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護祠堂文化,融入現代鄉村治理
福建省福州市烏龍江畔臚雷村陳氏祠堂,迄今已有730年歷史,名列福州眾多宗祠之首。不過隨著福州火車南站的建設,這個承載著家族悠久歷史的祠堂正四面楚歌,隨時面臨被拆遷的危險,現在它已是一座被廢墟圍困的孤樓。陳氏家族走出無數知名“鄉賢”,當代最著名者應屬數學家陳景潤。而距離臚雷村五公里左右的浦下村劉氏祠堂,此刻也同樣面臨著這種令人焦慮的危機。在華南地區,宗祠作為傳統文化保存重要載體,一直是當地民眾生活的中心,同時在社會政治上也具有深遠的意義,充當了海外華僑同胞聯系的紐帶,成為尋根叩祖朝圣之地,宗祠還是文化上的瑰寶,歷來是人類學民俗學等研究重點。但這樣的具有重要價值與意義的文化與社會生活的載體,卻并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因此在不久前,福州的學者組織的一次研討會,對宗祠的保護提出了各種的看法與建議。而反映在宗祠的命運的背后,其實也是中國整個現代發展對傳統文化(包括歷史建筑等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帶來巨大傷害的縮影。
祠堂文化是地域文化獨特性體現
呂若涵(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在城市急速擴張及社會的現代轉型中,可能一夜之間一座存在數百年甚至更久的祠堂就消失了,歷史與文化的活文獻以驚人的速度消失,皮之不存,所謂民間文化、地域文化、傳統文化也將無所依附而分崩離析。
那么,祠堂文化能不能與今天的社區管理統一起來呢?應該可以。從傳統上看,它與其他諸如書院文化、家廟族廟、地方廟宇文化等建構起了地域性文化的立體形態。祠堂文化代表的是一種民間共同體的自主性,曾經在維持基層秩序方面起過獨特作用。傳統文化中,民間社會一直存在權力的網絡機構,宗族、鄉約、宗教祭祀一般都能夠整合到一起,在價值觀念、宗教信仰和地方組織上都有行為規范來保證地方社會有自我運轉的態勢和合理性。這是鄉村或民間社會重要的文化現象。
祠堂文化也是傳統儒家文化的傳承體。以前官方為什么往往會承認民間化宗族組織存在的合理性?因為借助一方有影響的士紳與鄉族勢力,可以給最底層的民間以自治的空間。士紳往往是宗族中有影響力的人,他們在宗祠中的地位不言而喻,在歷史上,他們能夠將精英文化向下層傳遞,并依據精英文化來制定鄉約、族規或鄉規。我們通常會發現,宗族中有地位的人,一般是修建維護宗祠的發起人、設計者或主要出資人,他們既對官方勤務起輔助作用,也成為自己鄉民的代言人,向政府提出理性訴求的同時也擴大自己的社會影響力。
祠堂文化也是地域文化獨特性的體現,從歷史上看一直有著極重要的區域文化建設的意義,如宋代,福建從落后的蠻夷之地一躍而成全國經濟文化的先進地區,比如,文化上閩學禪學形成,在全國獨步一時,影響甚大。有研究者認為,宋代福建開發的進步,歸功于民間基層社會,就是家族制度、家族組織日趨完善,以及與此相適應的“造祖”、“造神”活動的興起。造祖、造神活動,是福建家族建造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它對維護家庭內部的團結與控制,加強家族的對外影響力,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現在看來,這種文化的獨特性,有什么理由不加以保護與珍惜呢?
今天的社區管理者在保護傳統文化方面少有作為,他們應當摒棄那種將祠堂文化視作“落后”文化的片面認識,學會尊重并正面利用在悠久的地方文化傳統中形成的“地方話語”,
整合起一系列的地方文化資源。如果社區文化,可以兼容傳統的祠堂文化,通過它的族群凝聚功能,展開現代公民教育、公益救助等接地氣的活動,那么,現代社區文化與傳統的祠堂文化應是同存共榮的關系。
祠堂文化體現的是文化的地方感,它可以使同宗同族獲得文化歸屬與文化意義的共享感,這對于幾千萬海外移民與祖國家鄉的關系、對于海峽兩岸文化認同,更具有現實意義與歷史意義。
記得有學者說過,地方往往與特殊的文化、傳統、習俗等因素聯系在一起,“地方”被感覺到的,是被地方化的傳統、習俗。一方民眾一定是靠直覺感覺來選擇自己的倫理信念。走進宗族祠堂能獲得宗族身份的認同,沒有祠堂文化的存在,民眾則產生記憶與欲望的失落。
移居海外的華人,文化歸屬問題是他們最迫切的要求。保護大陸的宗祠文化,也是聯系海外僑胞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海外有眾多歷史久遠的宗親會,活動頻繁,它們充分發揮了聯結海外華人與故鄉之間的重要作用,宗親會以聯系宗親。敦睦鄉誼、團結互助、捐資助學、返鄉祭祖、弘揚中國文化、開展兩地交流活動為主,有的還發揮宗親優勢,推動著祖國統一的大業。如果那些宗親會在大陸的宗族祠堂都無跡可尋,祠堂文化徹底失落,海外華人的鄉愁將往何處去呢?
