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之后,不敢出門。憋在家里,讀書寫字。讀寫之余,胡思亂想,我就想到了我的家鄉(xiāng),想到了我們的鄉(xiāng)音。
我家是壽光。打小,我便練就了一口標準的家鄉(xiāng)話。近20年來,我先后客居北京、河南、廣西,最終葉落歸根,回到山東,所謂“夫子搬家,盡是圖書;東南西北,漂泊不居”。其間,無論我在哪,因為鄉(xiāng)音重,普通話不標準,故而外地人不好懂。不過,這些年來,在翻覽雜書的過程中,我有個發(fā)現(xiàn),就是,我的一向自認為比較“土”的鄉(xiāng)音中所對應的很多很多的語匯、固定用法,其實早在數(shù)百年、上千年、數(shù)千年以前,就存在了。這又不禁讓我感到驚喜:原來,我的鄉(xiāng)音,并非空穴來風,無中生有,而是有依據(jù)、有淵源,有歷史、有文化的。于是,這幾天,我便搜腸刮肚,把藏在自己記憶深處的,小時候天天說、天天用,但數(shù)十年來卻一直誤以為僅屬于“土話”且僅存在于口語中而事實上并沒有與之相對應的漢字、自然我也一直不會寫的一些語匯,分類羅列如下。
民以食為天,吃飯乃是頭等大事。涼東西吃進肚子,會戕害健康。所以,食物涼了,想吃,就先得餾(liù)熱。餾,就是把已經(jīng)涼了的熟食蒸熱。東漢許慎《說文》:“餾,飯氣蒸也。”就是飯氣蒸騰的意思。飯若不加熱,氣無從蒸騰。劉義慶《世說新語·夙惠》:“太丘問:‘炊何不餾?’元方、季方長跪曰:‘大人與客語,乃俱竊聽,炊忘著箄,飯今成糜。’太丘曰:‘爾頗有所識不?’對曰:‘仿佛志之。’二子俱說,更相易奪,言無遺失。太丘曰:‘如此,但糜自可,何必飯也。’”(陳寔是東漢潁川人。某一日,家里來了朋友,陳寔便叫自己的倆兒子元方、季方下廚房做飯招待,自己則和朋友在客廳里侃侃而談。同在廚房燒火的元方兄弟,心生好奇,都去偷聽他們的談話。因為心不在焉,他們做飯時,忘記了在鍋里放上箅子,致使本應予以加熱的飯食,都落到了鍋里)陳寔就問:“飯為啥不餾呢?”元方、季方皆長跪而答:“爸爸,您和您的朋友在說話,剛才我們倆就一起去偷聽,誰知,做飯時,忘了先把箅子放進鍋里,結果把飯做成了粥。”陳寔又問:“俺倆說了些什么,你們可記得?”兩人回答說:“好像是記住了些。”隨即一起敘說,互相補充修正,一句話也沒有脫漏。陳寔聽罷,高興地說:“既如此,需要餾的飯,做成了粥,也無妨呀。”看來,“餾”,早在東漢時期,人們就這樣說了。我們壽光人,至今依然說:“把剩飯餾一餾再吃,別瞎了。”按,上文中提及的“箄”,其實是“箅”(bì)字之訛。箅是個什么東西?許慎《說文》:“箅,蔽也。所以蔽甑底。”《玉篇》:“箅,甑箅也。”箅,就是箅子,是一種蒸食物用的器具,一般是用竹片或木片做成,后常用來指有空隙而具有間隔功能的用具。北周庾信《哀江南賦》:“敝箅不能救鹽池之咸,阿膠不能止黃河之濁。”箅子有著悠久的歷史,莊戶人家到現(xiàn)在還天天用箅子來餾干糧。順便一說,箅子是用秫秫梃子(tíngzi)穿制而成的。在老家,人們把高粱叫做秫秫;把高粱稈叫秫秸;把秫秸的頂端挑著穗子的那最細長的一節(jié)叫做秫秫梃子;秫秫穗子脫粒之后,則用來綁炊帚、縛笤帚。秫秫梃子一般有多么長?少說也得三四拃(zhǎ)。拃,就是張開的大拇指和中指(或小指)兩端之間的距離。“拃”又作動詞用,意思是張開大拇指和中指(或小指)以測量長度。《集韻》:“拃,手度物也。”袁宏道《舟中夜話贈馬元龍》:“等閑拃手量青天,枉把虛空記尋尺。”由“拃”字,我又想到了“庹(tuǒ)”。清吳任臣《字匯補》:“庹,兩腕引長謂之庹。”成年人兩臂左右平伸時兩手之間的距離,叫一庹。
饅頭涼了,可在箅子上餾了再吃,也可在鏊子上熥而食之。熥,《集韻》:“以火暖物。”把涼了的熟食烤熱,叫做“熥”。城里人生活條件好,吃飯的花樣也多,喜歡熥饅頭片兒吃。做飯時,箅子上面餾著飯食,箅子下面可以熬(áo)小米湯。如果米多而水少,或者熬的時間太長了,米湯就會很糨(jiàng)。所以,不管干什么,都要有個數(shù),用哲學語言說,就是都要掌握好一個“度”。
現(xiàn)在老家,饅頭是最常見的主食,但我幼時,物質(zhì)極度匱乏,莊戶人家是見不到饅頭的,只能吃窩窩頭。蒸窩窩頭時,緊貼著鍋的,難免會煳(hú)。“煳”就是窩窩頭在這種情況下變焦、發(fā)黑。食物的局部烤焦、烤煳了的硬皮或粘在鍋上的那一部分,在我老家,叫“煳嘎渣”(gāzha)。小時候,在農(nóng)村,家里的老鼠特別的多。一年三百六十天,晚上吹滅了煤油燈后,躺在炕上踡(quán)著腿準備睡覺的我,便聽見床底下、碗龕上、窗臺前,總之,漆黑的屋子里的任何一個角落,隨時都會傳來“欻拉(chuāla)欻拉”的聲音。那時候,我就知道,老鼠們又開始出來活動、覓食了。“欻”,就是形容短促而迅速的聲音。由于家里的老鼠多,所以,窩窩頭蒸好了,如何安全存放,是個大問題。存放失當,就會被老鼠們偷吃。那時,最安全的存放措施,莫過于把窩窩頭放進一個箢篼(yuāndōu),然后把箢篼懸于房梁。如此,眾老鼠就只有望而興嘆的份兒了。箢篼個什么物件?它是一種用竹篾、藤或柳條編制而成的盛東西用的器具。小時候,在農(nóng)村,人們春節(jié)后走親戚,總是挎著一箢篼餑餑。附帶說一下,窩窩頭是用地瓜干面做成的,黑乎乎的,是死面的,質(zhì)地堅實;餑餑則是用小麥面做成的,雪白,是發(fā)面的,很暄(xuān)。——“暄”就是物體內(nèi)部空隙多而松軟。
家里的糧食實在不夠吃的時候,莊戶人就會去趕集,到集市上去糴(dí)糧食。糴=入+?,許慎《說文》:“?,谷也。從米,翟聲。”“?”就是谷物,就是糧食。所以“糴”的意思就是買糧食。今天,這個字已經(jīng)簡化成了“糴”。有“糴”就有“糶”(tiào),“糶”是“糴”的一個同源字,反義詞,它的意思是賣糧食。今天,“糶”字的簡體寫法是“糶”。
