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好友眾多，章惇算是極其復(fù)雜而另類的一個。若不是章惇幫忙，蘇軾可能早就死了；同樣，若不是章惇迫害，蘇軾可能活得更長久一些。友誼的小船，有時候說翻就翻，蘇軾與章惇的恩怨情仇，大概就是個例子。
章惇生于景祐二年（1035年），祖籍福建；蘇軾生于景三年（1036年），今四川人。嘉祐二年（1057年），蘇軾、章惇同時參加丁酉科科考，皆中進(jìn)士。試罷，蘇軾步入官場，而章惇卻因恥于排名在族侄章衡（狀元）之下，忿然離去。明明有緣，卻擦肩而過，這似乎成為蘇、章二人以兇隙收場的預(yù)兆。
嘉祐四年（1059年），章惇再次應(yīng)試，中甲科進(jìn)士，后出任永興軍（治長安）商洛令。嘉祐七年（1062年）秋，永興軍解試，大帥劉敞抽調(diào)章惇到長安為生員出考題，恰逢蘇軾外放鳳翔府判官，離長安不遠(yuǎn)，也被劉敞請來幫忙。就這樣，蘇軾與章惇有幸相會，兩位科舉達(dá)人在異域他鄉(xiāng)結(jié)下了友誼。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這份友誼，首推一見如故。蘇軾為何對章惇極有好感？筆者分析原因主要有三。其一，他們年齡相仿，皆為文人，且均屬科舉入仕，有較多的共同語言；其二，劉敞也是文人中的牛人，有狀元之才，由他牽線，氣氛融洽；其三，此時章惇尚未飛黃騰達(dá)，人性深處的惡毒尚未表露出來。
在《與章子厚參政二首》其一中，蘇軾這樣寫道，“軾初見公（章惇）長安，則語相識，云：子厚（章惇字子厚）奇?zhèn)ソ^世，自是一代異人。至于功名將相，乃其余事”。蘇軾是個豁達(dá)之人，也是一個比較純粹的文人，見章惇“奇?zhèn)ソ^世”，對功名富貴不甚熱衷，便將其視為“一代異人”，并引為知己。
不過，接下來一件事，讓蘇軾看到了章惇的另一面。長安逗留期間，蘇軾、章惇一起到南山游玩，“抵仙游潭，潭下臨絕壁萬仞，橫木其上”，章惇讓蘇軾在絕壁上題字，蘇軾不敢，而“惇平步過之，垂索挽樹，攝衣而下，以漆墨濡筆大書石壁曰：蘇軾、章惇來。既還，神彩不動”（《宋史·章惇傳》）。
一介文人，何來如此膽量？章惇這個動作極其驚險，蘇軾瞠目結(jié)舌。事后，蘇軾拍了拍章惇的后背，說“君他日必能殺人”。章惇不解，連忙請教。蘇軾回答，“自判命者，能殺人也”（《宋史·章惇傳》），說一個不顧惜自己性命的人，又如何能顧惜別人的性命？從一個動作，蘇軾斷定章惇日后必殺人。
蘇軾在鳳翔任職三年，于治平二年（1065年）回京任職，后經(jīng)亡妻、喪父、續(xù)娶等重大變故，接著就迎來了熙寧二年（1069年）的王安石變法。蘇軾認(rèn)為，變法初衷是好的，但太過激進(jìn)草率，損害了百姓利益，故遭到革新派的排擠外放。與此同時，章惇因支持變法，得到王安石賞識器重，入朝為官。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身陷“烏臺詩案”，一句“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蜇龍知”，可被一群小人抓住了把柄，這是要把“飛龍?jiān)谔臁钡幕实郾茸鳌膀佚垺卑。毂豢凵稀安怀肌钡淖锩P(guān)進(jìn)大獄，殺頭在即！關(guān)鍵時刻，章惇出面周旋，勸諫皇帝，大力營救，最終蘇軾被釋放，從湖州貶至黃州。
事后，蘇軾在《與章子厚參政二首》其一中寫道，“……一旦有患難，無復(fù)有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遣我以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救恤之，真與世俗異矣”。應(yīng)該說，章惇對落難的蘇軾還是很夠義氣的，在蘇軾淪為囚徒、孤立無援之時，能頂著壓力，伸出援手，這非常難得，故蘇軾對章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此后，在王安石的提攜下，章惇飛黃騰達(dá)，元豐三年（1080年）拜參知政事，元豐五年（1082年）召為門下侍郎，相當(dāng)于副宰相，成為革新派的關(guān)鍵人物。不過，隨著支持變法的宋神宗的駕崩，變法泡湯了。元豐八年（1085年），宋哲宗即位，年僅十歲，宋英宗皇后高滔滔以太皇太后的身份臨朝稱制。
高滔滔雖被譽(yù)為“女中堯舜”，但思想守舊，更喜歡反對變法的保守派大臣司馬光。高滔滔一掌權(quán)，就全面廢黜了新法，任用司馬光為宰相，同時打壓革新派，保守派官員重新粉墨登場。處于保守與革新之間的蘇軾入京后，初任禮部郎中，不久升為起居舍人，后任中書舍人，又升翰林學(xué)士，接近權(quán)力中心。
保守派上臺，讓章惇很窩火，以至于言辭激烈，觸怒高滔滔，遂被貶到汝州，“七八年間，數(shù)為言者彈治”（《宋史·章惇傳》）。期間，史料中未見蘇軾為章惇說過好話。其實(shí)，這也不能完全怪蘇軾。其一，章惇的問題是黨爭，屬于政治問題，無解；其二，章惇身在汝州，遠(yuǎn)離是非之地京城，相對安全。
章惇是個偏執(zhí)之人，對事情的認(rèn)識不夠全面，帶有個人情緒。當(dāng)年，蘇軾身陷囹圄，若不是他出手，蘇軾性命難保；而今，章惇跌入低谷，卻未見蘇軾伸出援手，這下他就心理不平衡。你有難，我?guī)湍悖晃矣须y，你卻不幫我，這不夠朋友，不夠義氣，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章惇一旦東山再起，蘇軾必遭報復(fù)。
