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征和二年八月(公元前91年),大漢王朝的國都長安城內,動蕩著血腥、壓抑、惶恐的氣息。不久前,因漢武帝身邊寵臣江充,誣陷衛太子劉據以巫蠱詛咒皇帝,使得驚恐萬分的劉據鋌而走險,率先捕殺江充等人,舉兵反抗。但調動不得北軍的劉據,最終還是在丞相劉屈髦的圍攻下,兵敗出逃,暫時藏匿。
太子雖僥幸外逃,可留在長安城內的太子故舊親屬,卻不得不面臨武帝的雷霆怒火?;屎笮l子夫被迫自盡;諸太子賓客嘗出入宮門,皆坐誅;其隨太子發兵,以反法族;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
上至皇親國戚下到平民百姓,受兵禍及株連者已達數萬之眾,當真是血流漂杵。
武帝怒火熾盛,群臣憂懼不敢勸諫,只有壺關三老令狐茂上書歷陳太子之冤,希望武帝能停止追捕,召太子回朝。
讀過奏疏的武帝,心有所悟,但還未下定決心赦免太子,噩耗便已傳來。躲在湖縣泉鳩里農家的劉據,在被地方官吏找到圍捕時不肯受辱,憤而自盡。
這件因“巫蠱”而起的悲劇,史家稱之為“巫蠱之禍”。雖然這次動亂很快平息,但它帶來的影響卻是深刻的,武帝培養三十多年的太子一朝喪命。以太子為核心的執政班底全遭屠戮,無可避免的影響了漢王朝統治核心的延續。造成國本嚴重的動搖,以至于武帝在最后幾年內為政權的平穩交接煞費苦心。
那么巫蠱之禍為什么會發生?是武帝為了刻意打壓太子的勢力而釀成的宮廷慘???還是單純的小人作祟?
巫蠱之禍的背景
巫蠱,在《巫蠱方術之禍》一書中的解釋,是指通過巫師的活動以咒語之術喚來蠱蟲以害人之事。
我國古代對“鬼神”的信仰由來已久,“巫”就是負責溝通人與“鬼神”的具有宗教性質的“專業人士”。
《漢書 郊祀志》中記載:武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武帝對鬼神的崇敬,自然使得巫師的地位水漲船高,長安城內方士、巫師云集,他們出入宮廷,往返王侯貴族府邸之間,各種巫術、讖緯迷信之言橫行,為巫蠱之禍的爆發滋生了溫床。
是時,方士及諸神巫多聚京師,率皆左道惑眾,變幻無所不為。女巫往來宮中,教美人度厄,每屋輒埋木人祭祀之?!顿Y治通鑒 漢紀十四》
其實早在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武帝的皇后陳氏因失寵而借巫蠱邪術行媚道,妄圖令皇帝回心轉意,事發后武帝大怒,不僅廢了陳皇后之位,還殺后宮延及大臣,死者數百人,可謂開武帝時期“巫蠱之禍”先河。
但陳皇后被廢也并非單純巫蠱的原因,更深層次的是武帝對外戚勢力的防范和打壓。
因為武帝能繼承皇位,與館陶公主(陳皇后之母)的幫助分不開的。在武帝執政初期,館陶公主一家仗著擁立之功,以及真正主政的竇太后尚在,氣焰張狂,驕橫無忌,嚴重掣肘皇權。
因此切身體會到外戚危害的武帝,在竇太后去世后,不僅借竇嬰與田蚡之爭,先后掃除了竇、田兩股朝堂勢力,又借“巫蠱”的罪名,捕殺館陶公主和皇后的親信三百多人,徹底剪除了困擾武帝初年的外戚勢力,鞏固了皇權集中。
所以說武帝早年的巫蠱事件,更多的是作為打壓外戚的借題發揮罷了。那么征和二年的巫蠱之禍是不是也是同樣呢?