記憶中,莊戶人家,一年四季除了吃窩窩頭,偶爾也會搟餅吃,以改善生活。所謂“搟”,就是用棍棒來回地碾壓,使東西延展,變平、變薄。五代宋初孫光憲《北夢瑣言逸文》:“有趙雄武者,眾號趙大餅,……每三斗面搟一餅,大于數(shù)間屋。”于此可見,中國人之搟餅吃,少說也有一千年的歷史了。上世紀70年代中期,記得每到過麥時,我的母親就會在灶臺前面,支上鏊子,支上面板,坐著蒲團給我們?nèi)胰藫{餅吃。那時候,我也八、九歲了。母親搟餅,就讓我負責燒鏊子,我不但跟著母親學會了燒鏊子,還學會了翻餅。當然,我這么說,也并不是諞拉(piǎnla)自己。今天,生活在城里的幸福兒童,早已連鏊子都見不到,更不必再提翻餅了。蒲團是啥?就是一種用蒲草、麥秸、棒子皮等編成的圓形坐墊。唐許渾《送惟素上人歸新安》:“尋云策藤杖,向日倚蒲團。”今天,城里人,屁股下面的一把椅子,動不動就上千塊錢,數(shù)千塊錢;可是,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老百姓所坐的蒲團,是不需要花一分錢的。猶記得那個年代,收了棒子(玉米)后,家家戶戶,遍地都是棒子皮。下雨陰天時,心靈手巧的農(nóng)家婦女,也閑不下來,她們便把滿院子一堆一堆的棒子皮編織成為精致耐用的蒲團,堪稱化腐朽為神奇!
如前所述,因為糧食短缺的緣故,幼時在老家,搟餅吃,只是很偶爾的享受;為了充饑,莊戶人家馇(chā)菜豆腐吃,倒是司空見慣。秋天,鄉(xiāng)親們把蘿卜櫻子、苤藍櫻子、辣疙瘩櫻子、胡蘿卜櫻子等,收集起來,一把把地捆好,或掛在樹上,或置于墻頭,或扔到屋頂上,曬干,到了冬天,這各種各樣的干菜葉子,用水浸泡變軟之后,切碎,放上少許豆面,就可以馇菜豆腐了。馇,就是邊拌邊煮的意思。
如今,社會好了,老百姓一年四季不缺蔬菜。但我小時候可不是這樣。小時候,能夠吃得到的蔬菜,主要就是蘿卜和大白菜、番瓜等。到了冬天,如果熬(āo)棵大白菜,就是全家人難得的美味。所謂“熬”,就是把蔬菜放在鍋里煮,如熬番瓜、熬白菜。壽光自古產(chǎn)鹽,并且據(jù)說是號稱“中國鹽都”。所以,半個世紀以來,我就從沒聽說過壽光人什么時候沒鹽吃了。壽光固然不缺鹽,可是,鹽這種東西也不可多吃。熬白菜時,鹽若放多了,炒出來,咸得齁(hōu)人,也就沒法吃了。所謂“齁”,就是太甜或太咸的食物使喉嚨不舒服。
現(xiàn)在,在農(nóng)村,老少爺們一年四季,燒水煮飯,主要用電、氣、炭。四十年以前,則主要是燒柴禾。柴禾用哪來?農(nóng)閑季節(jié),到野外摟(lōu)草,就是一個重要途徑。《爾雅》:“摟,聚也。”用工具把東西向自己面前聚集,叫做“摟”。吃飯需要筷子,摟草則用筢子(pázi)。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小時候,在老家,誰沒有過在“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季節(jié)到野外摟草的難忘經(jīng)歷呢?至于我的長輩們,當更是如此。昨天晚上,孩兒她姥爺還跟我們講,1970年正月初七,家里實在沒柴禾生火做飯了,他便和本村的五六個人,一起,每人一把筢子,推著獨輪車,到70里之外的壽光清水泊去摟草,本以為到了清水泊后可以大干一場,收獲多多;不成想,到達后卻發(fā)現(xiàn),那里根本就無草可摟!滿懷希望而去,雙手空空而歸。更要命的是,返家途中,狂風大作,地凍天寒,又饑腸轆轆。當時心頭的那份沮喪和挫敗感,整整50年以后的昨天晚上,又重現(xiàn)于老岳父的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看到我岳父的那份表情,不知怎么,我忽然就想起了《詩經(jīng)·小雅·采薇》中那段感動人心的千古絕唱:“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說到筢子,我忽然又想起了一種農(nóng)具,它是專用作搗碎坷垃(kēla)、平整土地的,有長柄,有鐵齒,叫做耙子(pázi)。這種農(nóng)具,與用于摟草的筢子音同而字異,其形制、用途也完全不一樣。
按照我的理解,莊戶人世世代代都是辛苦而勤快的。就說農(nóng)家婦女吧,她們不但要和男人們一樣,干大量的農(nóng)活,除此之外,還承擔著無窮無盡的家務:哄孩子,蒸干糧,做針線,喂牲畜,不一而足,可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晚飯后,在莊稼地里下了一天苦力的男人們,可能會點上根旱煙,稍事休息,但女人們還得刷鍋、洗碗、喂豬、洗褯子(jièzi)。——褯子,就是小孩子的尿布。平時在家,她們還要做針線。如今,人們的服裝鞋帽,無不是到大樓上買的,且物美而價廉。四十年前,在鄉(xiāng)下,一大家子人,其所有的穿戴,哪一樣不是農(nóng)家婦女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辛辛苦苦、一針一線做成的!從前,富貴人家可以穿高靿(yào)的靴,絲質(zhì)的襪。《隋書·禮儀志》:“玉梁帶,長靿靴,侍從田狩則服之。”老百姓則至多有一雙布鞋,沒有布鞋的,只好穿草鞋。就以布鞋為例。一家老小的布鞋,要做,就得納鞋底,就得準備好糨子(jiàngzi)打袼褙(gēbei),——糨子就是糨糊;袼褙就是用碎布或舊布加上襯紙而裱成的厚片,用于做布鞋的幫。納好鞋底,做好鞋幫,然后就再戴上個頂針,開始绱(shàng)鞋,把鞋幫和鞋底縫合。到這時,一雙布鞋才算最終做成。做一雙鞋,整個過程,可以說是費力又費時,個中的辛苦,大概也只有農(nóng)家婦女心里有數(shù)了。
