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騰訊醫典(ID:Dr_TXyidian),導演:馮海泳,文字:張璐旎、陸荏葭,攝影:馮海泳、林宏賢,制作:像素筆記,原文標題:《19歲,我成為精神病醫院男護士,每天管理150位重癥精神病患者》,頭圖來源:馮海泳、林宏賢
醫生:“一斤棉花和一斤鐵,哪個重?”
阿航:“一斤棉花重。”
醫生:“為什么?”
阿航:“一斤棉花很大的嘛!當然重了。”
這是一位精神科醫生與一名新入院的重癥精神病患者之間的對話,故事發生在廣州白云心理醫院第五病區,醫生在通過對話判斷患者的病情。
第五病區是廣州白云心理醫院的重癥病區,收治了150多名有嚴重精神障礙的男性患者。
副院長李建平介紹,嚴重精神障礙主要分為精神分裂癥、雙相情感障礙、偏執性精神病、精神發育遲滯、妄想性障礙??及癲癇所致精神障礙等。
在生活中,嚴重的精神病患者可能在幻覺、妄想的支配下,??出現一些攻擊和傷人的行為,被攻擊對象往往都是患者的家人。如何對精神病患者進行有效監管、預防,一直是社會關注的焦點。
根據國家衛健委疾病預防控制局2018年公布的數據,截至2017年底,我國各類精神疾病患者數量已逾2億,總患病率高達17.5%。而嚴重精神障礙患者,超過1600萬人。
在廣州白云心理醫院第五病區發生的一切,是全國所有精神病院當中的一個縮影。
“第五病區”的一天
白云心理醫院位于廣州北部郊區,南鄰白云山。白云山為九連山脈向西南延伸的支脈,寬闊的丘陵山脈,把喧囂的城市中心隔開。
清晨六點,陽光爬進第五病區走廊,起床早的病人在走廊來回閑逛或洗漱。
八點,是值早班的到位時間。曾有建是這里的男護士,他通常會提前點到護士站,與上夜班的同事做交接。
這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時刻。
他要從夜班同事那里,了解病人們最新的情況:有沒有異常的動向需要格外留意,哪些病人需要安排檢查。有的病人愛睡懶覺,他要挨個去叫醒,督促他們起床洗漱。
早餐后,護士們逐一給病人發藥。往常,曾有建每天會帶病人們到花園里晨練,做八段錦和健身操。疫情期間,為了避免聚集,改成每天下午,到花園做健身操一次。
2017年,大學畢業的曾有建在一家綜合醫院工作過。一年后,他轉到廣州白云心理醫院,成為第五病區的一名護士。雖然畢業于護理專業,但第一天上班,他就深深感到,這與綜合醫院病區不一樣。當他和病人說話時,對方根本聽不進去。
第五病區是心理醫院的重癥病區,都是精神疾病患者中較為嚴重的男性患者。這類病人,往往生活不能自理,表達不清晰,甚至會有不確定的攻擊性。
在巡查房間時,曾有建會盡量保持后背靠墻,防止病人突然從背后襲擊他。與病人之間,要保持一米的安全距離,隨時保留閃躲的余地。
在心理醫院精神病區,男護士的比例要比普通綜合醫院高得多。在第五區病區的16名護士中,男護士占了一半。在中國,男護士尤其緊缺。曾有建所在的韶關學院醫學院,一個年級有1000多名畢業生,護理專業的男生卻少之又少,總共不過40名。像他這樣,到精神醫院做男護士的更少。
精神疾病患者在發病時,往往不自知,也沒有自制力。在與病人的朝夕相處中,曾有建找到了和這些患者相處的辦法——他盡量先順著病人的想法去溝通,然后再引導他們起居、吃藥、鍛煉……
每天,有煙癮的病人都有三次抽煙的機會,護士保管火機,統一給抽煙的病人點煙。巡房時,曾有建要打開每個抽屜柜子,仔細檢查是否有危險物品。在這里,火機、刀子、陶瓷器具、甚至鞋帶都是危險品。
護士們的工作瑣碎而繁雜,需要非常細心和耐心。除了常規護理和巡視等工作外,比如理發、剃胡須、剪指甲等生活類的工作也由護士負責。對于病人們來說,這些人其實更像是“家長”。
晚上十點,病區會準時熄燈,督促病人們回房睡覺。經常會有病人睡不著,起床到走廊溜達。護士都要挨個房間檢查,是否有人還沒入睡;浴室、洗手間也要仔細巡查,防止病人偷偷躲到里面不出來。
對于病人們來說,一天就這樣結束了,但對護士們來說,最警醒的時刻才剛剛開始。
為了確保不會發生意外情況,即使是在夜里,護士們也必須每15分鐘就巡查一次。
有故事的人
在第五病區工作久了,病人們喜歡找曾有建傾訴,他也將病人視為朋友,耐心地傾聽。因為病情影響,有些病人甚至會對親人產生敵意,但卻非常信任陪伴在他們身邊的護士。曾有建了解這些患者的過往,也理解他們微妙的脾氣。
阿秋20歲剛過,卻是精神病科五區的老病友了,他從2016年就開始住院。和許多病人一樣,剛入院的時候容易狂躁、情緒激動,他每天糾纏著曾有建,問什么時候能出院,生氣的時候還會打人。隨著藥物治療和護士們的開導,阿秋逐步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到后來,他主動找曾有建,希望能幫忙干活。