衛氏外戚在武帝中后期的影響十分巨大,衛子夫為皇后,其弟衛青、外甥霍去病都是戰功卓著,位極人臣的存在,這就讓衛氏在朝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環繞他們身邊的親信支屬,無不位列要津。
盡管在巫蠱之禍前,霍去病、衛青早已經過世,可外戚的權力源泉皇后衛子夫還在,衛氏的影響力仍然很大,以衛氏姻親為代表的丞相公孫賀便是衛氏的主要代表人物。
在位五十年,專橫猜疑的武帝,面對衛氏外戚集團的強勢,必然要著手清洗這股潛在的威脅。
所以便爆發了被稱之為“巫蠱之禍”導火索的公孫賀父子一案。公孫賀之子被人告發與公主私通,且還以巫術木偶詛咒皇帝。案發后,公孫賀父子死于獄中,諸邑公主、陽石公主及皇后弟子長平侯伉皆坐巫蠱誅。
此案對衛氏外戚勢力打擊極大,衛氏在朝中的勢力被連根拔起,可以說是武帝又一次借掀起的大案,掃除了威脅皇權的不安定因素。
那么若是以此來看,在公孫賀一案過后的三個月,武帝的寵臣江充便再次以巫蠱為由搜查后宮,將矛頭直指太子,是不是就是出于武帝暗中授意?
要搞清楚這個問題,我們要先審視下武帝與太子,這對天家父子的真實關系到底如何。
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愛之。及長,性仁恕溫謹,上嫌其材能少,不類己?!顿Y治通鑒 漢紀十四》
太子劉據是武帝的長子,因而出生后甚得武帝寵愛,七歲時就被立為太子,“少壯,詔受《公羊春秋》,又從瑕丘江公受《穀梁》,上為立博望苑,使通賓客”,可以說武帝為了培養這個繼承人傾注了心血。
但太子劉據性格“仁恕溫謹”,與雄才大略、極富主見的武帝完全不一樣,因而被武帝嫌棄不類己。那么看來太子和武帝的關系應該好不到哪去,巫蠱之禍似乎就是武帝刻意為之?
先別急,雖不類己,可太子未必就不受武帝待見。
在政務上,武帝也給與太子充分的歷練,“上每行幸,常以后事付太子,宮內付皇后。有所平決,還,白其最,上亦無異,有時不省也”。
武帝對太子處理的政務、做出的決策從無異議,表現了極大的肯定,而且即便是和武帝所做有沖突的也不例外,“上用法嚴,多任深刻吏。太子寬厚,多所平反”。皇后怕太子因此而獲罪,告誡太子要聽從上意,這讓武帝聽聞后,肯定了太子作為,“上聞之,是太子而非皇后”。
是不是很奇怪,武帝對這個不類己的太子,不但沒有壓制,反倒給與信任,根本不像是要廢太子的節奏。之所以出現這種反差,筆者認為正是與漢朝的國情有著巨大關系。
武帝正式親政后,漢王朝由“無為”進入了“多為”的轉型期,“外事四夷之功,內盛耳目之好,微發煩數”?;蕶嗟目涨凹?,對外戰事的頻繁,財政的日益窘迫,天下共其勞,漢王朝內部的矛盾沖突也就愈發加劇。這時候一個寬厚的皇太子的存在,是非常有必要的,可以替武帝一定程度上緩和尖銳的社會矛盾。
也正如當初武帝對衛青所說的那樣: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后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后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于太子者乎!
武帝很清楚,他征伐四夷、變更制度是會讓國家疲敝,可這是漢家長治久安必然要經歷的,但后世的君主不能和他一樣,需要守成安天下,而太子“敦重好靜”正是最合適的人選。
所以太子每諫證伐四夷,上笑曰:吾當其勞,以逸遺汝,不亦可乎。
武帝所做的一切,無論是戰爭也好,打擊豪強、遏制外戚也罷,都是為了給后世留下個無事的江山,這跟后來的明朝太祖朱元璋,為仁厚的太子朱標營造安定的政治環境的做派如出一轍。
因此就像后世朱元璋一樣,即便是有類己的燕王朱棣在,朱元璋也還是會把皇位傳給了仁孝的皇太孫。故漢武帝不會因為太子“仁恕溫謹”而產生廢太子的想法,相反他還會樂見其成。
巫蠱之禍的主謀
武帝雖然不是巫蠱之禍的主謀,但巫蠱之禍卻與他有直接關系。
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時,皇子劉弗陵降生,因弗陵母趙婕妤“任身十四月而生”,武帝便以“聞昔堯十四月而生”為由,將劉弗陵出生的門命名為“堯母門”。
司馬光認為這是巫蠱之禍的誘因,確實如此,因為世人都知道堯是上古賢君,那皇帝釋放出的信號是不是有想更換儲君的想法?