平心而論,以前在老家,和自己的各位兄長相比,我還真的沒干過多少農(nóng)活。所以,如果有人說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我自己也覺得大致不謬。但是,啟功先生說得好,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在鄉(xiāng)村長大的我,對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終究還是比較熟悉的。
人民公社時期,每個村里,都有若干個生產(chǎn)隊,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個飼養(yǎng)室。飼養(yǎng)室里,養(yǎng)著很多的牲口——牛、馬、騾子等。在我的記憶里,生產(chǎn)隊里喂養(yǎng)的牛們,鼻子里,往往插著一個東西——鼻桊(juàn)。許慎《說文》:“桊,牛鼻中環(huán)也。”鼻桊就是一種穿在牛鼻子中間,便于拴系、牽引的環(huán)形物,最初,是木制的,后世多代之以鐵環(huán)。小時候,沒人告訴我鼻桊的“桊”字的寫法;四十多年后,我是在翻覽許慎《說文》的時候,偶然認識了這個字。
有時,我就想,牛們是很痛苦的。因為,人類為了讓牛聽使喚、認真干活,居然把它那兩個深深的鼻孔打通,硬性地插入了一個曲木或者鐵環(huán),從而,當牛稍有不太馴服時,人只要輕輕一拽那連接著鼻桊的長繩,牛就會痛苦不堪,于是只好規(guī)規(guī)矩矩、服服帖帖。較之牛,騾子、馬子則是相對比較自由的,這種自由,其表現(xiàn)之一,就是它們可以很開心地尥蹶子(liàojuězi)。“尥”是個很冷僻的字。許慎《說文》:“尥,行脛相交也。……牛行腳相交為尥。”許慎那個年代,人們把牛行走的時候兩腿相交叫做“尥”。后人則引申之,把騾、馬等牲口跳起來用兩條后腿向后踢叫做“尥蹶子”。我很小的時候,在老家,就知道并且也不止一次見過牲口“尥蹶子”,但我卻不知道,“尥”這個字,早在兩千年前,在許慎的《說文》里面,就已經(jīng)有記載了。
我小時候,尚未實現(xiàn)農(nóng)業(yè)機械化,生產(chǎn)隊里的牛、馬、騾子都是不可缺少的畜力。收了玉米后,就要翻地,地翻之后,還要整平。整平地時,幾個牲口拖著一個耙(bà),耙上則站著一個人,左手牽著牲口,右手握著皮鞭,指揮著牲口,奮力前行。——那拴在鞭子頭上的一小段細皮條,叫做鞭鞘(biānshao)。《晉書·苻堅載記》:“長鞘馬鞭擊左股,太歲南行當復虜。”“耙”是個什么東西?它是一種碎土、平地的農(nóng)具,耕過的地里,牲口拖著耙,過一遍,地就會隨之變得平坦,那些碩大的土坷垃也被搗碎弄平了。需要注意的是,前文提及的“耙子”的“耙”,與這里的“耙”,字形一樣,功能相近。但其構造與操作方式,是大不一樣的。耙子(pázi)形似筢子(pázi),適合一個人在小片兒的田畦里操作、使用;而耙(bà)則更像一架木梯,有著雙排粗粗的鐵齒,橫在田間,由畜力牽引使用。
土地得以整平,然后就是耩(jiǎng)地。耩,就是用耬播種。幾天之后,種子發(fā)了芽,莊稼人就又開始薅(hāo)苗,即間苗。許慎《說文》:“薅,拔去田草也。”所以,“薅”字的本義其實是拔掉莊稼地里的雜草。《詩經(jīng)·周頌·良耜》:“其笠伊糾,其镈斯趙,其薅荼蓼。”好幾千年前,大熱天里,我們的古人,戴著草帽,在田間揮鋤翻土、在莊稼地里薅除雜草。初讀《良耜》時,我就猜,當年,李紳之能寫出“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樣的膾炙人口的好詩,或許就是受到了《良耜》意境的啟發(fā)。許慎《說文》中有一個字“秝”,音lì,許慎解釋說:“秝,稀疏適也。”就是禾苗的間距疏密均等。幾千年前,我們的祖先就懂得,為了使農(nóng)作物的每棵植株都有一定的營養(yǎng)面積,從而提高農(nóng)產(chǎn)量,就需要按照一定的株距,留下幼苗,把多余的苗去掉,故“秝”字從二“禾”。所以,小時候,我們不但在莊稼地里薅草,也曾在莊稼地里薅過苗。印象最深的是,六月天,到坡里薅豆瓣,薅出來的豆瓣,不能扔掉,而是捎回家,炒菜吃。那味道之美,比現(xiàn)如今超市里出售的豆瓣,少說,要好十二倍。谷物、小麥、豆類等農(nóng)作物是用耬耩,地瓜則是一埯(ǎn)一埯地栽種。埯,乃是用于點種的農(nóng)作物的一個量詞,《玉篇》:“埯,泥坑也。”如,一埯地瓜,一埯花生,一埯楞瓜等。一千五百年后的今天,在我們老家,種地瓜、楞瓜等作物時所挖的小坑,人們依然叫做“埯子”。
大熱的天,人在莊稼地里干活,耪(pǎng)地,往往就汗流浹背,溻(tā)了褂子,“溻”就是汗水濕透了衣服、被褥等。褂子就是中式的單上衣。“耪”就是松土,耪地就是鋤地。人在耪地的時候,鞋子里難免會灌進去一些土。所以,耪完地后,得脫下鞋來,好好地磕打(kēda)磕打。磕打,就是拿某種存放東西的器物對著地面或其他較硬的東西碰,使其中的附著物掉下來。如,“抽屜里的灰塵太多了,拿到院子里去磕打磕打吧。”
老家有個諺語:“三麥不如一秋長,三秋不如一麥忙”,麥收、秋收以后,糧食就要入囤。《魏書·高祖紀上》:延興三年“三月壬午,詔諸倉囤谷麥充積者,出賜平民。”“囤”這個東西,估計現(xiàn)在的年輕人早已見不到了,但我小時候,家家有個糧囤。囤不光可以盛糧食,還有其他的用途。1976年夏,壽光人家家戶戶防地震。記得當時我父親就對天井里的糧囤做了一個技術處理——從囤的當腰處,摳下來了一個墼(jī)。如此,在囤的腰部就有了一個“門口”,為的是讓我晚上在囤里睡覺,以防地震。如今,我已記不得當時在糧囤里曾睡過幾個晚上了,但父親對我這個“老小”的一份特別的關愛,40多年之后,依然讓我無法忘懷。
