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愁風(fēng)雨，匡廬不可登。只疑云霧窟，猶有六朝僧。
這是錢珝《江行無題》之一，“窟”又作“里”，其義更舒展?！对娋硿\說續(xù)編》評：“匡廬秀出南斗，為江介之名山。唐代去六朝未遠，當(dāng)有百歲高僧在云深林密中，物外翛然，長亨靈山甲子。托想殊高。”這個評價說到了點子上，“托想殊高”正是其核心要素。本來一二句已經(jīng)意盡，誰知三四句卻奇峰突起，這就是妙思或妙悟，沒有靈感不可能有這兩句。俗手會怎么寫？大致如此：
咫尺愁風(fēng)雨，匡廬不可登。孤標聳森秀，高出白云層。
咫尺愁風(fēng)雨，匡廬不可登。蒼苔石徑滑，仙跡杳難憑。
咫尺愁風(fēng)雨，匡廬不可登。寒波飄木葉，流水帶寒冰。
咫尺愁風(fēng)雨，匡廬不可登。石泉飛險竇，山鼠下枯藤。
還可以繼續(xù)下去，但都不如原詩，因為沒有原詩的妙思或妙悟，只是順承句意，屬于正常思維。
好詩都有一個內(nèi)核，這內(nèi)核就是妙思或妙悟，是使其成為好詩的核心要素?！懊钏肌逼诩夹g(shù)性——精妙的構(gòu)思，“妙悟”超拔一些，來自宗教，相當(dāng)于頓悟。別以為只有宗教才頓悟，詩也是，一首好詩就是一次頓悟。喬伊斯寫小說也講“頓悟”（epiphany），“一種突然的精神顯靈”，可見這是藝術(shù)的共性。
一個人有無詩才就看這個，寫一輩子詩，就知道循規(guī)蹈矩，一次妙思、頓悟也沒有，這叫匠人?？催^很多教授寫詩，無一句無來歷和典故，句句加注，但就是沒有靈魂，區(qū)別就在這里。當(dāng)今網(wǎng)上也有很多人，專注于辭藻典故，這字該怎么用，那詞該怎么選，這典故該怎么安排，那名號該怎么鑲嵌，有時也干得漂亮，但終是小道，無關(guān)宏旨。有了妙思、頓悟，都不需要什么辭藻典故裝飾，怎么寫怎么好，即便是大白話也是好詩。
失戀之夜
海子
我輕輕走過去關(guān)上窗戶
我的手扶著自己 像清風(fēng)扶著空空的杯子
我摸黑坐下 詢問自己
杯中幸福的陽光如今何在？
我脫下破舊的襪子
想一想明天的天氣
我的名字躺在我身邊
像我重逢的朋友
我從沒有像今夜這樣珍惜自己
要寫出最后一段沒有妙思妙悟不行。
多年前我寫過一種叫《竹枝詞》的東西：
好事近
在黑海之濱，獲得一頭奇獸。找不到安頓地，只能跟我走。
我因此感到煩心，倒了一杯酒。沒想到他卻說：“我也來一口?！?/span>
這詞太白了，全無古詞的婉約典麗，于是很多人不適應(yīng)，認為沒有詩意，甚至對其嘲笑謾罵。還有這種實驗詩：
如果欲窮千里目，則須更上一層樓。巢于楊樹之巔頂，鳥比我們有遠謀。雨一直淅淅瀝瀝，風(fēng)還在晃晃悠悠。每天我舉頭望樹，視線隨巢而上浮。（格那丁《哲理詩》）
也有人認為這是大白話，不是詩。不是詩嗎？那什么是詩？你叫他以“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為出發(fā)點寫一首，卻寫不出來，或?qū)懗闪舜蛴驮?。其實他們是不懂詩，不知詩之?nèi)核與靈魂，就看見意象—圖式，誤把辭藻典故當(dāng)作了詩，對藝術(shù)的核心幾乎沒有體認。
下面引一段現(xiàn)成的文字說明這個問題：
作詩的方法分為兩種：一種以辭藻、典故取勝，一種以構(gòu)思、思路取勝，以前我說過（《文采與才華》）。前者叫“文”，我稱之為裝飾性美，后者叫“質(zhì)”，我稱之為結(jié)構(gòu)性美，前者叫文采，后者叫才華，說了十多年了。
以辭藻寫詩是怎么回事都知道。有時候擠公交車，身旁站著個美女，香噴噴的，鼻子就癢癢，忍不住“啊嚏”一聲，這是辭藻的功用?！队衽_新詠》《花間集》就會使人打噴嚏，《花間集》好些，香得清爽，不像那《玉臺新詠》的刨花油味道?！对~源》說“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就說的這個。所以，很久以來人們就討厭這種東西，認為庸俗。也是的，人家香妃那是真香，你灑那么多香水算什么？你以為灑了香水就是香妃了？不可能。
于是有人轉(zhuǎn)而以典故取勝，以為這一來就不庸俗，有些瘦勁老辣的味道了。比如近段時間一群人推崇曾國藩，很欣賞他的以學(xué)為詩，競相在詩中嵌姓名，鑲故實，抒識度，發(fā)感慨，甚至不惜追攀其佶屈聱牙。香氣倒是去了，噴嚏也少了，但聞起來總有股老臘肉味道，并且是已經(jīng)氧化的哈喇味。