現代的“普遍性知識”已大行其是,如何將“地方性知識”作為另一種知識體系納入進來?如何使兩種不同的知識體系相互影響、互相滲透?如何利用傳統文化進行現代的地方治理?面對推土機前那座風雨飄搖的祠堂時,學者的反思、官員的“緩行”顯得尤其重要。
林怡(福建省委黨校社會與文化學教研部教授):目前在新一輪城鎮化建設中,有些地區有點類似“焦土政策”的瘋狂拆遷行為,這樣做是跟中央要求各級政府要有法治思維相違背的,與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提出要盡可能原貌保護好一些歷史文化村落的要求也是相違背的,與建設有中國自己特色的美麗鄉村的要求也是相違背的。
華南地區的祠堂是漢民族文化基因的一個重要載體,一個很重要的文化標志,有些地方把一些古老的村莊拆得幾乎片瓦無存,連祠堂也不放過,這是因為一些官員對祠堂的認識有嚴重的錯誤。我只強調一點,祠堂是儒家文化的核心所在。中國人講祖宗崇拜,《論語》里就說到要“慎終追遠”,是中國人都重視認祖歸宗。為什么在現代中國,寺廟可以有,教堂可以有,而自己祖宗的祠堂就不該有,就可以隨便亂拆呢?
早在1953年6月20日,中央人民政府內務部內陸字(53)第199號文給浙江省民政廳請示的批復《關于國家建設使用寺、廟等房地產的處理意見》第四點就寫道:“祠堂關系中國數千年人情風習,而且是與老百姓祖宗有血肉關聯的組織機構,應以不征用為原則,并按照不同情況分別處理,屬于一家、數家或一族的祖先祠堂,是人民私有財產,不能隨便征用。遇到國家建設需要非征用不可的時候,必先商得所有者的同意,并應按一般私有房地產處理,給以相當代價。”從這個文件可以看出,建國之初,共產黨第一代領導人是非常理性的、是非常尊重中國人自己的習俗的。祠堂既然是人民的私有房地產,地方政府怎么就可以自作主張把人家的東西隨便拆除呢?怎么就可以將拆除后的祠堂用地隨便賣給房地產商呢?
宗祠可以聯合申報“世界文化遺產”
甘滿堂(福州大學社會學系主任、教授):宗祠價值可以說非常大,我從宗祠文化在當代的價值意義的角度簡單談幾點。
首先,這個祠堂文化是中國傳統信仰文化,我們知道文化有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器物上的層次,祠堂是一種建筑。第二是制度層次,第三個是信仰層次。祠堂實際上就包含這三個層次,把家族文化中的器物層次、制度層次跟信仰層次三者之間進行一個濃縮。
祠堂是家族文化在空間上的體現,家族還有自己家譜,家規,這些家譜家規的資料大部分也是放到祠堂里面,祠堂也是宗族議政、處理宗族事務的地方,還有辦理對外交往,對族人進行一些懲罰也在這里,關于這方面詳細資料,大家也可以看著名社會學家林耀華的《義序宗族的研究》那本書,寫得非常詳細。
圍繞宗祠與宗族事務管理,會有一個祠堂會的組織,祠堂每年開展祭祖與游神活動。有的宗族還成立基金會,對那些本家族當中讀書比較困難的,給予一些資助。還對考上大學與做出卓越成就的族人進行立匾表彰。
福建祠堂和村廟是構成福建傳統文化的核心。我們現在經常講八閩文化、閩南文化等等,實際上這些文化都有兩個信仰內核,第一個就是祠堂文化,祖先崇拜文化;第二個是神明文化,就是一個村廟文化,它們反映了兩種團結,祠堂體現了血緣團結,是血緣團結的紐帶。村廟地緣團結的紐帶,一個村落共建一個廟,表明大家同屬于這個村落。
第二,要解決祠堂文化的性質定位問題。祠堂是祭祀祖先的地方,在外國人看來,祖先崇拜是一種宗教信仰,祠堂具有宗教場所性質。崇拜祖先屬于超自然崇拜,具有宗教性質。我跟有些朋友討論過,中國的祠堂文化實際上也是儒家文化的一個部分。儒家文化如果作為一種信仰,得有個信仰的載體,或者有個儀式空間,我看祠堂就是實踐儒家文化的儀式空間,祠堂承載著儒家的孝道文化。祠堂文化實際上就是儒家文化的一個部分,或者說祠堂就是一個踐行儒家孝文化活動開展的場所。
