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精神疾患,就沒有現代文學。從意識流,到精神分析小說,從后現代主義,到魔幻現實主義,精神問題是幾代作家努力開發的富礦。
一方面,隨著城市化進程,人與人之間距離大大減少,在社會的持續擠壓下,精神不得不承擔起更大的壓力,苦悶、焦慮、緊張、惶惑、絕望,成為現代人難以走出的困境。
另一方面,借理性之名,人類叛逃出了信仰的樂園,可意識形態帶來的卻是接二連三的苦難,這讓理性主義走向破產,可問題是,沿著習慣性懷疑的思路,已除魅的心靈無論如何也無法回歸精神的故鄉。
古人的幸福是,無需追問生命的意義,“信則靈”即可,現代人的不幸是,追問之后,卻注定無法獲得真答案。我們活著,僅僅因為習慣,我們說不出這一秒和那一秒之間的區別。即使巨大的偽幸福降臨了,也會倏忽而逝,我們努力想忘掉那個老問題,可事實上卻不可能——人究竟為什么活著?
對此,中國文學習慣了媾和的態度,曹操已經在質問“人生幾何”,他明知道“對酒當歌”的虛妄,可他卻把希望寄托給同樣不靠譜的友誼(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并最終把友誼泛化,上升為家國責任,所以曹操才會高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這種情懷頗有現代版,正如《結局或開始》的“誰愿意做隕石/或受難者冰冷的塑像/看著不熄的青春之火/在別人的手中傳遞/即使鴿子落到肩上/也感不到體溫和呼吸/它們梳理一番羽毛/又匆匆飛去”,涂上“英雄般悲涼”這層油彩,死亡看上去就顯得漂亮多了,儼然也成了件有意義的事,成了“每一個不朽的戰士”的布景,最終又回到了“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的老路上。
倒是魯迅先生看得徹底一些,在《奔月》中,他置入了一個尖銳的刺:
“這一定不是的。”女乙說,“有人說老爺還是一個戰士。
“有時看去簡直好像藝術家。”女辛說。
雖是在諷刺高長虹,卻也敲響了“不朽的戰士”們的喪鐘,哪里有什么永恒?所謂生命意義,不過是另一種精神的麻醉劑,是做穩奴才的幻覺。
當我與世界之間,那個巨大的裂縫注定無法填平時,有人會撒嬌,有人會無視,但也有人會面對。撒嬌的,往往成了寵物;無視的,往往成了傻瓜;而面對的,往往成了精神病患者。
人類過去一百年的文學,其實是一部悲壯的抗爭史,在一代代大師們的探索下,我們對精神有了更多的認知,并因而變得更寬容,也更深刻。
事實上,苦悶中的嚎叫是有意義的,它讓我們明白自由的可貴,明白科學的虛妄,明白傳統與文化對心靈的戕害。
沒有《麥田里的守望者》中霍爾頓那樣的“邊緣人”,誰來揭示成人世界的虛偽?沒有伍爾夫那神經質而細碎的文筆,如何傳達女性作家的身份焦慮?沒有《象棋的故事》中的強迫癥患者,該怎樣理解極權主義對個體的壓榨?沒有《在路上》的癲狂,如何表達對這偽意義包裹的世界的憤怒?沒有《北回歸線》的凌亂,如何掙脫這被時間線捆住的生活……
精神疾患是現代文學的火車頭,它引領著向內心更深處去探索。
如果說,此前的文學表現的是大人物、大場面和大英雄,那么,精神疾患則讓文學逃離了宣傳工具的命運,使其發現了新大陸:在我們平凡的內心中,原來也有巨大的波瀾,它更富于戲劇性。
可以把文學理解為人類不斷超越偏見的歷史:《湯姆叔叔的小屋》讓我們懂得種族并無畛域,生而為人,我們眼中流出的是同樣的淚水;《簡·愛》讓我們明白了兩性平等的重要,女人同樣擁有靈魂,愛只源于互相尊重;《安娜·卡列尼娜》讓我們重新審視家庭生活,出軌并非不道德,婚姻絕不應成為心靈的墳場。
精神疾患文學的價值在于,它告訴我們,即使種族平等、性別平等、婚姻自由之類的社會訴求都實現了,這個世界也仍然不完美,仍有太多心靈的桎梏等待掙脫,比如性幻想是否就是不忠誠、為什么情緒會突然失控、掩藏在潛意識中的歷史如何左右了我們、為什么宿命會一次次套牢人生……
每深入一步,我們對人性就會有更多的了解,那些難以理喻的東西就會變得更加可愛,就有更多“了解之同情”的可能,而愛也就有了落腳點。
值得關注的是,在精神疾患這個文學引擎面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表現平平。
其實,即使是模仿,中國作家們對精神疾患也是高度關注的,從魯迅的《狂人日記》,到冰心的《瘋人筆記》、阿來的《塵埃落定》、王小波的《萬壽寺》、韓少功的《爸爸爸》、陸棣的《一個精神病患者眼里的世界》等,堪稱洋洋大觀,但經典不多。
中國作家并不是從普遍精神困境的角度來看問題,而是將精神病異化成“瘋子”,或借以諷世,或是為了給小說加上怪異的包裝。這些“瘋子”要么比普通人更有邏輯性,要么完全拒絕讀者進入其精神世界。他們在文本中只是標簽,情節需要時,他們會適時冒出來,作為作家的打手和幫兇,他們并沒有得到真正的尊重。不去探索人性本質,只想拿來裝點門面,這就讓東西方精神疾患文學呈現出“道與器”的分野,“器”再華麗嚇人,最終會在時間的考驗下被拆穿。這是不得不承認的現實:在精神幽微處的探索上,中國文學對人類尚未做出重大貢獻,除了用另類的方式喊上一句“我也有”,我們還沒發現什么新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