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檢察日報
北京市人民檢察院 楊先德
? 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根本目標是及時、有效懲罰犯罪，維護社會穩定。被告人選擇自愿認罪，減少與政府、被害人乃至社會的對抗，自身也得到了應有懲罰，社會關系得到最大程度修復，這無疑符合現代恢復性司法理念，有利于構建更和諧的社會。
?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用中，檢察機關提出合法、合理、公正的量刑建議是落實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法定要求，更是發揮好其制度功能，激勵嫌疑人及時認罪、真誠悔罪，提升司法效率的基本素能。
? 在落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過程中，量刑協商是關鍵環節，量刑建議精準化是大勢所趨。
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確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基于我國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的長期實踐，在吸收了域外協商式、恢復性司法和辯訴交易等理念和制度的有益因子后，進行的重大刑事司法體制創新。按照法律規定，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檢察機關提起公訴時應當就主刑、附加刑、是否適用緩刑等提出量刑建議，且除了幾種例外情形，人民法院在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檢察機關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如何提出量刑建議，尤其是如何做到量刑建議精準化，成為檢察機關亟待破解的重大課題。筆者綜合考察了域外的一些類似制度實踐，從中得出落實認罪認罰從寬量刑建議精準化的三點啟示。
把準及時、有效懲治犯罪這一制度目標
刑罰是最嚴厲的社會治理手段，雖然處在社會治理的末端，但卻對人們的日常行為起著最強烈的規范、約束、指引作用，我們常說的“辦理一案、治理一片”反映的就是這個道理。現代世界各國普遍面臨刑法擴張、重刑化、犯罪增加、刑事司法體系超負荷等難題，立法者、司法者不得不關注程序經濟，注重刑罰的實際效果，進而在刑事司法體系中注入了恢復性司法理念，引入認罪、協商、簡易等程序，做到程序“繁簡分流”、刑罰“輕輕重重”，確保刑事司法在社會治理中發揮實效。
比如，法國引入了“審前認罪程序”，對于法定刑在五年以下的刑事案件，基于被告人認罪，檢方可以向法庭提出不超過一年或者不超過最高刑期一半的量刑建議。在德國、荷蘭等歐洲國家興起的刑事處罰令程序，化解了大量輕微刑事案件。意大利則在吸收美國辯訴交易制度基礎上創造了“依申請適用刑罰”程序，即在審前階段由控辯雙方達成協議，共同向法庭提出科處刑罰的申請。法官一旦接受申請，就受到雙方約定的量刑協議的約束。最典型的類似制度是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在美國，替代完整的陪審團審判的主要案件處理方式是辯訴交易，在聯邦案件中，這一比例高達約96%。真正經過完整的庭審程序的案件往往是不認罪的疑難、復雜案件。
這些制度背后的正當性何在？政府鼓勵犯罪嫌疑人在刑事訴訟的任何一個環節選擇自愿認罪，并給予一定的寬大處理，這樣可以節省司法成本，提升執法司法效率，于整個社會有益。鼓勵認罪并不等于強迫認罪，鼓勵認罪是對犯罪分子趨利避害否認犯罪本能的抵消，是及時偵破、指控犯罪，有效減少對抗、修復社會關系的一種策略和手段。
比如，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雖然在學術上一直受到爭議，但是仍然保持旺盛生命力，其根本原因是這一制度實現了政府和犯罪分子的“雙贏”，有其正當性和實際作用。美國最高法院在裁定辯訴交易合憲的布雷迪訴美國一案中說道：“對于無罪開釋希望渺茫的被告人來說，認罪和降低可能的刑罰的好處是明顯的，這樣可以減少曝光，可以立即開始服刑改造，庭審造成的實際負擔被消除了。對于政府來說，被告人認罪也有好處。認罪后立即科處刑罰可以有效地實現刑罰目標，而通過避免庭審，節省下來的稀缺的司法資源，可以被投入到那些對被告人是否有罪存在實質爭議或重大疑問的案件中。”