糧囤是用墼壘成的。那什么是墼呢?墼是土坯或者類似土坯的塊狀物。幾十年以前,農(nóng)村普遍貧窮,鄉(xiāng)下人要建筑房屋,買不起磚,就自己脫墼筑墻。墼是用一個特制的模子澆鑄而成的。脫墼這個活,我小時候也參與過。由于墼是從一個模子里脫胎而出,所以,制作墼的過程,就叫做“脫墼”。又,因為墼乃出自于同一個模具,所以,墼的長、寬、厚度,也必是同樣的尺寸。故而,清人王文治在《快雨堂題跋》中才說,“大抵書家作書,不專一格;若千篇若一,便是脫墼。”王文治在這里強調(diào)的是,書法家筆下的作品,應當有各種風格;假若一個人的作品,永遠是一個面目,千篇一律,那和出自同一個模具的墼們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用墼壘成的糧囤,也得有一個囤帽子。囤帽子是用苫子做成的,而“苫子”則是用麥秸等編成的覆蓋物。“苫子”的“苫”,是個名詞,也可以用作動詞,《說文》:“苫,蓋也。”“苫”就是遮蓋的意思。上初一時,學蒲松齡的《狼》,我還記得里面有這樣幾句:“顧野有麥場,場主積薪其中,苫蔽成丘。”蒲松齡是淄川人,淄川離壽光200里路。壽光人到現(xiàn)在還這樣說:“快要下雨了,趕緊用苫子把草垛、麥秸垛都苫好。”不過,如果下潲(shào)雨的話,那草垛、麥秸垛即便用苫子苫得再嚴實,也照樣會淋濕的。《廣韻》:“潲,雨濺也。”雨斜著落下來,就叫做“潲”。說到苫子,小時候在老家打苫子的情景,我至今還記得:先在遠處的地面上,揳(xiē)上一個橛子(juézi),然后,從籰子(yuèzi)——舊時一種纏繞絲、線的工具——上取下一段長長的細麻繩,折成雙股,長度在20米左右,將細繩固定在地面的木橛子上,雙股細繩的盡頭,則分別系于一根長度80公分上下的木棍兒兩端。于是,就開始了3個人編織苫子的過程。這里的“揳”,就是把釘子、楔子等捶打到物體里面的意思;“橛子”,其本義是短木樁。王念孫《廣雅疏證》:“凡木形之直而短者,謂之橛。”《北史·酷吏傳·王文同》:“因令剡木為大橛,埋之于庭,出尺余,四面各埋小橛。”湯顯祖《邯鄲記·入夢》:“驢系這樁橛上,吃些草。”橛又喻指樁狀物。譚嗣同《仁學·自敘》:“道在屎溺,佛法是干屎橛。”猶記讀中學時,男生們只要在一起,就少不了胡說八道,把“去衛(wèi)生間大便”,叫做“揳橛子”。每每于下課之時,當看到哪個男生心急火燎地往廁所方向跑時,笑問其故,必答曰:“鼓壞了,揳橛子去!”。
苫子是一種用麥秸等編成的覆蓋物,稿薦則是一種草墊子。許慎《說文》:“稿,稈也。”“薦,薦席也。”稿就是禾稈,薦就是草墊子、草席子。稿薦就是用稻草、麥秸等編成的墊子。小時候,在老家,到了夏天的晚上,在天井里,鋪上稿薦乘涼時,我的母親就給我猜謎語:“藍棉條,曬白米,雞不鵮(qiān),狗不理。”——在老家,長輩人把床單叫做“棉條”。那么,這“白米”的謎底是什么東西?我猜不著,母親就告訴我,是夜空里的星星。我老家的人,一直把雞、鳥這些尖嘴的禽類動物用嘴啄食的那個動作,叫做“鵮”。唐代章孝標《鷹》:“可惜忍饑寒日暮,向人鵮斷碧絲絳。”小雞、小鳥是很聰明的。它們只吃小米,而對秕子(bǐzi)卻不屑一顧。秕子就是癟谷,谷粒之中空或不飽滿者。《玉篇》:“秕,谷不成也。”《尚書·仲虺之誥》:“肇我邦予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想當年,開始建立我們的邦國時,那夏桀,對待我們,就像對待禾苗中的雜草、米粒中的秕子一樣。
茅草可以編稿薦,也可以編蓑衣,《玉篇》:“蓑,草衣也。”蓑衣就是草編的防雨用具。《詩經(jīng)·小雅·無羊》:“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糇。”日落西山之時,牧童歸來了,他們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有的身上還背著干糧。柳宗元《江雪》:“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現(xiàn)在的人,都見不到蓑衣了,但小時候,在老家,沒有雨傘,沒有雨衣,沒有雨披,幾個葦笠和一件用茅草編織而成的蓑衣,就是全家人輪流使用的雨具了。
稿薦是用稻草、茅草等編成的墊子,那么,箔(bó)則是用蘆葦或秫秸編成的簾子或席子一類的東西,可以用來養(yǎng)蠶。施潤章《祀蠶娘》:“愿刺繡裙與娘著,使我紅蠶堆滿箔。”我記得,小時候,在老家,箔可以用來曬棗、榆皮、地瓜干等。
如今,一切都市場化了。莊戶人家現(xiàn)在蓋口屋,連材料,帶工錢,沒個十萬八萬,恐怕是拿不下來。但以前,我小時候,老家的人蓋口屋,在備齊了基本的建筑材料以后,本村的老少爺們,義務出工,擼起袖子,鼎力相助,眾人拾柴火焰高,一口屋很快就可以蓋好。蓋屋始于挖地基,挖好地基后,就要打夯,以使地基堅實。夯(hāng),是砸實地基的意思。清嚴如煜《苗防備覽》:“巖門石堡,城東北五十里,周圍五百六十一丈,堡身出土高一丈。……中心填土夯筑,底海漫石。”作為名詞,“夯”則是指砸實地基所用的工具或器械,有石夯、鐵夯等。我小時候,在老家所見的夯,都是臨時用碌碡捆綁而成的石夯。哪家人要蓋屋了,熱情的鄉(xiāng)親們都來幫忙。打夯的時候,其中一個人,雙手攥著石夯的把手以確保石夯能夠垂直升降,其余六七人則一起用力,用繩子引、送石夯,并且,這中間,伴隨著石夯的起落和升降,大家還必定齊刷刷地喊著號子,所詠唱的內(nèi)容,都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那嘹亮的、響徹云霄的歌聲,快50年過去了,至今似乎依然還回響在我的耳畔。