詩之才華體現(xiàn)在哪兒？當(dāng)然不是辭藻、典故而是構(gòu)思、思路。思路決定高度，有了好的構(gòu)思、思路不需要灑香水、熏臘肉，大白話即可。別以為大白話不是詩，《詩經(jīng)》給我們作了表率，《風(fēng)》詩好多都是那時的大白話，你不照樣贊美有加，津津有味？“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辈裳讲裳讲善]苢，采呀采呀采起來；采呀采呀采芣苢，采呀采呀收起來。這都什么玩意兒？《采車前歌》?！霸嚻叫撵o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曠野、風(fēng)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xù)，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詩經(jīng)原始》）據(jù)說這是很好的詩歌，如果配上曲調(diào)的話。詩就是這樣寫或說、唱出來的，不怕你不信。
現(xiàn)在沒有曲調(diào)了，當(dāng)然得講究一些，不能太直白，就像沒有表情、體姿幫助，書面語不能像口語，得講究一些，留點余味。因此構(gòu)思、思路很關(guān)鍵，這叫立意。有了好的立意何須辭藻、典故裝飾？只有沒有立意的人才會殫精竭慮進行辭藻、典故的組合，最后還搞得來不是膩人就是哈口。據(jù)說這東西整多了會得癌癥。（格那丁《讀詩札記》）
試想一想，是奇思妙想容易還是進行辭藻典故的排列組合容易？就知道“陳平宰國無消息，庾信辭家有歲年”“沉江欲禱王尊璧，擊揖誰揮祖逖鞭”“齏鹽生計寧慚豹，劍履思籌剩羨魚”，寫詩豈不成了技術(shù)活，成了拼裝人名、典故？這還叫詩嗎？學(xué)問不是詩，最多表明你讀書多善用百度，不表明你有詩才。我歷來是這個觀點：典故運用到極致也不過“工巧”，離詩道還遠著呢。不訓(xùn)練自己的妙思、頓悟，成天翻書查字典拼典故嵌人名，都什么事兒?。?/p>
因此妙思、妙悟是事關(guān)寫作生死的大問題，必須在這上面用力。我的看法是，寫不出來別硬想，想破腦袋也枉然，須得靈感到來，那詩句就像自己蹦出來的，這時你會感到吃驚，不相信這是自己寫的，很佩服自己：“我怎么能寫得這么好的東西??！”通常情況是，可能十天半月也不來靈感，越?jīng)]有靈感越著急，越著急越怕，越怕越?jīng)]有靈感，反之，越有靈感越自信，越自信越有靈感，事情就這么有趣。閱讀古人絕句，你能一眼看出哪些是靈感乍現(xiàn)的產(chǎn)物？哪些是硬想出來的？舉幾個例子，自己印證一下。
1愁作秋浦客，強看秋浦花。山川如剡縣，風(fēng)日似長沙。（李白《秋浦歌》之六）
2秋浦千重嶺，水車嶺最奇。天傾欲墮石，水拂寄生枝。（李白《秋浦歌》之八）
3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李白《獨坐敬亭山》）
4行背青山郭，吟當(dāng)白露秋。風(fēng)流無屈宋，空詠古荊州。（錢珝《江行無題》之五）
5湖口分江水，東流獨有情。當(dāng)時好風(fēng)物，誰伴謝宣城？（錢珝《江行無題》之九十五）
6一卮春酒送離歌，花落敬亭芳草多。欲問歸期已深醉，只應(yīng)孤夢繞關(guān)河。（許渾《送薛先輩入關(guān)》）
7賣藥修琴歸去遲，山風(fēng)吹盡桂花枝。世間甲子須臾事，逢著仙人莫看棋。（許渾《送宋處士歸山》）
8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蓱z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李商隱《賈生》）
9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夜雨寄北》）
10曾于方外見麻姑，聞?wù)f君山自古無。元是昆侖山頂石，海風(fēng)吹落洞庭湖。（方干《君山》）
11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fēng)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劉禹錫《望洞庭》）
12滿川風(fēng)雨獨憑欄，綰結(jié)湘娥十二鬟。可惜不當(dāng)湖水面，銀山堆里看青山。（黃庭堅《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