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
2020-08-14 13:22
作者:劉天宇
英國作家亞歷山大·馬斯特斯的第三部傳記作品《被搞丟的人生:廢料箱里的148本日記》(以下簡稱《被搞丟的人生》),從兩位友人——海島生態專家理查德、歷史學家蒂朵偶然發現了一個裝有148本日記的廢料箱講起,詳盡地記錄了剝開層層掩飾,最終尋訪到日記主人的經歷。相較于他的前兩部傳記作品,《被搞丟的人生》的筆法更新奇,敘事也更別致。全書從傳記的形式、傳主的自我這兩個向度上,揭示了傳記文體寫作的一種新的可能性。
“美國非虛構寫作教父”約翰·麥克菲主張,在非虛構作品中采用釋義性敘事,也就是在推進故事之前預置一種張弛有度的結構,進而追蹤人物或物件以達成對故事線的建構。這種設計,使得素材的組合與過渡十分流暢,可以顯著提高作品的可讀性,故常被非虛構寫作者奉為圭臬。近年來,“非虛構”成為一個熱門話題,深度報道、傳記文學、口述實錄等各種形式層出不窮,但很少有作品能夠突破麥克菲的觀念。竊以為,《被搞丟的人生》便是其中之一。
閱讀一本傳統的傳記時,讀者首先知道的往往是傳主是誰,甚至在傳記開篇就對傳主的成就了然于胸,之后才會逐漸明晰他在人生各個階段都做過什么。然而,由于馬斯特斯對探索傳主身份的過程抱有忠實記錄的態度,所以在《被搞丟的人生》伊始,即以一種告別傳統的方式,宣示了人生復原的開始。在這滿溢懸疑色彩的過程中,讀者能知道的只是傳主做了什么,繼而通過不斷猜想和推演來還原他的身份。
馬斯特斯顛覆性的嘗試,使這部傳記在情節的跌宕起伏上,絲毫不亞于一本推理小說。他在書中再現了日記中的許多圖像,比如傳主勞拉的字跡、涂鴉等。這種還原,就像是一位推理小說家為了讓讀者理解作品中的各種線索而留下的痕跡。事實上,作者也嘗試了許多推理小說一般的方法,來建構勞拉人生中多彩的各個側面。例如,他拜訪了圖書館員、筆相學家、私人偵探,甚至利用生理學規律,通過實地調查,將跨越時空的線索相互拼接,希求完整查明并且重新構建起這段屬于勞拉的個人史。
這些線索,隱藏于勞拉留下的148本日記之中。馬斯特斯將自己與讀者置于同一高度,如同一位真正的偵探一般閱讀日記,然后不斷向讀者拋出自己的發現。每一頁新日記對于作者來說都是未知的,他無法預測在勞拉的世界里下一刻會發生什么事件。所以,他背離了通常意義上對傳記結構的設計,而是放任日記中的故事自由發展。在這一背景下,作者與讀者所知相同,始終處于對等的地位,給人以另類的親切與吸引力。
《被搞丟的人生》的別致,不僅體現在別出心裁的形式上,還蘊藏在傳主勞拉的人生中。如果與《倒帶人生》(馬斯特斯的另一部傳記文學)的傳主——罪行累累的病態流浪漢斯圖爾特相比,勞拉可以說是一個很平凡的人。當作者與她相見時,她看上去只是一個常見的、有著些許神經質的老婦人。但是,在平凡的表面下,潛藏的是一顆異質的心——勞拉的許多行為和經歷,都與常人不同。她有著出色的想象力和敏銳的感受力,曾經近乎狂熱地執著于繪畫和小說;她從十二歲起,每天都會拿出一個半小時來寫日記……這是現代社會中一個異質的人,甚至可以被貼上“同性戀”等很多標簽。
心理治療師維吉尼亞·薩提亞曾以冰山為喻,來描述個體的“自我”。在她看來,外界可視的行為只是浮在水面之上的一小部分,感受、期待與渴望則隱藏在更深處。透過《被搞丟的人生》的文字,馬斯特斯傳達給讀者的不僅是勞拉的行為。他的目的,更不在于使讀者以這些標簽來定義勞拉的人生。馬斯特斯保持著對個人命運的尊重與敬畏,也因此踏上了尋找傳主勞拉的旅途。至此,這部傳記脫離了文本的束縛,滑向了對人的內在關系的重新審視。
勞拉是特立獨行的,她的日記談不上是時代的縮影,那些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只代表也只屬于她自己。在作者確認了勞拉依然在世的可能之后,哲學家吉恩·馬里奧告訴他“歷史得救了”,這句話頗為意味深長。就馬斯特斯而言,他的傳記寫作走向了終點。這段艱難的再發現過程,最終迎來了一個相對完滿的結局。對于勞拉來說,或許也就意味著找回了一段個人史,也就是她遺失的人生與曾經的自己。結尾處,在馬斯特斯對勞拉的訪談中,勞拉顯現出與她以及日記所不同的平靜。她說,現在寫日記不再是為了發泄、掩蓋或是讓躁動的大腦筋疲力盡,只是因為“喜歡筆落在紙上的聲音”。
傳記寫作中,有著不可磨滅的鐵律,即永遠也無法突破既定的事實。然而,馬斯特斯就在這樣的限制之下,用《被搞丟的人生》向讀者與未來的傳記作者們宣告:無論是傳記的敘事結構與創作方式,還是對傳主自我的深層挖掘,可能性將永遠存在。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2019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