順便說句,以前在鄉(xiāng)下,張家的屋是五檁子(lǐnzi)的,李家的屋則可能是七檁子的。五檁子屋就比七檁子屋窄一些,而九檁子屋顯然要比七檁子屋更寬。有錢的人家蓋的房子,總會比普通人家的要寬一些。《集韻》:“檁,屋上橫木。”檁子就是檁,也叫檁條,就是架在屋架上面的橫木。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梳妝打扮,自古亦有之。梳,就是用梳子梳頭。我小時候,莊戶人家的窮困,難以描述。我至今還記得,有的人家,子女多,勞力少,家里的幾個男孩子,三四歲的,五六歲的,七八歲的,整個夏季,都沒有任何衣服可穿,每天都是赤條條地在胡同里亂跑。但是,農(nóng)家婦女即使再窮,也都有一把梳子。每天早晨起床后,梳梳頭,也是保持整潔、熱愛生活、追求美麗的體現(xiàn)。不然,一整天頭發(fā)挓挲(zhāsha)著,亂七八糟的,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挓挲,《集韻》:“挓,挓挲,開貌。”挓挲就是手呀、頭發(fā)呀、樹枝呀等張開或伸開的意思。過去,鄉(xiāng)下的婦女,一般是將自己的頭發(fā),在后腦勺部位綰(wǎn)成一個髻。綰,就是把頭發(fā)等條狀物系結起來,或者盤成結。李賀《大堤曲》:“青云教綰頭上髻,明月與作耳邊珰。”曹雪芹《紅樓夢》:賈寶玉“頭上戴著金絲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梳子向來是很普通的生活用品;從前,有一種物品,無論形貌還是功用,都讓人感覺與梳子很相近的,即篦子(bìzi)。不過,現(xiàn)在的人,卻已經(jīng)幾乎見不到篦子了。要說篦子,就不得不說蟣子(jīzi)。幾千年來,人類社會在持續(xù)地向前演進,可有些混賬東西,它就是不絕種,蟣子就是這樣。許慎《說文》:“蟣,虱子也。”蟣子就是虱子的卵,虱子下的子兒。早在許慎那個時代,他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蟣子的存在,屈指一算,到如今,兩千年了,可還是有蟣子。蟣子白色,粘在頭發(fā)深處,靠吸食血液生存。蟣子的形體微乎其微,所以,靠梳子,無法從頭發(fā)中予以清除,這就需要篦子。古人梳頭的用具,總名叫“櫛”。櫛又分兩種:齒疏的叫“梳子”,齒密的叫“篦子”。“梳”就是“疏”,而“疏”就是“稀”、“離得遠”的意思;“篦”就是“比”,而“比”就是“密”、“靠得近”的意思。王勃說:“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兩個人如果真的知心,那么,彼此之間,即使是相去萬里之遙,也感覺靠得很近。以前,在鄉(xiāng)下,老百姓過著苦日子,到了冬天,連生火做飯的柴禾都十分短缺,哪還奢望有條件天天燒水洗頭?所以,女孩子、農(nóng)家婦女,長長的秀發(fā)里面,往往就會寄生著虱子,虱子又在女子的頭發(fā)里繁殖后代——蟣子。所謂“一物降一物”,此時,就只能用篦子來清除頭發(fā)里面的蟣子了,因為,梳子齒疏,固然能夠解決清除虱子,但對于蟣子,則是無能為力的。說到這里,我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身上雖然沒有出現(xiàn)過蟣子,但是也曾經(jīng)生過虱子。我至今猶記得,當年在壽光田柳上高中時,到了冬天,既少有衣服可換,更沒有條件洗澡,坐在教室里上晚自習,有時感覺身上奇癢無比,仔細一摸,往往就會摸出來一個富有生命力的虱子。
這些年來,國家厲害了。厲害了的國家當然也就充滿自信,而充滿自信的國家也就會以海納百川的胸襟去擁抱這個多元的世界。正是因為有幸生活在這么一個對外開放的時代,我一個平民百姓,去年,才有機會走出國門看了看。在國外,走馬觀花七八天,我最大的感悟,就是,如今,咱們老百姓平日居家過日子,就基本的生活設施而言,即便是與老牌的、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相比,也已經(jīng)沒有什么差別了。可是,四十年前——那時我們的國家尚未實施改革開放——農(nóng)村生活環(huán)境的落后程度,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今天,估計大家對蒼蠅并不陌生;但是,蛆,已經(jīng)很罕見,因為生活環(huán)境已得到了極大的改善。不過,我小時候,蛆卻是再常見不過的東西。蛆是個啥玩意兒?蛆可不是個好東西!它是蒼蠅的幼蟲,其平生最大的滿足,就是生活在惡臭的糞便、動物尸體等不潔凈的環(huán)境里。要說“蛆”,就得先說“蠟”(qù)。段玉裁《說文注》:“蠅生子為蛆。蛆者,俗字,……蠟者,古字。已成為蛆,乳生之曰……蠟。”也就是說,蒼蠅剛剛產(chǎn)出并匯聚在糞便上的那些子兒,那白花花的一堆東西,叫蠟;蠟漸漸長,漸漸長,長得大一些了,可以獨立行動了,則名之曰蛆。對于“蒼蠅剛剛產(chǎn)出并匯聚在糞便上的那些子兒,那白花花的一堆東西”,我記得小時候,成年人都稱之為“白蠟(zhà)”。今日推理,按說應該是叫“白蠟(qù)”的,可老家的長輩們?yōu)槭裁炊挤Q之為“白蠟(zhà)”呢?我一直不懂。后來看雜書,我才知道,這個“蠟(qù)”字,另音“zhà”,其大概的意思,是古代的一種年終時節(jié)的祭祀。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蠟,祭名。夏曰清祀,殷曰嘉平,周月蠟,秦曰臘。”劉義慶《世說新語》:華歆“蠟日嘗集子侄燕飲。”至此,老家的人之不讀“白蠟(qù)”而讀“白蠟(zhà)”,我才給自己找到了原因,當然,我也不知道我的這種推測,到底對不對。另外,需要順便指出的是,音qù或zhà的“蠟”字,與“蠟燭”的“蠟”,不是同一個字。“蠟燭”的“蠟”字,本來作“臘”,是建國后推行漢字簡化,才變成了“蠟”,致使與前述作為“蒼蠅的幼蟲”及古代祭祀名稱意義上的“蠟”字在字形上無法區(qū)分了。
