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鶴樓》崔顥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馀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春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的這首詩很有名,被稱為古典詩歌中七言律詩第一,評價極高。但崔顥在唐代并算不上是很著名的詩人,他流傳下來的詩歌僅四十余首,除了這首詩外,他的其它詩作并無太大影響,少為人知。史書上關于他的記載非常簡略,連他的出生日期也不是搞得很清楚。據說他年僅十八歲時就考中了進士,這實在是一件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在唐代這樣小小年齡就高中進士,確實有點不可思議,在當時流行有一句話:“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五十歲能考中進士也算是年輕的,何況十八歲,所以后人懷疑他有篡改年齡之嫌。不過,崔顥少年得志,頗有才名,他年輕時就為當時的大名士李邕所看好。這個李邕很牛,是大唐文壇上的頂級大佬,經他提攜的年輕文人很多,象杜甫高適都受到過他的推重,視他為恩師。李白年輕時也曾慕名去拜見過李邕,希望得到他的器重,但這次李邕是看走了眼,他并沒有看上李白。李白很不服氣,寫了一首《上李邕》送給他,李白對他說︰“我可是一只大鵬呀,那一天風起之時,我就直飛九萬里的高天之上,你可別小瞧了我這樣的少年人哦!”連李邕這樣的文壇大佬都看得上崔顥,可見他確實是有些才華。但崔顥一生并沒有太大的出息,寫詩也就寫得那樣,為官也很不得志,僅做過一些小官吏,沒有什么作為。史書上說他是個無行文人,但他又是怎樣的“無行”,史書上也沒有講清楚,只是知道他非常地喜歡美女,好色,于是就經常地換老婆,這大概就是他“無行”的鐵證了。但是唐代文人又有幾個是不喜歡美女的呢?又有幾個不是三妻四妾?又有幾個不剽娼狎妓的呢?這在唐代是一種時尚,對文人們沒有這種道德要求,如果以此來說崔顥“無行”,那么唐代文人真就沒幾個有德行的人了。
為崔顥贏得歷史大名的,正是他的這首名詩《黃鶴樓》。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當然,唐人的第一,也就是中國古典詩歌的第一,因此后人也就把此詩譽為了中國古典詩歌中七言律詩第一。但說實話,這首詩稱不上是一首合格的七言律詩,僅僅是樣子上長得有點象七言律詩而已,這首詩的前四句完全不合符律詩的平仄對仗要求。而且此詩前三句竟連用“黃鶴”一詞,這對于那些講究律詩精煉用詞的規矩來說,簡直就是直接打臉。一句話,這首詩不是一首七言律詩,而是一首七言古詩。崔顥寫此詩時,古詩的格律化僅僅在初建階段,還沒有形成一種固定模式,七言律詩就更少,崔顥寫詩自然也不會按照后來律詩的格律要求來寫。古人們當然很清楚這一點,這明明不是一首律詩,硬要把其評為七律第一,明顯地太不公道,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于是就有人提出不同意見:明人胡應麟在他的《詩藪》中就認為︰在中國古典詩歌中,七言律詩之冠也應該是屬于杜甫的《登高》一詩。毫無疑問,胡應麟的說法是有道理的,杜甫的《登高》一詩不僅寫得很好,而且也是完全符合格律詩的要求,是一首真正的七言律詩。