我是在落日后,離開陜西東、中部韓城板橋鄉轄下的這個普通農家窯洞的。今天,
是這個家庭、也是這個由20余戶人家組成的村落一個重要的日子──薛家長子舉行婚禮。
薛家三個子女均已在省會城市西安落腳謀生。長子大寶在短短幾年內,已從給
人家打工,飛躍到自己做老板,妹妹彩霞、弟弟小寶共同協助,一起承包裝修裝飾工程。
但年紀不到50歲的鄉下父母,卻再三催逼他成婚、育子。在早婚不僅依然盛行
與附近寬闊的黃河相比,居河就是一條小溪。板橋鄉地處象山與猴山之間,薛
家的窯洞倚靠的塬雖然還不能被稱作山,但推開大門,眼前就是猴山余脈。20余戶
人家散落在塬上,就地取材,每家都有窯洞。
全村幾乎每家都有人來幫忙洗菜、殺豬、炸豆腐、擇木耳、刷盤子、搭大棚。
一種“小餛飩”的地方名吃,成為婚禮前期款待客人的主打菜。
“小餛飩”看似精致、小巧,但食則乏味。休說外省人,即使本省西安來客,
也都紛紛抱怨難以下咽。
全村老少從早到晚都集中在薛家就餐,雖說舉家出動,其實也只是老弱殘兵。
同所有中國農村一樣,年輕人都離開了土地去外面打工,留守的只有老人與孩子。
6點,黃土高坡一片黑暗,氣溫也隨之下降。幫忙的人陸續退場,但薛家父母
和兩個至親依然在忙碌不停。
擺放著在婚紗影樓拍照的新婚紀念照片前,彩霞帶領幾個好友在扎氣球、貼喜
字,小寶整理白天在山澗里捕獲的小蝦、小蟹。從西安趕來的客人們,則在另一間屋里打麻將。
溫暖的窯洞里,我躺在床上,門外鍋碗瓢盆一直在響動,聽不懂的方言也一刻
不停。薛家父母顯然在談論著明天的就餐人數和食物的供給比例。半夜3點,驟降
陣雨,朦朧中,聽到薛家父母焦慮地在院內奔忙,抱怨著老天。
雨不久停息,后院的公雞開始啼鳴,高亢的歌聲,回蕩在寂靜的山谷。它比新
郎更急切地迎接這一天黎明的到來。
小寶開始去挑水,往返至少需要半小時;彩霞抱著藏有紅棗、栗子、花生的枕頭進入新房;
薛父把祖父母遺像擺放在一張桌上并且上香、上貢。
眾鄉親又來用早餐,紅字書寫的“禮房”里,兩個人開始為禮金與禮品登記
造冊,從100元現金到一塑料袋白饃等實物。
“禮房”內豐富多彩,床上擺滿色澤艷麗的被面和造型各異的大白饃。
年邁的現役警察身穿便服,吃完兩碗“小餛飩”,便一揮而就當即寫下數組對
聯。鄰家12歲的男孩鎖柱說:“周邊村莊的紅白喜事,都要請他來寫!”
但是,婚車遲遲不到。其余5輛面包車在9點就停靠在塬上,眾人一哄而上貼了
喜字。新郎站在塬頂最高處向遠方眺望,自言自語:“手機關機,怎么回事?”
將近11點,一輛黑色的“北京現代”卷起一片黃土沖了上來。一個留著藝術家
長發的司機自信地下車,沒有絲毫歉意。眾人急忙布置這輛接新娘的車,一個花籃
和幾朵康乃馨、幾支滿天星、幾條彩帶草草打扮完畢。
左右斜挎兩個寬大紅綬帶的大寶,從別人手里接過那只黎明前不甘寂寞的公雞
抱在懷里,公雞起初奮力抗爭,但很快被制服,順從地垂下頭。
然后,又有人拿出一個布袋子,放進幾個白饃,最后,公雞與白饃一同裝進布
袋,伴郎抱著走出家門來到婚車前,打開后備箱,將布袋拋進去。
薛父手持火種,忙前跑后地在各個車輛四周點燃早已布置的柴草。隨后,就將
一滿碗的“五谷雜糧”均撒在婚車周邊,這時,前導車在鞭炮聲中啟動了。
沒有碎心的嗩吶響徹,沒有灰色的毛驢叫聲,我不免深深失望地鉆進前導車。
開始下山,每到一個拐角,副駕駛的接親人就點燃一小串鞭炮,第二排就跑
下一個人,動作迅速地在顯眼處張貼一張紅色的“小廣告”:“志同道合”或“花好月圓”。
飛揚的塵土落滿婚車,雖然彰顯了鄉土氣息,但對攝像機與照相機極為不利。
下了一個土坡后又上一個土坡,新娘家就到了。預計張貼十個的“小廣告”,僅
僅有一半得到用武之地。新娘家鞭炮齊鳴,將新郎堵在門外先要求喝下三小杯酒,但并不放行。
僵持一段,新郎一方的小伙子開始從后面奮力向前涌,新娘一方繼續抵抗,門
檻爭奪戰僵持一分鐘,被接親的小伙子們沖垮。新娘家人陪同坐在屋外,“小餛飩”開始上場。
我急忙逃到屋頂,這更是一個晾曬的谷場。眺望四方,原來薛家就在對面土坡!