其他,在我的家鄉(xiāng)話中,把跳蚤叫做虼蚤,把螞蟻叫做蟻蛘,把老鼠叫做貓食,把蚯蚓叫做曲蟮,把膀胱叫做尿脬(suīpao),等等,還有很多。在此不一一列舉。
上面所談,主要是記憶中故鄉(xiāng)的幾種小動物。下面再談談與植物相關的話題。小時候,我家種著棵杏樹。到了麥收季節(jié),杏兒就成熟了。所以,小時候在家里,我可以吃到杏兒。不過,我直到現(xiàn)在也對杏兒沒有興趣,因為它太酸。小時候我所感興趣的是,杏兒和蘋果、梨不一樣,它有個核(hú)。《玉篇》:“核,果實中也。”就是杏兒中心的那個堅硬部分,我們叫它“杏核(hú)”。杏核曬干了,砸開,就可以吃到杏仁。杏仁味道比較苦,又略帶一點兒甜,我覺得比杏兒好吃。桃有桃核,棗有棗核,但這幾種核卻是不能吃的。劉義慶《世說新語》記載:“王戎有好李,賣之,恐人得其種,恒鉆其核。”王戎是西晉臨沂人,名士,“竹林七賢”之一。王戎家里種著些李樹,系海內(nèi)優(yōu)良品種。賣李子時,害怕買主會得到他家的良種,所以,到市場上出售之前,他總是找個錐子先把李核(hú)戳破。王戎也是那時候的大名人了,但居然這樣自私。所以,有時候,我就想,名人自私,可能具有某種普遍性。
小時候在老家,我之所以吃過杏兒,是因為自家有一棵杏樹。那時候,家里窮,幾乎沒見過其他什么水果。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有一年的某天,我跟著長輩步行去上口趕集,見市場上擺著售賣的桃子,熟透了,軟軟的,那么大,感覺像鉛球那么大,但我也只能是看幾眼而已。我還記得,應該是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我家的西鄰,用現(xiàn)在的時髦的詞兒說,就是當年我的母親的閨蜜,曾經(jīng)送給我一瓣、而且僅僅是一瓣,黃而略紅、酸酸甜甜且比較軟的東西吃。母親告訴我說,那是橘子。我是一直到1985年秋天,當我19歲,到了濟南上大學時,才在歷城區(qū)洪家樓市場上再一次見到橘子的。所以,幼年時吃了個橘子瓣的事兒,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刻。此外,小時候我還吃過柿子,還知道,柿子于食用之前,需要漤(lǎn)一下,否則不能吃。所謂“漤”,就是把柿子放在熱水或者石灰水里適當?shù)嘏荩丁D菚r,水果吃不到,但胡蘿卜、地瓜、白蘿卜、辣疙瘩等,倒是吃過很多很多,而且我還喜歡生吃。這類東西,品種不同,口感也就不一樣。有的地瓜很艮,就不好吃,艮就是食物堅韌而不脆。白蘿卜是蔬菜,脆生生的白蘿卜口感很好,但糠了以后,質(zhì)地松而不實,就不好吃了。不過,現(xiàn)在想想,小時候,我最喜歡吃的,大概應算是蘡薁(yīngyù)了。蘡薁是一種野生的漿果,書本上又叫它野葡萄。夏天,幾個小朋友,挎著筐子到田間、地頭剜菜,每遇到掛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紫黑色漿果的蘡薁棵子,心頭的那種興奮,是無法形容的。《詩經(jīng)·豳風·七月》里面寫道:“六月食郁及薁。”三千年前,我們的古人,進入六月后,就可以吃到甜甜的蘡薁了。去年夏天,我冒著酷暑,在曲阜市區(qū)東北方向的郊外學習科目二。某一天傍晌,學完車后,于野外,我也沒有急于呼叫滴滴車回家,而是沿著土路,欣賞著道路兩側一望無際的油油綠色,慢悠悠地往回走,其間,居然就在路邊看到了一棵長著幾嘟嚕成熟的漿果的蘡薁!蘡薁,我已經(jīng)有幾十年沒再吃過了,于是俯身摘取,慢慢品嘗,細細領略幾千年前我們的古人吃蘡薁的那份心情。我感覺,那一刻,比我后來經(jīng)過認真學習、訓練,最終通過了科目四、拿到了駕照,還要興奮十倍。
小時候,家家戶戶都養(yǎng)豬。我知道,豬最喜歡的美食,就是地瓜蔓(wàn)了。蔓,本義是蔓(màn)生植物的枝莖。木本叫藤,如葡萄藤;草本叫蔓(wàn),如地瓜蔓、絲瓜蔓。賈思勰《齊民要術》:“蔓廣則歧多,歧多則饒子。”割地瓜蔓喂豬,是我小時候在老家做得較多的活。割下的地瓜蔓,如果不及時喂豬,而是存放幾天,就蔫(yān)了,《廣雅》:“蔫,葾也。”葾,就是枯萎的意思。所以,蔫,就是指植物因為失去了水分而枯萎,不新鮮了。蔫,今天的普通話里,讀niān,但古時候好像是讀yān這個音。不過在我的老家,至今依然讀yān,沒有niān這個音。
小時候,到了冬天,家里熬白菜,熬番瓜,用的是銚子(diàozi)。許慎《說文》:“銚,溫器也。”看來,銚子這種器皿,至少在兩千年前就已出現(xiàn)了。銚子口大有蓋,旁邊有對稱的兩個耳朵,用于炒菜、做飯、煮水。如今,社會好了,家庭生活用品更新?lián)Q代得快,很多器皿,其實并未殘破,人們往往就棄之如敝屣。以前可不是這樣。我小時候,身上的衣服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生活用品亦是如此。用了多年的銚子,裂?(wèn)了,鋦(jū)好以后,繼續(xù)用。西漢揚雄《方言》:“器破而未離,謂之?。”?就是陶瓷、玻璃、鐵器等器皿上的裂痕。在老家,從小,我就知道一個歇后語,叫“打破砂鍋?(諧‘問’)到底”。“?”又引申為“縫隙”。《徐霞客游記》:“寺后一峰獨聳,中裂一?,上透其頂,是名靈峰洞。”而所謂“鋦”,則是箍爐子匠用一種金屬制成的扁平的兩腳釘——叫鋦子(jūzi)——來修補陶瓷或金屬器皿。