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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洛小辭
——青蛇
——過分癡迷,便是萬劫不復。
我是一條游弋于人間五百年的青蛇。
有人稱我為妖。呵呵。其實,是妖是蛇早已不再重要。時間于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日月更替,我守在紫竹林看著四季的變換,嚴寒,酷暑,蜷縮成一圈一圈圓圓的環。從我有知覺起,不知已經過了多少歲月。曾見過在林中出現的孩童們,奔跑,嬉戲。那一轉身,早已過了一輩子。結婚,生子,直至老死。人類的一生在我的眼中也只是彈指一揮間。我嗤笑著他們。受老天保佑的人們,其實也只是他們手中的玩物,卻仍然誠惶誠恐地將他們供奉。而我們卻脫離了控制,自由自在于天地間。無拘無束。直到五百年的最后一天,我遇到了她,白素貞。
微微上挑的眉梢,擲出千絲萬縷的嫵媚。我不知道,一個女子能美至如此。輕啟朱唇,聞到的一股幽香。當她在我的耳邊叫著“小青”時,我的耳垂不由得一陣燥熱。而這種燥熱只在我不小心被雄黃熏到時,才有過。我曾悄悄從水中窺探過戲班子的戲。他們所說的“眼兒媚”或許就是像她一樣的眼神吧。她卻有過之而無不及。連為同性的我也不禁為她吸引。我想,等我修煉到像她一樣的千年時,也會是這樣子的也說不定。只是,五百年后,她又會變成怎樣的尤物呢?
現在就已經為她放棄遠離世俗的生活,隨她去找她的救命恩人去了。
我后來回想,如果當初不是她說服我入世,而是我說服她遁世,那么故事也就不會展開,不會至此。
只是我卻料錯了上天這雙翻云覆雨的手,她逃不開命定的人生,而我卻脫離不了那雙只攝我心的雙眸。
西湖泛舟,她遇見那個曾救她一命的牧童。一眼,自定終生。
我不知道,當真正愛上一個人時,管他上千年的修行,也終將在漫漫微笑前土崩瓦解。
他翩翩公子郎,儒雅俊俏。一介書生,生得玉樹臨風。雖然我稍嫌他無主見,沒大腦,純粹的小白臉。但畢竟情人眼里出西施。白素貞的眼里只有他,再也容不得別人。再,也,沒有了我。
自古難兩全。一面是自己的丈夫及救命恩人,另一面是好姐妹。該死的,誰叫我降了一場雨,讓他有了再次找白素貞的借口。現在,反倒是我,像成了第三者一樣。
這時,出現了供我分心消遣的法海。卻是一個無心之人。
曾試著對他用美人計。我眼見他背后清明的彩虹出現了渾濁。那廝卻惱羞成怒,想要殺了我。真可笑,難道被人撞見原來他有七情六欲,就要如此痛下殺手嗎?但,他是我所見過的最正直的人。連他想收我的時候,在我看來,也如孩子一般,為了掩飾什么而別扭不已。
自以為對許仙是一種救贖。殊不知,凡人就是如此。深陷于夢中無法自拔。他還不想你多管閑事呢。今朝有酒今朝醉,他現在過的是白素貞為他鋪設好的錦羅玉緞的生活,憑什么要和你出什么勞什子的家,吃齋,念佛。有什么好?信仰太虛幻。但我是有點心動的,對這樣子的人,固執得讓我有點心動。呵呵。
人畢竟是人。哪管你怎樣待他?最重要的是身家性命。所以,許仙聽信了一個江湖道士的說辭。所以,許仙用雄黃粉來試探白素貞。
我在他面前現了形。一條巨大的青蛇,擺首,弄尾。
他瞳孔發直。哼哼。這就是人啊。
許仙吃下了白素貞與我冒著生命危險奪回來的仙草。聽著白素貞的哄騙之詞,便也信以為真了。但我卻不信他真信了。
他也是一個聰明的男人。很多事情,其實是不用道破的。
這樣不是很好嗎?美麗聰慧的妻子,達到可以捉迷藏的家宅。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何必要去破壞著一切呢?
只是我更加煩躁起來了。
于是,我在那一天引誘了許仙,我的姐夫。
世間男子便是如此薄情。他早已把白素貞跑到了九霄云外。
我的眸子中倒影出的是他狂亂的眼神。望著我的桃花眼中實實在在的是解不開的情結。他喚我,“小青”。
我的心卻疼了起來,為白素貞。
那樣一個女子,如何苦為這樣一個男子糟蹋呢?
白素貞知道了。她讓我回紫竹林。
我,被拋棄了。徹底的。被拋棄了。
她說,她懷上了許仙的孩子。
我看到她的眼中流下的一滴水。為什么我卻沒有?
我恍然無措,也想弄出來。眼睛,干干的。卻什么都沒有。
她說我是沒有眼淚的。
原來,那是眼淚。
她在淚中微笑。美麗得不可方物。
理所當然地,許仙被法海抓走。白素貞一怒之下,水淹金山寺。然后,在與法海斗法中,她卻突然腹痛,產下了男嬰。
我與她耳鬢斯磨。仿佛又回到了我們初相遇的時光。
最終,我拋她而去找許仙。只因我承受不住她乞求的眼神。她呼喊,救官人。
我一狠心,入了寺。哪知個個都是沒頭發的和尚,讓我好找。那個熟悉的背影,我翻過了他的身。那轉身的過程,恍如一千年。
我想,許仙是愛著白素貞的。不然,不會為了她而剃度。只是他畢竟是凡人,哪懂得我們這些為妖的感情?
