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歡離合總無情
——蔣捷《虞美人?聽雨》藝術解讀
蔣捷,字勝欲,陽羨(今江蘇宜興)人。生當宋、元易代之際,約為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進士。蔣捷年青時曾貴為一介公子,宋亡后保持氣節,隱居竹山不仕。其一生飽經戰亂流離之苦,頗富憂患意識。現存九十余首詞,多體現人生遭際、表達故國之思,《虞美人?聽雨》即為詞人深諳人生況味的藝術結晶。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在這首詞中,蔣捷以五十六字的概括之筆極寫自我人生歷程和生命體驗。其構思之巧妙、手法之獨特、含蘊之深刻足令后人津津樂道,實為《竹山詞》中代表篇目。"悲歡離合總無情",經歷世事紛紜的詞人回味一生,感慨萬端。他已沒有晏歐們的瀟灑閑適,沒有秦柳們的優游快意,沒有東坡們的豪邁曠達。時光飛逝,他曾道“流光輕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翦梅?舟過吳江》);憂離傷亂,他曾道“此際愁更別。雁落影,西窗愁月”(《秋夜雨?秋夜》);經歷風雨飄搖,意蘊層層沉積,終在暮年“凄涼一片秋聲”(《聲聲慢?秋聲》)的心境中凝聚為小令詞:《虞美人?聽雨》。這首詞言簡意深,不僅以其貯存的豐厚的人生意蘊即唐宋詞“第一生命力” 耐人咀嚼,更因其獨到高妙的藝術表現而卓立詞壇。
其一,三部曲式的線性歷時結構。詞人對自己的一生際遇回憶體味,擷取少年、壯年、暮年三個代表性時段,選擇歌樓、客舟、僧廬三個典型地點,以"聽雨"這樣常見而又貼切的背景情節為貫穿始終的紐帶,珠珠相串,井然有序,連綴“上”、“中”、“下”成為一個渾然有機的整體。“詞之難于令曲,如詩之難于絕句.。”(《白香詞譜箋》p8)這首詞即畫面簡潔,頗富概括性,無一處閑筆:第一幅畫面,少年時代,閑適浪漫不更世事,色調輕艷迷離。.第二幅畫面,中年乃多事之秋,人在漂泊流轉中,色調慷慨蒼涼。.第三幅畫面,而今正值暮年,詞人由跋涉而停頓僧廬。閱盡世間滄桑,深味悲歡離合,參悟之下心境并未靜如止水,尚有無奈痛苦之潛流,色調黯然低沉。.
其二,蒙太奇手法的借用。蒙太奇是法文“montage”的音譯,原為建筑學用語,意為裝配、構成、組合。在影視藝術中,這一術語指畫面、鏡頭和聲音的組織結構方式。這首詞恰以淅瀝不斷的雨聲為畫外音,在同樣的“聽雨”背景中,表現出不同時段人生劇目的鏡頭切換和疊加。詞人如一高明導演,借用蒙太奇手法,創造出這一詞篇時空的統一性、連續性,完成對生存環境及典型事件的描述,表達具有內在邏輯聯系的思想和情感,創造出這一詞篇時空的統一性和連續性。這一手法不僅使虛構的時空具有了一定意義的逼真性,由此還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影視效果,引人無限遐想和回味。
其三,意象化詞語及象征手法的使用。詩詞尤重意象,意象是構成詩詞意蘊的基本單位。這首詞沒有用抽象的敘述來加以概括,三幅畫面均以意象化詞語連綴而成,含蘊深厚。“詩的價值并不存在于表現抽象概念的詩行或散文詩中,而在于通過意象的美妙編織,能喚起情緒和沉思。然而觀念在這里是作為一種組織原則在發生作用的,他幫助我們在一種既是理性的,又是情感的方式中去把握整個的意義。” ()諸如:“歌樓”、“客舟”、“僧廬”,暗寓人生主要行跡,蘊涵著不同情緒。由“上”至“中”而“下”,色調也隨之發生相應的變遷。而在每一場景中,所用詞語大都含寄托,富象征,具有符號性。如:“紅燭”、“羅帳”描繪“少年不識愁滋味”的適意快活;“斷雁”(即孤雁)、“西風”渲染了詞人的漂泊身世與孤寂心境,有游子懷鄉之情愫。“僧廬”則點明詞人遍嘗悲歡離合,晚年引身而退,看似無情實則痛楚無限。
其四,言近旨遠,寄慨遙深。詞人匠心獨運,以“聽雨”為線索,并構成整個畫面的背景。下雨本自然現象,人力難違。詞人借"聽雨"寄寓人生歷程多風雨之意,實遷想妙得。歲月匆匆,轉眼已是人生暮年。人到老年尤愛回憶往事,此時深沉的情感乃其一生的積淀。于是,淅瀝不斷的雨聲點點滴滴敲打著詞人的心扉,他最終在隱退生活中發出了看似通達實則痛苦的慨嘆:“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既對一生情感、生活進行了總括,也包含著歷盡波折起落而對生命的執著。“一任”,用語恰當,虛字傳神,暗點詞人斯時心境:人生如夢,往事如煙,風雨之中細追尋。隨著詞人的漸悟,這首詞也從感性漸至理性,并因其普遍性的意義終致耐人尋味之妙。