記得,小時候,莊戶人家常年使用的鐵鍋、銚子、罐子、臉盆、缸甕等,那樣東西上沒有走街串巷的箍爐子匠給鋦上的幾個鋦子?菜刀砍骨頭,錛(bēn)了,也不能拽(zhuāi)了,或撂了,在石頭上反復地磨,反復地磨,直到把缺口磨平、消失,然后就可以繼續(xù)使用。錛,就是刀刃出現(xiàn)了缺口。“拽”和“撂”,都是扔掉、拋棄的意思。《紅樓夢》:“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個?”再如“小孩子把皮球拽得老遠”,等。居家過日子,生活用水一刻也不能少。莊戶人家,打水用筲(shāo)。筲的外圍,總是上著幾圈箍子(gūzi)。筲,就是水桶,不過它是用木頭或竹子制成,而非金屬的。賀敬之《朝陽花開》:“她東間轉(zhuǎn),西間跑,擱下?lián)饶闷痼狻!惫浚瑒t是緊緊地套在物件外面的圈。
如前所述,小時候,在老家,我總是簡單地以為,我們?nèi)粘J褂玫脑S多的詞兒沒有與之相對應的漢字。比如,家鄉(xiāng)有一種細條相連、扭成花樣的油炸食品,叫馓子(sǎnzi);香椿樹上的粘鰾(niánbiào)黵(zhǎn)了我的衣裳;男孩子惡作劇,把鄰居家剛栽上的樹苗抈(yuè)斷了;戧(qiāng)風里走路,呼吸困難;再如“擤(xǐng)鼻涕”、“鉸(jiǎo)指甲”、“跐(cǐ)著鼻子上臉”等等。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字,我們的古人早就在用呢,只是在如今的普通話里極少出現(xiàn)罷了:馓,《切韻》:“馓,餅。”《水滸傳》:武松“教買餅馓茶果,請鄰舍吃茶。”黵,《廣韻》:“黵,大污垢黑。”引申為玷污、弄臟的意思。抈,許慎《說文》:“抈,折也。”王筠《說文釋例》:“吾鄉(xiāng)謂兩手執(zhí)草木拗而折之曰‘抈’。”章炳麟《新方言》:“今人謂以手折物曰‘抈’。”戧,逆。清代郁永河《海上紀略》:“故遇紅毛追襲,即當轉(zhuǎn)舵,隨風順行,可以脫禍;若仍行戧風,鮮不敗者。”擤,捏住鼻孔用力出氣,將鼻涕排出。《俗字背篇》:“擤,以手捻鼻,俗擤膿也。”鉸,用剪子剪。《齊民要術》:“白羊三月得草力,毛床動,則鉸之。”《紅樓夢》:“原來他一進來時,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左手打開頭發(fā),右手便鉸。”跐,用腳踩,踏。《廣雅》:“跐,履也。”《莊子》:“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紅樓夢》:“鳳姐把袖子挽了幾挽,跐著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里過門風倒涼快,吹一吹再走。’”在我們老家,形容一個人得寸進尺,就說“跐著鼻子上臉”。近些年來,雜書看得多了,那些曾經(jīng)的困惑,無不渙然冰釋。我也終于明白了,自己以前的看法是何等的荒謬。前文中,我已提及家鄉(xiāng)話中的若干動詞。在此,我再以幾個動詞為例,加以說明。
捋(luō),《集韻》:“捋,采也。”《詩經(jīng)·周楠·芣苢》:“采采芣苢,薄言捋之。”大概的意思是說,車前草呀車前草,我采了又采,要盡可能地多采一些。這里,“捋”就是采的意思。小時候,在農(nóng)村,家家戶戶養(yǎng)著兔子。到生產(chǎn)隊的麥地里,偷偷地捋麥苗,拿回家,那可是兔子最喜歡吃的美味。“捋”還讀作lǚ,意思是用手指順著抹過去,使物體順溜或干凈。漢無名氏《陌上桑》:“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殹!痹偃纭拔以谠鹤永镛鄄堇K”等。
捽(zuó):“捽,持頭發(fā)也。”就是抓住頭發(fā)的意思。《戰(zhàn)國策》:“吾將軍深入?yún)擒姡魮湟蝗耍魭垡蝗恕!痹谖业睦霞遥硎緸觚埵录硎尽白犹摓跤小薄ⅰ跋±锖俊薄ⅰ案沐e了”之類的意思,就有“捽著頭發(fā),打了一頓,原來是一個禿子”這樣的說法。
摶(tuán),捏聚成團。《禮記·曲禮上》:“毋摶飯,毋放飯,毋流歠,毋咤食,毋嚙骨,毋反魚肉。”意思是說,一個人和他人在一起吃飯時,“不要搓飯團,不要把已經(jīng)拿到手里的食物再放回盛飯的器皿,不要張著大嘴不停地喝,吃飯時不要滿嘴帶響,不要啃骨頭,不要把咬過的魚肉又放回去。”“摶”字的這層意思,在我的老家,保留至今。現(xiàn)在社會進步了,小孩子都是家里的“小皇帝”,家里的玩具也往往堆積如山;小時候,在鄉(xiāng)下,沒有玩具,男孩子們便蹲在地上,自己動手,摶悠泥蛋子,就是其一。
騙(piàn),側身抬起一條腿并跨上(馬、自行車等),叫做騙。唐釋玄應《一切經(jīng)義解》:“騙,躍上馬也。”唐張鷟《朝野僉載》:“長弓短度箭,蜀馬臨階騙。”在老家,人們會說:“他一騙腿,騎上自行車就跑遠了。”不過,在“跑”這層意義上,家鄉(xiāng)的人說得更多的則是“蹎”(diān)。“蹎”就是奔跑,跋涉。清洪昇《長生殿》:“因此上不辭他往返蹎,甘將這辛苦肩。”小時候,在農(nóng)村,哪個孩子若總是在外面蹎,整天不著家,估計少不了因此而受到家長的斥責。
扽(dèn),兩頭同時用力,或一頭固定而另一頭用力,使某物伸直或平整。《廣雅》:“扽,引也。”《玉篇》:“扽,引也;撼也。”今天,我老家的人會說:“用力過大,把線扽斷了。”抻(chēn),拉,扯。翟灝《通俗篇》:“抻,展物令長也。”洗過的床單在晾曬之前,應該先扽一扽,或者說抻一抻,否則,床單曬干后,會有很多的褶皺。上世紀90年代末,我還在濰坊上班。每當于工作之余,我愛人洗完了床單、被套什么的,總是喊上我,在我們那并不寬敞的客廳里,一起用力抻。彼時,那床單或被套,也會隨之而發(fā)出連續(xù)的十分沉悶的聲音。那兩年,我們的孩子還很小,也不懂事,在一側站著,認真地觀看,并且,必定會提出一個非常有趣而我們卻根本無法滿足她的要求:“媽媽,我想上去坐坐,我想上去坐坐!”如今,20多年過去了,那讓人倍感溫馨的情形,依然歷歷如在眼前。