當然不是,首先武帝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不可能為了剛剛出生嬰兒而妄動國本。筆者認為武帝之所以如此,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武帝本身太過自負獨斷,所作所為很多全憑喜好而來;二是此時衛氏外戚力量還很龐大,未免沒有敲打敲打的意味。
只不過這種曖昧不詳的信號被有心人過分解讀,便成了宮廷慘劇的開端。
因為武帝喜歡任用酷吏掌握刑罰,來打擊豪強貴勢,而江充正是武帝后期信任的主要酷吏之一。
武帝對酷吏的任用條件,無非兩點,一敢于任事;二絕對忠心。江充正是憑此兩點,成為武帝身邊的寵臣。
但也正是這兩點,造成了酷吏今后的下場不會善終,更別說太子寬厚,不喜這些“用法之臣”。而江充甚至為了上位,還曾故意不給太子面子,使得他與太子的關系很差,注定了江充未來的命運必然是凄慘的。
基于此,在皇帝釋放出打壓衛氏外戚的信號后,江充自然會積極攛掇武帝擴大打擊面。
武帝末,衛后寵衰,江充用事,充與太子及衛氏有隙,恐上晏駕后為太子所誅,會巫蠱事起,充因此為奸?!稘h書 戾太子傳》
那時正逢漢武帝晚年,身體不好,經常疑神疑鬼,江充就唆使胡巫,向武帝道:宮中有蠱氣,不除之,上終不差。
于是武帝便命江充專治巫蠱事,在宮中大肆掘地求蠱,最后在太子處掘出木人和帛書,進而引發了巫蠱之禍的悲劇。
但若是將主謀定為江充,又是不準確的,只能說江充只是陷害太子的主謀之一。
因為武帝在任命江充搜查后宮時,還專門了派了按道侯韓說、御史章贛、黃門蘇文等一同協助,這說明武帝也是很慎重的,怕江充作假誣陷。但江充最終還是掘出了木人,很顯然是一場有預謀的搜查,以江充一介外臣的實力,根本沒有可能在太子宮內提前埋下木人。而能做到這些的必然是宮內之人,黃門蘇文就有最大的嫌疑。
蘇文也和太子有矛盾,經常在武帝身邊搬弄太子的是非。一次武帝生病,派人去請太子過來,蘇文便指使宦官常融在傳召太子后,對武帝講太子面有喜色,武帝不信,在太子來后,見太子面有淚痕且強顏歡笑,便知道是宦官搗鬼,立刻誅殺了常融。
武帝對太子太過了解,等閑是離間不得。在巫蠱之禍爆發后,太子惶恐之下捕殺了江充,舉兵自衛,蘇文跑回甘泉宮告訴武帝太子反,武帝此時認為:太子必懼,又忿充等,故有此變。
于是派遣使者要召見太子,若是使者真能見到太子說不定這場悲劇也有可能避免,但使者根本沒進長安,就直接回來告訴武帝:太子反已成,欲斬臣,臣逃歸。坐實了太子謀反的情況,讓武帝大怒而發兵,圍剿太子。
這一系列反常,都能看出陰謀的影子。蘇文,這個武帝身邊的黃門宦官,必然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不然在武帝醒悟后,便將蘇文活活燒死,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當然除了江充、蘇文這兩個直接參與者外,還有一個股外戚勢力不容忽視,那便是李氏外戚。
武帝在衛皇后年老色衰后,又相繼寵幸了很多美人,其中就有李夫人,李夫人生有一子便是昌邑王劉髆。
巫蠱之禍爆發前,李夫人早就去世,但以貳師將軍李廣利為首的李氏外戚勢力也不容小覷。在公孫賀父子被誅殺后,而接任公孫賀為丞相的劉屈髦除了是漢室宗親外,更是李廣利的女婿,所以此時衛氏外戚被武帝清除的情況下,李氏便一家獨大。
在太子還在的情況下,昌邑王是不可能有機會成為繼承人的。所以在江充、蘇文一同誣陷太子反后,武帝命丞相劉屈髦領兵圍攻太子軍時,即便太子想要和武帝說明情由,也不可能有機會了。只有太子死,李氏才有機會扶立昌邑王為帝,所以丞相劉屈髦在這一戰中表現的格外賣力。
因此在巫蠱之禍一年后,武帝幡然醒悟,開始反倒清算。劉屈氂腰斬東市,妻子梟首華陽街,李廣利本人在于匈奴作戰中降敵,其宗族被武帝誅滅;江充家也被滅族,蘇文焚死于橫橋上;而加兵刃于太子者也悉數被滅族。
可這一切都已經無法換回苦心栽培的太子,武帝只能憐太子無辜,無限悲涼的作思子宮,為歸來望思之臺于湖,天下聞而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