如果是把杜甫的《登高》評選為中國歷史上七言律詩第一,以杜甫的名望以及這首詩自身的氣質,大概到今天也不會有什么人提出質疑。無奈崔顥的這首《黃鶴樓》名氣實在太大了,就連杜甫之大名也是拿它不下,人們先不去管此詩是否符合后人規定的格律,但是就認定崔顥的《黃鶴樓》比杜甫《登高》寫得好,清人孫誅在編選他的那本直到今天都影響極大的《唐詩三百首》選本中,仍然把崔顥的這首《黃鶴樓》列在第一位,時至今日,人們講起七言律詩之第一,要說的還是崔顥的這一首《黃鶴樓》,沒有杜甫的《登高》什么事。
小詩人崔顥憑著一首假貨《黃鶴樓》,竟然在歷史的大獎賽中把大詩人杜甫名符其實的真品《登高》干掉,穩坐上七言律詩第一的寶座,這也太奇葩了,著實是一件能讓人納悶萬古的稀奇事。難道是崔顥這首《黃鶴樓》真的是要比杜甫的《登高》寫得好嗎?當然不是,詩寫得有好壞之分,但絕對不會有寫得最好和次好之分,古人云∶“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正是這個道理。真正要把《黃鶴樓》和《登高》分出一個高下,其結果也必然是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說法的事情,除了公說公有理婆說有理地吵吵架,也不會有什么正兒八經的成果。那么,為什么歷史在這個問題上會選擇了《黃鶴樓》而不是選擇《登高》呢?歷史上杜甫的名氣可要比崔顥大得多呀!怎么會出現如此意外的評選結果呢?究其原因,大家也都是明白的,這是因為在這首《黃鶴樓》后面站著另一個大詩人,在力挺著崔顥,而這位大詩人在歷史上的地位并不在杜甫之下,他就是李白。李白說∶“崔顥的這首《黃鶴樓》寫得真是太好了,眼前的美景讓我多么想寫詩呀!可是有崔顥的這首詩題在我的頭上,我那里還敢寫呀!”連李白這樣的大詩人都如此五俯投地心甘情愿的拜服在崔顥的這首《黃鶴樓》下,那還有什么人敢跳出來多嘴哩!就是杜甫來了也不行。于是也不用管《黃鶴樓》是不是一首真正的七言律詩,就得把七言律詩第一的這個獎項頒給它,要不然,大家怕李白會生氣。
李白和崔顥這首《黃鶴樓》的故事流傳甚廣,故事講得同樣也很是奇葩。說是有一天,李白沒事跑到黃鶴樓上游逛,看見樓前長江滾滾東去,龜蛇兩山郁郁蔥蔥,面對美景詩興大發,張口便要吟詩一首,可一抬頭,看見柱上寫有一首詩,便是崔顥的這首《黃鶴樓》,細細一讀,頓時目瞪口呆,詩興剎那間便沒有了,心里無限失落,憤憤且又無奈,只好隨便念了一首打油詩︰“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念完后李大詩人就悻悻然地走了。后來又來了一個小伙,此人姓丁,排行十八,后人就叫他為丁十八,他看了李白寫的這首打油詩,便寫詩譏笑李白說:“黃鶴樓如何捶碎,鸚鵡洲豈能踢翻。”又有人將丁十八的此詩翻講給李白聽,李白聽后心中郁悶,喝得酩酊大醉,醉后寫了一首詩《醉后答丁十八以詩譏予捶碎黃鶴樓》,詩中說︰“黃鶴高樓已經被我捶碎了,可憐的黃鶴仙人無家所歸,便跑到玉皇大帝那里訴苦,玉帝見他可憐兮兮的,便又把他放歸江南來,神明的大守不敢不聽玉帝旨意,又為黃鶴仙人重新修建了黃鶴樓。”李白的意思很清楚,黃鶴樓肯定是被我一拳頭就給捶碎了,現在的這個黃鶴樓,只是玉帝看到黃鶴仙人可憐,讓大守為他重修的。不過李白畢竟是大人物,心胸寬闊,不會和丁十八這樣的年輕人計較,詩的最后,李白還對丁十八說,“等我酒醒之后,再來與你談論談論黃鶴樓的春天好了。”大概李白還想和這個丁十八當面理論關于黃鶴樓是否真的被他一拳捶碎的問題吧?