第三,祠堂建筑的合法身份是什么?祠堂在中國的法律地位是非常尷尬的,村廟現在登記為宗教活動場所,它就有一個法律地位,這也是村廟的護身符。2002年福建省政府一個文件,說民間信仰具有宗教性質,它應該歸宗教局來管,其他什么文化旅游部門不要隨便插手管理。福建村廟也申請“非遺”,以其信俗方式。福建祠堂及其信俗完全可以打包申報為“非遺”,甚至“世界文化遺產”。福建祠堂,特別是福州祠堂非常地壯觀、高大、氣派,內部有戲臺,如果找一些有代表性祠堂,把它們集中打包起來,完全可以申報為國家“文化遺產”,還可以申請“世界文化遺產”。
第四,祠堂是傳統村落文化的靈魂,保護傳統村落,就要優先保護祠堂。現在政府與文化界提出在城鎮化進程中保護中國傳統村落,因傳統村落承載著中國傳統。傳統村落的核心是什么?村落文化的核心一個是祠堂,一個是村廟,它們是村落的公共空間,也是村落文化靈魂。如果一個村落沒有祠堂,也沒有廟的話,這樣一個村落會被村民主動廢棄。現在農村一般是春節的時候比較熱鬧,村廟開展祭祀活動也比較熱鬧,這時外面工作的人都會回來,這是因為他們的祖先還在,祠堂與村廟成為外出游子的精神家園。
對于傳統村廟的保護,有三個辦法,一是到宗教管理部門登記為宗教活動場所,二是申報文化保護單位,三是申報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場所。希望以這次保護臚雷村陳氏宗祠為契機,帶動整個福建傳統村落中的祠堂保護。
利用傳統文化資源推動基層治理
王利平(福建省委黨校法學教研部副教授):長期以來,在我們所接受的教育中,祠堂、家廟等都被當作封建糟粕,從整體上予以否定。現在看來,這是對傳統的無知。拆祠堂就是“無知者無畏”的體現,是要好好反思我們對待傳統的態度和行為。
從傳統文化的角度,來談地方治理問題,我認為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話題。當下,中國基層社會治理陷入困境,如何充分利用傳統文化資源,推動基層社會治理走出困境,是一個值得深思的議題。在中國傳統社會里,祠堂具有祭祀、修譜、教化、興學、司法、撫恤等功能,在中國傳統社會的基層治理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說,是皇權與鄉村之間的紐帶。在皇權不下鄉的古代社會里,鄉村精英(地方鄉紳)通過祠堂這個地方組織,有效管理著地方事務,與皇權形成良性互動,為我們展示了曾經和諧美好的鄉村圖景。
事實上,傳統文化與現代化并不矛盾,在實現現代化尤其是政治現代過程中,傳統文化可以實現創造性的轉換。以鄉村祠堂為例,在走向民主化的進程中,祠堂具有現代社團的功能,包括:拓展社會公共空間,綜合和表達村民利益,代表村民與權力協商談判,制衡權力濫用,促進地方善治。在城鄉建設過程中,要謹防權力和資本聯手對作為傳統文化載體的古建筑尤其是祠堂的破壞和摧毀,這實際上是對市民公共空間的擠壓和侵占。
改革開放30多年來,在城市化過程中,包括祠堂在內的傳統文化設施卻遭到較為嚴重的破壞,這與管理者對傳統文化的認識不夠和法治觀念嚴重缺乏有密切的關系。為此,加強領導干部的傳統文化教育和法治教育顯得尤為必要和緊迫。法律是常理常識常情的凝練,它是從我們生存的這塊土地長出來的,而不是外部力量強加的結果。法律首先體現為對傳統的尊重,對過往生活經驗的總結,唯有如此,它才能實現秩序,慰藉人心,安頓人生。德國歷史法學派的代表人物薩維尼說:“法律如同民族的語言,是民族精神的體現。”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對待祠堂,其必然落在保護上,而非拆除上。
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在這個現代化的過程中,我們既要心懷世界,放眼全球,向先進國家和地區學習,也要立足中國,尊重歷史,汲取中國傳統文化中所蘊含的治理經驗和智慧,這樣的現代化,或許才是一條切實可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