傍晚是洗澡時間,阿秋幫忙給病友們派發洗浴用品。有病人吃飯,吐了一地,阿秋拿著掃把清理干凈。有年紀大的病人,洗澡慢,在浴室呆的時間久了,阿秋也會進去巡看,以防發生意外。
他對自己的未來有著清晰的期待和憧憬,希望出院后,自己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養活自己,比如超市的收銀員。
護士站有一部公用電話。晚飯后,阿彬手持公用電話念念有詞,在他的意識里,他正在給院外好友打電話。但曾有建知道,這部電話只能接聽卻無法撥出。
26歲的阿彬,以前做過保安,收入不高卻喜歡揮霍,常跟家里人要錢花天酒地。有一次,他跟父親要錢,父親沒給,阿彬勃然大怒,砸了家具,因此被父親送進醫院。
37歲的方敏喜歡在病區走廊里唱粵語歌,他曾經是廣州某大型企業的飯堂總廚,因為患有雙相情感障礙到這里接受治療。
從小到大,方敏感覺父母對他不太重視,內心缺乏關愛。他一直希望自己擁有美好的家庭,但結婚后,妻子與母親的關系不好,妻子也不能和他很好的溝通,他心情極度低落,出現了幻聽等癥狀。
“他甚至割脈輕生。”曾有建說。方敏比較胖,力氣也大,每次有其他病人發病,他都會幫護士控制住病人。為了讓方敏克服情感障礙,曾有建鼓勵他多和其他病友交流。
“你出院后想做什么?”
“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自己的孩子,希望能重新擁有一段美好的婚姻。” 方敏說。
陳超進醫院前,是養豬場的老板,碩士學歷,年收入過百萬。但因為生意遭遇挫敗,他從人生巔峰一下墜入谷底,患上了精神分裂癥。
曾有建記得,陳超剛進五病區,一旦有人和他講話,就會用拳頭捶打自己,咬自己的手指。護士們只好用約束帶強制約束他。通過治療和服藥,讓他逐漸學會了控制自己的行為。
臨床緩解,臨床治愈
在第五病區,時間似乎失去意義,每天都是重復的開始、結束。他們也在這種周而復始當中,逐漸校準自己的習慣。幾乎每個病人,都能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入院日期。有的病人,甚至把名字和日期,畫在病房墻上。
李建平說,精神科沒有痊愈這個說法,而是臨床緩解,臨床治愈。
臨床治愈的標準包括:首先,患者的癥狀??要完全消失;其次,患者本人對自己的疾病,??對自己的異常行為,??有一個????充分的認知,能夠意識到行為異常是一種疾病的狀態, ??這是自制力恢復的問題。
第三,是社會功能的恢復。??比如學習、工作和社交能力提高,承擔家庭責任。??如果這些條件??都具備了,可以認為這個患者是臨床康復了。
??而要做到這一些,除了需要接受長時間的治療,還需要從醫院回歸社會后,大家給予足夠的支持。
李建平說,嚴重的精神疾病患者,需要長期服藥,??有的甚至需終身服藥。而《今日精神病學》的文章中曾提到:80%多的精神病患者會在5年內復發,40%~50%的首發精神病患者會在2年內復發。復發的原因多和無故停藥有關。
很多病人在精神病醫院居住了超過10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他們離不開醫院又回不去家,主要原因是,現有的社會康復體系無法保證患者在院外得到有效管理。原本符合出院的標準,但是存在極多患者大概率會出現復發現象,所以患者不能出院,家屬也不同意患者出院。
對疾病的無知讓疾病本身充滿了罪惡感與羞辱感,更讓飽受病癥折磨的精神病患成了被妖魔化的特殊群體。
很多人都認為“精神病人很危險”,其實這主要是由于部分病人沒有得到有效的識別和干預,一些極端案件發生后被媒體報道,形成了廣泛的傳播和影響。
事實上,在所有的暴力犯罪案件中,精神病人肇事的發生概率遠低于正常人。
許多精神病患者在疾病發作期間表現的癥狀是害怕出門、回避所有社交活動,而不是走上街頭傷害別人。
病癥與他人的偏見,為精神病患者們帶來了雙重傷害。所以即使有少部分幸運的患者在臨床康復后離開了精神病院,卻反而開始懷念在精神病院的生活。
那個傍晚站在護士站“打電話”的阿彬,出院前加了曾有建微信,有一天,阿彬打電話給他:“我想回到你身邊,在你身邊感覺很安全,整個世界都好了,像是春天一樣”。
(文中患者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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