這首李白醉后寫給丁十八的詩,后來又被人夾沙裹泥地塞進了李白的詩集中,讓人就更加相信了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事實上,歷史上很多人確實相信這個故事是真實的。至少從宋代起,這個故事就在社會上廣泛流傳,影響很大。北宋初,文人樂史收集李白的遺詩,就把這首李白寫給丁十八的詩收入了李白詩集中,從此這首詩直到今日也是真偽難辯。北宋末至南宋初,計有功在他的《唐詩紀事》中提到過此故事,胡仔在他編選的《苕溪漁隱叢話》中也說過此故事,之后到宋末元初,又有方回在他的《瀛奎律髓》中,辛文房在他的《唐才子傳》中都講到過個故事。宋人嚴滄浪更是將此詩評為七言律詩第一,嚴羽是中國古代詩歌理論最著名的權威之一,他說的話一句可是能頂一千句,大家都得聽。有李白和嚴羽這樣的大佬出面來為崔顥站臺,又有那么多文壇小槍手起哄炒作, 崔顥的這首《黃鶴樓》想不火恐怕都難!因此,古典詩詞中七言律詩第一的桂冠,就非此詩莫屬。至于杜甫的那首《登高》,算是生不逢時吧!在歷史大獎賽中落選,也是在情理之中,大概也只能感嘆一聲∶“崔顥題詩在上頭”了。
這個故事很荒唐,其真實性非常令人懷疑。李白這樣的大詩人就算是寫打油詩,也至于寫得那么不堪入目吧?那也算詩?簡直就是大白話。李白與崔顥雖為同時代詩人,但平生素無交往,從不相識,李白肯定不會受過崔顥什么賄賂。在當時李白盛名遠揚,亨譽大唐,堂堂正正地做過皇家翰林,在玄宗皇帝面前也是跟當過班的,而崔顥雖少有才名,在唐代詩壇上也混了一點名聲;但也只能算上是個二流詩人,和李白是沒得比。李白寫這樣一首丑陋的打油詩只是去為了贊美崔顥的詩,豈不是打自己的臉,以李白之大名并如此高傲的性格,斷然是做不出這樣的事情。李白佩服崔顥的這首《黃鶴樓》是可能的,但夸張到說自己在這首詩的面前不敢提筆寫詩,這斷斷就不是李白之性格了。事實上,面對黃鶴樓的美景,李白一生也寫下過多首詩歌,他什么時候不敢寫了?他的那首名詩《送孟浩然之廣陵》,其意境之優美,情思之飄逸,比之崔顥的《黃鶴樓》應該是另有一種詩之美,兩詩相比,也只是各有所長,難分伯仲的,李白何止于謙遜到用貶抑自己來抬高崔顥呢?這樣的做法完全不符合道理。李白給友人寫的詩中曾說,一生中他三次登上過黃鶴樓,而這三次我們都看到了他留下的詩。一次是他送別一個我們現在已經不知道姓名的朋友,他寫了一首《江夏送友人》的詩,又一次是他送孟浩然,寫了那首名詩《送孟浩然之廣陵》,再一次是他與一位姓史的郎中官在黃鶴樓上飲酒聽樂,他寫了一首《與史郎中飲聽黃鶴樓上吹笛》一詩。晚年時李白至少還有一次登上了黃鶴樓,那是他為送別一位赴京的四川和尚,在黃鶴樓寫下了一首《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李白什么時候在黃鶴樓上看到了崔顥的詩,竟然擱筆了呢?從來沒有!再者,這個故事的發生一定是在李白的晚年,因為李白的詩句“捶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是在他寫給朋友韋冰的一首詩中首次出現的,而這首詩是寫于他被流放夜郎遇赦歸來在江夏時,因此這個故事一定當發生在此之后。韋冰是李白的老朋友,當時也是因被貶途徑江夏遇見了李白,兩個老朋友都在落難之時,心情郁悶,喝酒澆愁,一喝便是大醉,喝酒了自然會說一些酒話,李白在給韋冰的詩里就寫道∶“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就因為這樣酒后的一句戲言,后來的好事者就以訛傳訛,導演出了李白在黃鶴樓上看見崔顥的題詩,就再不敢寫詩了的流行劇目,上演后還火爆得不行,甚至直接影響了中國古典詩歌七言律詩的評獎工作,這真是歷史之不幸。