更有意思的是,新娘與新郎同屬一個姓氏。
“小餛飩”撤下后,還不能起身,正餐隨后將要開始。我進了里屋,一身白色
婚紗的新娘在幽暗閨房土炕上端坐著。向她表示祝賀,夸贊她漂亮,她害羞地搖頭笑著。
的確,新娘這身打扮與周邊參加婚禮的人形成巨大反差。包括新郎、新娘的父
母,所有人都不做起碼的儀表修飾。大家聚攏到飯桌前,似乎不是參加婚禮,而是
一次普通而偶然的聚會。
40分鐘后,正餐隆重開始。六個涼菜、六個熱菜,糖醋魚、燉雞快、八寶飯一
類。大棚下,眾人悶頭緊吃,對間隔僅40分鐘的一頓飯,心理上不意外、生理上也能適應。
又一道茶后,新郎在娘家人引導下,仿佛進了寺廟,開始不停地下跪磕頭,從
搖搖欲墜的老太太,到年輕力壯的七大姑、八大舅,都必須給他們下跪磕頭。
閨房外突然戒備森嚴起來,娘家人要保衛新娘不讓新郎輕易搶走。再上演一次
“門檻站”是必不可少的程序,自然是進攻者取勝。
最后一道防線是新娘的高跟鞋,女方先將其藏匿,男方再尋覓出來。這種抓迷
藏活動時間很短,象征性地一帶而過。新娘不用驚天動地地痛哭,跟著扛嫁妝的男
方人便上了“北京現代”。
幾分鐘后,從這個塬轉到那個塬。除了單調的鞭炮外,想象中的秦劇或信天游
一類的唱腔根本沒有。下車時,女方家不同意卸下嫁妝,似乎為了“紅包”僵持1
5分鐘后,發現夫家沒有妥協意思后,自己先妥協了。
一陣響鞭,新娘進門,沒有任何儀式就進了新房。胸前佩戴“司儀”的一個矮
個子中年漢子始終一語不發,這讓我好生奇怪,盡管我對他們之間的對話幾乎一句
聽不懂,但總認為司儀還是應該說兩句話的。
接下來就是正餐開始。
此刻3點。所有人好像仍有饑餓感,無論顫巍巍的老人,還是十來歲的小孩,
飯桌上都生龍活虎,津津有味。席間,新郎敬一次酒,眾人對此并不熱心,忙于
悶頭夾菜。直徑一米的菜盆與小山般的啤酒堆很快一掃而光。
男方開始為每個隨新娘來的小孩發放紅包,紅包內現金約一至二元。此外,
再沒有什么新的內容了。
“婚禮就這么完了?”我有些悵然,饒舌的鎖柱悄悄譏笑道:“我們這兒管這
叫色囚子,不叫婚禮。如果誰說‘婚禮’,大家會罵他放洋屁!”
娘家人抹抹嘴撤了,男方的鄉親也走了。新娘在小姑子陪伴下走出新房,徑
直做到桌前與公婆一起吃飯,她不用四處磕頭叩首、不必拜見眾人,連一聲“爹!娘!”也省略了。
“北京現代”也絕塵而去。我突然想起后備箱里的布袋子,想起一直食水未進
的公雞,它怎么處置?它跑到娘家去,為什么沒有被拿出來?而回來又沒有放出。
是匆忙中忘記了它的存在?還是它的存在本來在整個儀式中就可有可無?總之,公雞的下落讓人費解。
我不可能知道公雞的最終下落了,第一,它被迫跟隨“北京現代”了,第二,
我也隨后就告別板橋鄉、告別韓城、告別陜西。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默默祝福
關中地區“色囚子”中的男、女主角,希望他們幸福。
后記:
在西安參加完“歐亞論壇會”后,原來打算去漢中,但當地一個朋友提議:與
他同去參加一個韓城農村婚禮。
我自然喜出望外,隨之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