在我國，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根本目標是及時、有效懲罰犯罪，維護社會穩定。被告人選擇自愿認罪，減少與政府、被害人乃至社會的對抗，自身也得到了應有懲罰，社會關系得到最大程度修復，這無疑符合現代恢復性司法理念，有利于構建更和諧的社會。就這一點，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要發揮的功能與歐美等國家的類似制度目標基本一致。因此，認罪認罰從寬作為一種及時、有效懲治犯罪的手段在實踐中應當加大適用力度。不能錯誤地將其理解為對犯罪分子的法外開恩和片面從寬，從寬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是實現懲治犯罪的效率更高、效果更好。
堅持依法開展量刑協商這一重要原則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用中，檢察機關提出合法、合理、公正的量刑建議是落實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法定要求，更是發揮好其制度功能，激勵嫌疑人及時認罪、真誠悔罪，提升司法效率的基本素能。量刑建議需要通過控辯協商的方式提出，但是這一過程并不是武斷、恣意的，而是應當依法進行，受到嚴格約束。這里的依法，除了依照刑法、刑事訴訟法和相關司法解釋外，更重要的是依據一定的量刑規則和量刑指引。世界范圍內，大致有兩種模式的量刑指引制定方式：第一種是聯合制定模式。比如美國依據1984年量刑改革法設立了一個專門的量刑委員會，由審判、檢察、刑罰執行等機關代表共同參與制定了聯邦量刑指南。第二種是單獨制定模式。比如在荷蘭檢察機關根據“北極星指引”計劃單獨發布了三四十個全國性的量化的、科學的量刑指引。這些指引雖然對法院沒有強制約束力，但是由于它的標準化和科學性，法院很看重檢察官依據其提出的量刑建議，80%多的案件的量刑都遵循了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
以美國辯訴交易中的量刑協商為例，可以看出其如何做到依法進行量刑協商。在辯訴交易案件中，美國檢察官享有量刑建議權，而為了確保被告人主動自愿認罪，量刑協商成為關鍵環節，量刑建議是訴辯協議記載的重要內容。美國存在三種類型的訴辯協議：“指控協議”“量刑協議”以及“混合協議”。后兩種協議都涉及量刑建議的問題，而指控協議最終影響的也還是量刑。根據美國最高法院制定的《聯邦刑事訴訟規則》第11條C款規定，一旦被告人認罪，在訴辯協議中，檢察官可以在量刑問題上明確自己的立場，包括向法庭建議科處特定類型的刑罰；建議科處確定的罰金或監禁刑；建議科處不超過某個具體數額的罰金或者刑期等等。美國刑事司法體系中量刑制度很發達，主要體現在有完備科學的量刑指引約束司法人員的自由裁量權。根據《美國法典》第18章第3553節規定，聯邦法官要參考美國量刑委員會發布的《量刑指南》進行量刑，《量刑指南》也是檢察官提出量刑建議的主要依據。《量刑指南》目前已經發展為一部600余頁的精密、科學、完備的指導性文件。
量刑指南的運作機理是，根據犯罪嚴重程度不同，對不同犯罪形成量化的指數體系，再根據認罪、坦白等影響量刑的因素調節犯罪嚴重程度指數，并與前科指數結合起來形成量刑表（SentencingTable)，最后按照量刑表確定最終的量刑區間。量刑表是一個由橫、豎兩個軸構成的表格。豎軸代表犯罪等級，主要根據犯罪的嚴重性及各種情節計算形成犯罪等級，共有43個級別。
比如一級殺人罪的犯罪級別是43，二級殺人罪的是38，過失殺人罪是12，等等。量刑表的橫軸代表前科記錄或者前科點數（criminalhistorypoint)，劃分為6個級別。前科點數根據不同的前科累積計算，比如按照量刑指南規定，每一次被判處一年零一個月監禁刑以上的前科，則增加3個前科點數。橫軸和豎軸交叉的領域就是刑罰區間，從0個月直到終身監禁。每個量刑區間的最高值與最低值的差為6個月或者不超過最低刑的25%。在辯訴交易中，遵循如此精密的量刑指南，為控辯雙方的量刑協商提供了較為清晰的指引，被告人甚至自己就可以計算出自己可能會被判罰的刑期。因此，量刑協商總體上是依法進行的，風險可控、預期明確，這樣一來被告人選擇認罪，并就量刑達成一致的可能性就很大。
