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婆家出入的門在檐廊下,朝東。兩扇高窄的木門,門檻低低的,中間部分變得薄了,外面還布滿了密密匝匝的倒刺。這個門檻的對角,也是一個門檻。對角門檻朝南,厚木板做的,很高。門內有樓梯,門背后有一扇門,通阿紅家隔壁那間。這間房子不住人,花格窗戶緊閉,窗前的水門汀特別光滑漂亮。
連婆高高的,瘦瘦的,眼睛黑白分明,鼻梁高而窄。她說話爽直,走路很快,如果不去生產隊,總是在兩條門檻之間進進出出——樓梯下放著三腳棚、晾竿、高凳、蘆席、衣服、被頭,生產隊分的棉花、自留地里收的菜籽,都由她一手整治。
連婆的兒子叫阿連,阿紅就叫她連婆。她其實還不老,只四十出頭。可能連婆家是謝姓的老住戶,阿紅家搬進得遲,阿紅的父母教孩子如此叫了她——當時的人喜歡人家叫自己大一輩。她也有自己的名字,叫銀珠。于是,在田頭我叫她銀珠姆嬤,但到了二房廳后堂前,就跟了阿紅叫連婆。
連婆在生產隊勞動,也行動帶風。她手快、腳快,因為在私塾里開過蒙,講話與一般婦女有所不同。然而,當時女人講究多子多福,生五六個是常事——養的時候辛苦,兒女長大,田地里都是幫手——而連婆只生了一個兒子阿連。可能因為這樣,我總是感覺,連婆在那群婦人里,有點兒失落孤單。
連哥長大,連婆娶了兒媳。媳婦叫春梅,我叫她春梅姐。春梅姐從小鎮南面的村莊嫁過來,屁股有點兒大,說話慢,走路也慢。田里的婦人說連婆:“你以為屁股大,就一定會給你生孫子了嗎?”連婆卻理直氣壯地說:“任憑她生男生女,這又不是我能做主的。”
然而,當春梅姐有喜,連婆還是緊張得不得了。她曾經拉著過路的孩子,悄悄地問:“新娘子會生個兒子嗎?”——這是東河沿婆婆最喜歡玩的把戲,但是,那個孩子已經十多歲,照道理已經不準——孩子自然說是兒子,但是,春梅姐生的卻是女兒。“開了一朵金花。”這是連婆當著眾人說的,臉上帶著笑。
然而,此后就常見連婆坐在門檻上,獨自沉思——好像在聽著樓上春梅姐的動靜,準備隨時上樓去照顧母女兩個。但是,阿紅卻告訴我,這是連婆在做思想斗爭,讓我悄悄的,不要過去打擾了她。思想斗爭,這是當時的時髦話,已經用爛了,阿紅用在連婆身上,讓我有點兒不懂。
不過,此后的連婆,變得特別忙碌。除了去田頭、帶孫女,她還在后門口那塊和四房祠堂相鄰的空地上,搭了一個矮草棚,養了兩只豬。她養了更多雞鴨,灶間關著不夠,樓梯下也做了雞舍。她還把樓上的箱籠翻了個底朝天,凡是值錢的衣物,都拿到后街舊貨商店賣了。最后,連婆還把壓箱底的幾個銀洋錢,也換成了現錢。
是的,她在聚集一筆錢,準備讓春梅姐再生一個——那時,已經提倡只生一個好,但是,如果交上足夠的款項,也可以再生一個。大的孫女剛爬得過朝南的高門檻,連婆就從什么地方得來一個生兒子的方法,悄悄地告訴了春梅姐。春梅姐也沒有辜負連婆的期待,果真又有了喜。
聽說,田頭的婦人又和連婆開了玩笑,說:“如果媳婦春梅再生一個女兒,你銀珠大媽,還是如此好待她嗎?”連婆當然又說了男女平等的話。怕人不相信,她還當眾宣布,如果再生一個孫女,請大家吃落地面——東河沿人的風俗,凡家里添丁養孫,親戚鄰里得分一碗喜面。
然而,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春梅姐又生了一個女兒。這天,連婆在醫院里仍然強顏歡笑,回家她就坐在朝東的門檻上發呆。太陽光從石頭門洞的青苔上消失了,她還不吃晚飯,依舊坐在門檻上。這天,整個后堂前都靜悄悄的——大家早早吃了晚飯,各自關門睡覺了。
第二天,我從阿紅那里知道,連婆這天晚上沒有上樓睡覺,她在樓下的門檻上坐了一夜。還說,這是連婆的婆婆留下來的習慣,碰到不高興的事情,不和人計較,只和自己過不去。至于連婆的婆婆碰到過什么難事,阿紅說不清楚,我也沒有細究。
后來,終于從生產隊婦人那里知道了,連婆的婆婆,是出身名門的富家小姐,年輕寡居,獨自帶大兒子,娶了媳婦連婆。連婆過門不久,就生了連哥。婆婆歡喜,把當家的權柄都交給了連婆。然而,奇怪的是,連婆生了連哥以后,身子再不見有動靜。
對此,連婆的婆婆沒有說一句責難的話,只是半夜三更仍坐在門檻上。連婆是聰明人,她知道婆婆的心思,也不說破。后來,老人臥病在樓上,連婆悉心照料,最終把她送到了山上。連婆送走了婆婆,卻留下了婆婆的習慣,在碰到煩心事時,也總是坐在門檻上冥思苦想。
春梅姐坐滿了月子,連婆按照約定,請生產隊的婦人們來吃喜面。里屋的凳子不夠,婦人們端著面碗,坐到了外面的門檻上,嘻嘻哈哈,鬧得很歡。春梅姐聽到了動靜,也抱著孩子下樓來,一屁股坐到了朝南的門檻上。連婆忙說:“這個門檻不結實,當心摔了小毛頭。”
不久,連婆買來木料,請來木匠師傅,把朝東朝南兩道門檻都換了新的。從此,只見春梅姐帶著兩個女兒在門檻上玩,大的跳上跳下,小的爬進爬出。連婆一邊忙碌,一邊笑看著她們,有時也會數落幾句,嗔怪春梅姐管教兩個女兒太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