元祐八年（1093年），高滔滔病逝，宋哲宗親政，以明年為紹圣元年，繼續(xù)宋神宗時代的變法。宋哲宗掌權(quán)后，保守派重新登場，章惇任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即宰相。章惇上臺后，盡情發(fā)泄心中怒火，對保守派瘋狂報復(fù)，“協(xié)謀朋奸，報復(fù)仇怨，小大之臣，無一得免，死者禍及其孥”（《宋史·章惇傳》）。
此外，章惇還要對死去的高滔滔、司馬光等人進(jìn)行清算，“甚至詆宣仁后，謂元祐之初，老奸擅國。又請發(fā)司馬光、呂公著冢，斫其棺”，后被宋哲宗阻止。章惇怒火難消，“使告劉摯、梁燾有逆謀，……欲覆諸人家。又議遣呂升卿、董必察訪嶺南，將盡殺流人。……天下冤之”（《宋史·章惇傳》）。
當(dāng)年，蘇軾斷定章惇必會殺人，如今應(yīng)驗(yàn)了，蘇軾本人也遭到章惇的報復(fù)。章惇報復(fù)蘇軾，沒有舉起屠刀，而是頻繁地調(diào)動，讓蘇軾不得安生。
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蘇軾被貶出京城，“知定州（今河北定州）”。紹圣元年（1094年）閏四月“知英州（今廣東英德）”，六月“降一官，未至，貶寧遠(yuǎn)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宋史·蘇軾傳》）。歷經(jīng)六個多月的長途跋涉，蘇軾于同年十月終于艱難地到達(dá)了惠州（今廣東惠州）。
這一年，蘇軾五十八歲，年近花甲。一貶再貶，且一會兒北，一會兒南，一會兒西，一會兒東，顛沛流離，長途跋涉，翻山越嶺，舟車勞頓，章惇這是要把蘇軾累死的節(jié)奏，這是殺人不用刀的架勢。不過，蘇軾性情豁達(dá)，信念堅(jiān)定，硬是排除萬難，在惠州這塊當(dāng)時還是滿是瘴氣的發(fā)配之地頑強(qiáng)地活了下來。
在惠州，蘇軾依然樂觀，而且還寫了一首詩，題為《縱筆》。詩中有這么一句，“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詩文傳到京城，章惇大怒，說蘇軾竟然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快活，活得很滋潤，這怎么行？紹圣四年（1097年）四月，章惇使壞，蘇軾“又貶瓊州別駕，居昌化”（《宋史·蘇軾傳》）。
昌化，即儋州，在今海南島，更是一塊瘴氣之地。蘇軾字子瞻，被貶到儋州。聯(lián)系到蘇轍（字子由）貶雷州，劉莘老貶新州，其被貶之地與其名號皆相同或相似，這應(yīng)該不是巧合，顯然出自像章惇這樣的卑鄙的文人中的小人。蘇軾明白，這次真是九死一生了，即便到了儋州，他這把老骨頭也會扔在那里。
但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控制權(quán)在人家手里，話語權(quán)在人家嘴上，蘇軾無可奈何。跨越瓊州海峽前，蘇軾向家人告別，這是永別，而且還囑咐了后事。歷經(jīng)三個月，蘇軾到了儋州，隨即就置辦棺材，選好墓地，淡然度日，但依然樂觀。只要活著，就有希望。連蘇軾本人也沒想到，他竟然又活了三年。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宋哲宗病逝，無子，弟弟端王趙佶即位，是為宋徽宗。宋徽宗登基后，重新起用元祐舊臣，十一月，蘇軾接到入朝為官的任命，隨即啟程渡海北上。與此同時，章惇因曾反對宋徽宗即位，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被貶出京城，先貶越州，后貶雷州，也到了嶺南蠻荒之地。
得知章惇被貶，蘇軾給章惇之子章援寫了一封信。在信中，蘇軾回顧了四十年來與章惇的交往經(jīng)歷，對章惇挖空心思迫害自己毫無怨言，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同時，蘇軾還托章援轉(zhuǎn)告章惇，好好保重身體，甚至連自己的《續(xù)養(yǎng)生論》和一些養(yǎng)生藥方都轉(zhuǎn)贈給章惇，其胸襟之大，與章惇形成鮮明對比。
然而，在被流放的七八年間，殘酷的現(xiàn)實(shí)，惡劣的環(huán)境，讓蘇軾的身體越來越差，政治上的迫害，精神上的打擊，讓這位以豁達(dá)、樂觀著稱的文豪幾乎油盡燈枯，差點(diǎn)就被章惇整死。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七月，蘇軾在北歸的長途跋涉中，病逝于常州，時年六十六歲。四年后，章惇在流配之地抑郁而終。
從嘉祐七年（1062年）至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整整四十年，蘇軾與章惇始于風(fēng)華正茂，一見如故，終于花甲古稀，一聲嘆息。從相識相知到交惡結(jié)仇，固然是蘇、章二人的私事，但也反映出了北宋政治變革中的動蕩。（劉秉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