做好量刑建議精準化這一關鍵文章
從域外實踐看，在認罪認罰從寬類似制度中，做到量刑建議精準化是通行做法，也是必然要求。被告人往往之所以選擇認罪，是想換取一個比較確定的預期，讓從寬激勵成為現實，以避免庭審帶來的不確定性和各種風險。如果量刑這一重大事項成為不確定的事情，被告人就缺乏足夠的認罪動機，其轉而會選擇猶豫觀望，甚至“放手一搏”“負隅頑抗”，寬嚴相濟、坦白從寬的刑事政策是無法真正落實的。比如，辯訴交易之所以能夠替代完整的庭審了結案件，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在于：在庭審的威懾下，控辯雙方通過協商就可以達成一個與審判結果近似、接近的結果，同時又避免了庭審帶來的各種成本，這一理論被稱之為“審判近似值理論”或者“庭審威懾理論”。從這個角度講，辯訴交易并沒有否定和架空審判，如果運用得當，其實質上是一種公正和效率在更高層次上的結合。
從筆者考察的一些美國訴辯協議文本看，控辯雙方都會就量刑達成一個精確或者相對精確的約定。一般情況下，對罰金刑都會約定精確的罰金數額。比如，2015年爆發的德國大眾汽車公司“尾氣排放門”系列案件中，大眾汽車公司對妨礙司法等三項重罪作有罪答辯，并與檢方達成辯訴交易，同意支付28億美元刑事罰金。而在涉及監禁刑時，由于《量刑指南》規定的量刑區間的最大差值只有6個月或者25%，本身已經相當精確，而控辯雙方也傾向于依據其作出相對明確、具體的量刑約定。
以一個美國實際發生的刑事案件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2004年春季到2007年8月期間，被告人伯曼與他人合謀，操縱馬里蘭州某些欠稅不動產留置權拍賣活動，涉嫌的交易金額是3880萬美元，破壞和擾亂市場競爭，觸犯了串通競標罪。在該案中，控辯雙方達成辯訴交易，并就量刑作了詳細約定。該罪的法定最高刑期為10年，罰金最高為100萬美元。根據《量刑指南》§2R1.1款規定，該類犯罪的犯罪級別指數基點為12；因為被告人有與他人訂立內部協議圍標的情節，故增加1個級別；涉案金額屬于指南規定的九檔數額中的第二檔，故相應又增加4個級別，因此，最終的犯罪等級為17級。因為被告人主動認罪，故犯罪等級下調2級；又因被告人認罪及時，故將犯罪等級再下調1級，因此調整后的犯罪等級為14。被告人沒有前科，故其前科點數為1。這樣一來，按照《量刑指南》的量刑表（豎軸14和橫軸1交叉的區間），其刑期在15至21個月之間，法定的量刑建議也就在這個區間內。同時就罰金刑部分，檢方提出的是75萬美元的確定罰金刑量刑建議。
基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在落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過程中，量刑協商是關鍵環節，量刑建議精準化是大勢所趨，否則，長遠來看，適用該制度的動力并不足，難以發揮該制度的應有功能。筆者建議，可從以下三個方面加以完善：
? 一是由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制定發布更為科學、精準的量刑指導意見，作為控辯協商和司法審查的主要依據，避免檢察官濫用裁量權，防范廉政風險。
? 二是增強量刑的協商性，提升量刑科學性。檢察官在量刑過程中應當充分聽取被告人、辯護律師意見，必要的情況下征求和聽取人民法院意見，并參考國外的實踐，擴大量刑社會調查的適用范圍，并在具結書中寫明量刑建議的計算方法，提升量刑建議透明度和科學性。
? 三是加強人民法院審判環節的司法審查。在審判環節，法官要重點對認罪自愿性、量刑公正性開展認真審查。法官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應當建議檢察機關調整量刑建議，檢察機關不調整的或者調整后仍然明顯不當的，可以依法作出判決。
（編輯：要怡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