唵(ǎn),《廣韻》:“唵,手進食也。”《百喻經(jīng)》:“昔有一人,至婦家舍,見其搗米,便往其所,偷米唵之。”“唵”就是把手里攥著的顆粒狀或粉末狀的東西塞進嘴里。例如,我家鄉(xiāng)的人會說,“他真是餓壞了,抓起一把炒面就唵進了嘴里”。用手把藥面或其他粉末敷在傷口上,則叫“揞(ǎn)”。記得,小時候在老家,哪個小朋友的手不小心碴(chá)破了塊皮,往往就自行從地上捏起一點兒土末末,揞到傷口上。說來也奇怪,這種讓現(xiàn)在的人聽來如此匪夷所思的治療方法,在那個年代,還真的能夠止血療傷!這里的“碴”,就是碎片碰破皮肉的意思。
澄(dèng),使液體中的雜質(zhì)沉淀下去。劉義慶《世說新語》:“叔度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大概的意思是說,黃叔度這個人,如同萬頃的水塘,澄不能清,攪不能渾。他的度量又深又廣,很難測量。陸游《入蜀記》:“江水渾濁,每汲用,皆以杏仁澄之,過夕乃可飲。”猶記1981年冬,我在壽光南半截河村讀初三時,我們的生活用水,是用壓水井提取的地下水,黃黃的,那么渾濁,如果不澄一澄,根本就沒法用。如今,40年過去了,我不知道南半截河人的生活用水質(zhì)量,是不是已徹底改觀。
攲(jī),就是用筷子(箸)取物的意思。許慎《說文》:“攲,持去也。”服虔《通俗文》解釋說:“以箸取物曰攲。”在我老家,到現(xiàn)在,人們也還是用“攲”這個字,而不說“夾”。比如,我們會說:“用筷子攲菜,可不能下手抓。”不過,在現(xiàn)在的普通話里,“攲”這個字,已經(jīng)沒有上述音義,而是讀作qī,是“傾斜”、“歪”的意思。說到“攲”,就不能不說一下“箸”。許慎《說文》:“箸,飯攲也。”“箸”就是餐桌上夾取飯菜時所使用的筷子。在我的老家,家家戶戶都有一個“箸籠子”,小時候,我一直納悶,這用來盛筷子的籠子,為什么就偏偏叫“箸籠子”。直到后來,我上了高中,李白《行路難》中的“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這兩句詩,才最終給我解了惑。
翻閱舊籍,我發(fā)現(xiàn),我的家鄉(xiāng)話中,有那么多的說法,早在幾千年以前,就有。所以,我由此推理、判斷,我的鄉(xiāng)音,其中很多的成分,其歷史之久遠,一定可以與殷商時代的甲骨文相比。打個比方,如果說普通話是簡化漢字,那么,我的家鄉(xiāng)話,我的鄉(xiāng)音,就是漢隸,就是石鼓文,甚至是金文,是甲骨文。從前,我總以為,自己的家鄉(xiāng)話,很土,不說普通話,是愚昧或落后的表現(xiàn)。現(xiàn)如今,我才明白過來,我的鄉(xiāng)音,人們可以說它古老,但決不能說它落后。“普通話”一詞,據(jù)說是清末才出現(xiàn)的,我也無從考證。新中國于1955年規(guī)定,以普通話為國家通用語言。在官辦教育機構幾十年如一日風卷殘云般地推廣普通話、擠對地方話的大背景下,家鄉(xiāng)話的悠久的歷史,讓它顯得如此珍貴。漢武帝時,魯恭王劉余拆除孔子故宅,無意間從墻壁中發(fā)現(xiàn)了《古文尚書》、《論語》《孝經(jīng)》等,皆古文舊書,時人不識,但孔安國就能認識。別人不識古字,孔安國卻認識,所以,孔安國是不簡單的;如今,在那么多的人都爭相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而疏忽了自己的鄉(xiāng)音的今天,我為自己尚未忘記家鄉(xiāng)話而感覺由衷的高興。如果說我有什么遺憾的話,那就是,多少年來,因為生活所迫,自己四處漂泊,走南闖北,普通話沒有練好,家鄉(xiāng)話倒丟了不少,現(xiàn)在平時說的,就是一個“四不像”。記得,上世紀90年代,在濰坊,有人問我家是哪里。我說,你聽我的口音,像哪里?他居然判斷我家是四川的!
于是,我又想到,我們的漢字有音、形、義三個要素。字之古形,保存在甲骨文、金文、戰(zhàn)國文字、古代簡牘以及古人留下的所有手跡上;字之古義,保存在字典里,保存在《爾雅》、《方言》、《說文》、《釋名》、《廣雅》、《玉篇》、《廣韻》、《集韻》、《類篇》等字書里;而字之古音,上述字書中固然也有豐富的記載,但若求其鮮活,求其原汁原味,求其豐富多彩,那么,我的家鄉(xiāng)話,以及全國各地、尤其是那些至今還封閉落后、尚未匯入時代發(fā)展洪流的老少邊窮地區(qū)的方言,則無疑占有更大的優(yōu)勢。于是,我就想到,現(xiàn)在,大家不是整天在強調(diào)要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嗎?好!那就先從說家鄉(xiāng)話開始吧。
少小離家難再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這些天,我龜縮斗室,追思故園,回憶鄉(xiāng)音,于是就有了上面這些文字。為什么,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往往會越來越懷念自己家鄉(xiāng)的一切?我覺得很蹊蹺。
2020-2-24
作者簡介:
朱樂朋,山東壽光人,曲阜師范大學教授,書法博士,歷史學博士后,書法專業(yè)研究生導師,《中國書學》雜志副主編,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