我們一出生便是低他們凡人一等。不知道哪天會死。更兇狠的生物或者同類,或者一場天譴,都會奪去我們的生命。少數有慧根的便開始了漫長的修行。忍受著周圍同類的死去,忍受著無人陪伴的孤單,將自己的一腔感情封閉于心中。所以,他的愛,哪抵得上白素貞對他的愛的分毫?
白素貞的愛,可是穿越了千年。慢慢溢出的愛豈是他這種只活了幾十年的凡人所能承受得住的?哪怕他與她的前世有過糾纏。入了陰,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一切便不復記憶。所以,他能接受那時的我。普通的男人抵抗不了外在的誘惑而已。那個午后的我,原來什么都不是。原來,我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是癡。于誰?我的存在究竟于誰是真實?
迷霧。我看不清現實真正的模樣。眼眶燥熱,一種滾燙的液體轉來,轉去,終于,也固執地落下,咸咸的。原來,這就是眼淚的味道。白素貞,我也有眼淚了。
當我提著許仙,出現在我眼前的,只有法海,和他懷中的男嬰,還有,滾滾洪水。
我喊著,“姐姐,我把許仙帶來了。”
無人回應。無人。
又只剩下了我。五百年的孤寂,再一次降臨。
許仙在一旁喃喃地問我,“白素貞在哪里?”
我眼中寒光一閃。
刀落。他跌入了水中。
不能讓那個女子一個人在水下孤獨。
我嘗過,不好受的滋味。
從現在起,我又要變成一個人。
湖水中渲染出鮮紅的輪廓,就像曾經我們后院里的蓮花。擴散開來,染紅了一片碧藍。
我們的故事被后人無數次傳誦。白蛇為了報答恩人,嫁他為妻,法海拆散他們夫妻,將白蛇壓在雷峰塔下。當然,其中還有我,青蛇。
我看著人們津津樂道于我們的故事。神話也好,自編自造也好。他們一直沉醉于美好的虛幻中。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他們不管許仙也是男子的事實,已經將他塑造成癡漢的形象。如果知道那個與小青纏綿的午后,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吐血。
還有法海。不知為何被人塑造成了老頭子的形象。他即是如此不討喜的一個人物。雖然又過了幾個五百年,但我仍忘不了他剛毅的眉峰,執著卻清透的眼神,挺直的鼻梁,以及漂亮的雙唇。其實,他是一個更勝許仙的男人。現在早已升了天,做了仙,不再多管閑事地抓妖降魔了。
還有白素貞。我常常看見她,雖然只是幻覺。但她跳下鉛絲地喚我“青兒”,明眸,流盼,是我所熟知的。
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在整個故事中,白素貞對許仙的癡,我對白素貞的癡,法海對佛祖的癡。
原來,最癡的,也僅有仙和妖而已。而人,卻只是善忘絕情的動物。
在之后的歲月里,漸漸習慣了一個人。
我見證了太多事情,心里早已沒了波瀾。
我慢慢地成長,有了一個修煉千年的妖應該有的矜持。我的眼神清透。第一眼望去,似乎是那個固執男人的眼睛。
第一個五百年的煎熬,在經歷了一些事后,我也覺得之后的千年,原來也只是一剎那。時光帶給我的,便也只能是對往昔的回憶了。然后,便會一直想起與白素貞初見的光景。對她的癡迷,是因為漫長的等待了,有了一個同伴的驚喜。而如果當時在我身邊出現的不是她時,我是否會愛上別人呢?
因為找不到答案,便也不再去琢磨了。
放縱自己,于水間的洪流中,一波一波,宛如幾百年前曾在蓮花池中,追逐,打鬧,泛起的微瀾,讓人迷了眼。在某個細雨綿綿的清晨,我舒展著自己的身姿于西湖中,扭曲在接近湖面的游道,曲曲彎彎,彎彎曲曲。看著雨落得湖面泛起一陣一陣的漣漪,想起那場我降的雨,想起雨中兩人相遇。
湖邊有人聲。很好聽的女人的聲音。
我好奇地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微翹的眉梢,及艷若桃紅的嘴唇。女人,手挽著男子,那俊朗的眉,眉下的一雙桃花眼。牽著男子的手的男孩,眉目依稀有著母親的挑人,卻又有著一些書生氣。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我筆直地看著他們一家三口。余光之處,卻見蓮花之上有一只向上爬著的蜘蛛,銀絲像受不了風吹雨打一般,微微顫抖。我見了突覺不忍。揮手間將雨停了下來。陽光照在湖面上,一道彩虹從我身上跨過,我的身體也霎時化為了光環,七彩絢爛。
他們三人轉身離開。我微微一笑,也轉身游走。
未了,又意猶未盡地回頭,那女人搖曳身姿的走路姿態透露著一種勾人的風情。
我搖頭一笑。都投胎做人了,還改不了蛇性。
然后,毫無留戀地轉頭。
彈指剎那幾輪回,輪回中,心若一動,便已千年。
茶 魂 制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