《虞美人?聽雨》充分體現了古典詩詞興發感動的審美特質。其傳神的形象性、鮮明的畫面感、含蘊的深厚性,皆令全詞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這首詞雖為小令簡筆,看似“語語纖巧”、“字字妍倩”(毛晉《汲古閣詞跋》),但深衷淺貌,絕非用力雕琢者所能為,這些都使它得以久擅詞場而不衰。元末之際紛紜的社會環境給善感的文人提供了憂患的舞臺,同樣經歷末世情境的蔣捷成為他們留連的對象,這首寄寓一生遭際的詞篇自然躍入眼簾。文人韓奕偶然得觀蔣捷詞[虞美人?聽雨],深有感慨:“夫聽雨,一也。而詞中所云不同如此,蓋同者,耳也;不同者,心也。心之所發,情也。情之遇于景,接于物,其感有不同耳。” 這一感慨深得詞旨,可謂的評。韓奕,字公望,吳地良醫,好與名僧游。在《全金元詞》所錄28首詞中,詞序及詞作多言及宿于寺廟或與之相關,與名僧游并非虛言。對蔣捷的品評也應運而生:“蔣竹山者,則義興蔣氏也。以宋詞名世。其清新雅麗,雖周美成、張玉田不能過焉” ,據現有資料,這樣針對某篇及整體的評價是首次出現,對于竹山詞的接受意義重大。“清新雅麗”是竹山詞的一面,雖然難合其全部藝術風格,但至少說明元代吳地對《竹山詞》的關注程度以及心理感受。元人標舉[虞美人]詞,并樹為經典,自倪瓚后以上記述為明代的書畫典籍《趙氏鐵網珊瑚》、《清河書畫舫》等多處轉載,對蔣捷聽雨詞的傳播尤為深遠。至晚清王闿運仍然評價云:“此是小曲。情亦作憑,較勝。” 雖然寥寥幾字,卻深得小詞妙處,引領讀者進入別樣天地。這首詞深衷淺貌,絕非用力雕琢者所能為,這些都使它得以久擅詞場、吟詠不衰,影響甚至延續至臺灣當代作家余光中、方杞的詩文中。
尤其余光中的《鄉愁》詩膾炙人口,廣為傳誦。“蓋心中憂約怨悱,不能直言,必低回要眇以出之,而后可感動人”(沈祥龍《論詞隨筆》),不僅結構藝術、表現手法與《虞美人》何其相似,其迂回曲折的情感動態亦引入沉哀意遠的境地,由此可見古典詩詞對現代詩歌影響之深。
蔣捷:《虞美人.聽雨》
光陰荏苒,不知不覺間,鬢邊就染上了白霜。人的年齡一旦到了中年,便能感覺到時光的流逝,清楚地聽到日月逝去的腳步。
以自己一生“少年、中年、老年”三個階段為題材的作品并不多見,蔣捷這首《虞美人?聽雨》亦堪稱此類詞中標桿。在詞中,作者寫了自己一生三個階段,不同時期的感受,生動地反映出因為年齡不同,閱歷差異,聽到同樣的雨聲時產生的不同心情。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首句寫少年時期,那是一個多么令人回憶的年代!無憂無慮,有無盡的時光資本可供揮霍。在歌樓上聽輕歌觀曼舞,身旁紅燭高燒,羅帳繾綣,窗外飄灑了絲絲細雨,仿佛為此時室內的春色增艷。夜色朦朧,燈影朦朧,在室內沉浸于歡樂中的少年怎能不忘情?“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到了中年,已經經歷了很多,即使在歌樓上也沒有了少年時的激情,更何況是在離開家鄉的客船里?平日里因為公務繁忙,往往忽視了對家鄉的情感。當離家遠行,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時候,思鄉之情便油然而升。耳邊,雨聲細細,仿佛是訴不盡的鄉愁。在迷蒙的煙雨中遠眺,煙波浩淼,沉重的云層布滿天空,無邊無際。離群的大雁,在西風中孤單的鳴叫。此情此景,怎不讓人心傷腸斷!
而今,在僧房內細聽雨聲的作者,已經鬢發斑白,歷盡滄桑。一生的悲歡離合,誰又能說得清?身旁,青燈古佛,暮鼓晨鐘;窗外,秋雨綿綿,衰草萋萋。在少年時讓作者激動,在中年時讓作者惆悵的雨聲,在此時卻讓作者一無所動(因為此時作者已萬念俱灰,哀莫大于心死),任它滴滴答答落到天明。
連綿不斷的秋雨,由夜晚持續到凌晨,之所以不能打動作者,是因為還有更讓作者傷感的事情,那就是人世間無奈的悲歡離合。在凄清的風雨之夜,奔波勞碌一生的詞人,白發蒼蒼,孤苦伶仃,長夜難眠。
木魚聲聲,映襯得本來就十分凄絕的環境更加凄絕,作者生活于宋末元初,進士及第不久,南宋被滅。元軍入侵江南,使他被迫多次遷徙,生活非常不穩定。元朝多次招他為官,因為知識分子的氣節,他不肯和元統治者合作。晚年隱居太湖竹山,生活孤凄。
這首詞通過人生不同階段聽雨的感受,把一個知識分子的人生之苦,描寫的繪聲繪色,凄苦之意溢于言表。
【一剪梅.舟過吳江】蔣捷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輕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