李白一生多次到過江夏,但李白在江夏逗留最長的一個時期應該是在他從夜郎流放半道遇赦回來時,當時李白的一位朋友叫韋良宰的,正任江夏太守,大概有些事務與李白有關,李白就在那里呆了至少有大半年。那時李白已近六十歲了,離他去世也只有一年多的時間,而那時崔顥已經死去快六年了,他的那一首《黃鶴樓》,至少也寫了也有十多年吧?如果他的這首詩是寫在黃鶴樓的墻上和柱子上,也早已被歲月的風塵所淹沒了,以崔顥當時的名望,他的詩不可能長時間的保留在黃鶴樓上。因此就算李白登上黃鶴樓,老眼昏花地四處張望,也根本不可能讀到崔顥的詩,所以李白讀到崔顥《黃鶴樓》的地點肯定不會在黃鶴樓上, 他自然也不會寫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這樣的詩句。由此來推定,李白讀到崔顥的《黃鶴樓》一詩不是在黃鶴樓上,這個故事也必然是后來的好事者編造的。明代文人楊慎談起此事時說︰“李白過武昌時讀到崔顥的《黃鶴樓》,深為佩服,就不再為黃鶴樓作詩,而去寫了《金陵鳳凰臺》。后來有一和尚,聽到此事,便寫了一偈語,‘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后來的人沒搞明白就到處亂傳,結果傳來傳去就把這個和尚的這一偈語傳成了是李白寫的打油詩了。”楊慎覺得把這樣的破詩栽到李白身上,李白也挺冤的,他還為李白抱屈說:“太白也真是太不幸了!”按照楊慎此說,這首打油詩并非李白所寫,而是一個和尚寫的偈語,也難怪會寫成那副模樣,怎么看也不像李白寫的詩,李白寫詩無論是如何都不會寫成和尚的偈語吧?當然,如此一來,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就十分令人懷疑了。
應該說,這個故事盡管有太多的虛構成份,但也并非完全沒有歷史依據。首先李白確實很欣賞崔顥的這首《黃鶴樓》,這從李白后來兩次模仿崔顥的此詩來創作詩歌,就可以證明這一點。其次,李白確實寫過“捶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這樣的詩句,只是不在黃鶴樓上而已。至于那個丁十八為此譏笑李白,李白醉酒作詩回答丁十八的這件事,也并非完全沒有可能,還有待考證。但是,把這個故事說是發生在黃鶴樓上,并說李白因此而不敢在黃鶴樓上寫詩,這個就不靠譜了,太假。更為讓人難以接受的是,編造者為了講故事自己講得好玩過隱,竟然把一個和尚偈語,那么一首破詩栽在了李白身上,這種做法也未免太不厚道,有礙李白大詩人的歷史形象。
這個故事的歷史真相應該是這樣的∶李白流放夜郎遇赦歸來,在武漢逗留期間,讀到了崔顥的《黃鶴樓》,深為嘆服,于是他也想為黃鶴樓創作一首詩,但又覺得很難超越崔顥的這首詩,只好罷手,卻去為“鸚鵡洲”寫了一首詩。當時的黃鶴樓和鸚鵡洲同是江夏的名勝之地,鸚鵡洲是因彌衡所寫的一首《鸚鵡賦》而得名,彌衡又是李白所欽佩的一個歷史人物,李白受崔顥《黃鶴樓》一詩的啟發,便去創作了一首歌詠鸚鵡洲的詩,詩是這樣寫的“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這首詩明顯有效仿崔顥《黃鶴樓》的痕跡,前三句也是連用了三個“鸚鵡”一詞,只是在詩中表現出來的還是李白自己的真實感情,崔顥的詩中表現的是鄉愁,而李白此詩卻表現了自己被流放的那份孤獨。李白畢竟是寫詩高手,效仿之作也寫得象模象樣,這首詩寫得也還是蠻不錯的,但細細讀來,終究還是難說是上乘之作,李白自己恐怕也不太滿意。后來李白又來到金陵,心中仍然掛念著此事,于是在游金陵鳳凰臺時,他又效仿崔顥之詩寫下了他的那篇名作《金陵鳳凰臺》。寫下此詩后,李白大概也心滿意足了,他和崔顥《黃鶴樓》一詩的這個故事到此也就劃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