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曉瑩
七嬸,是我一個遠(yuǎn)房姑姑在翠屏山認(rèn)識的河南老鄉(xiāng)。
1938年,國民黨為阻止日軍南下,在鄭州東北花園口炸決黃河大堤。一時間,大批難民涌往陜甘等省。從中原到西北,迤邐著一幅長長的餓殍圖。七嬸來自黃泛區(qū),她是一路乞討,隨難民潮到的謝家村。姑姑家不在黃泛區(qū),但她的父母聽鄉(xiāng)親說,陜西地多人少好生活,就撇下姑姑照顧年邁的奶奶,帶著余下的孩子到陜西謀生,正好落戶到謝家村。此時,七嬸已經(jīng)在謝家村生活幾年了。
上世紀(jì)70年代初,姑姑到翠屏山去探望父母,見到七嬸,聽說了她的很多靈異故事。
七嬸和她男人算是“有緣千里來相會”。那是個秋天的早晨,謝家村的木匠謝偉早早到了山上,他想趁著太陽還未出來,再開片荒地種莊稼。翻地用的是鋤頭。他沒翻幾下,“咯嘣”一聲響,鋤頭竟然錛到石頭上,鋤把兒一斷為二。謝偉有些惱火,大清早的出這事可是不吉利的征兆,索性收工回家。可能是因為斷鋤把的事兒,他心里隱隱有種不安,飯吃得也沒滋味,便收拾用具,到鄰村做活兒。
此時,天剛蒙蒙亮,他沿著溝邊兒羊腸小路匆匆往前走。晨光中,視線內(nèi)出現(xiàn)個披著亂發(fā)的女子,走得搖搖晃晃,直欲倒地。小路的一邊是深溝,女子隨時可能掉下去。他忙搶上前攙住來人。女子無力地看他一眼,頭一垂,歪在他身上。
謝偉看著女子,有些心驚。這女子五官倒也周正,只是在右眼周圍有一片青色的胎記,使整張臉看起來挺可怕。他已經(jīng)知道黃河決堤的消息,看這人的樣子,估計是逃難過來的。他猶疑片刻,自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如把這個女人帶回家,又一想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方便。有心等別人來救,又頗為不忍,就把女人背到了鄰居八婆家,讓她代為照看,自己則急忙忙去請郎中。郎中看過之后,說沒有大礙,是長期奔波、凍餓所致,只要悉心照料,半個月身體可恢復(fù)。謝偉一聽,背上藥簍拿起鏟子到山里挖藥材熬藥,衣不解帶連續(xù)守了三天三夜,女人才下得床來。之后,女人就在八婆家住下來,謝偉去做木匠活兒,女人就由八婆照看。
看看女人的身體恢復(fù)得差不多,八婆和村里的女人們輪流做媒,給謝偉和女人牽線搭橋。女人答應(yīng)了。其實,八婆早看穿了謝偉的心思,她和謝偉對女人格外照顧,是存了私心。謝偉自小父母皆亡,家里一貧如洗,雖然跟著叔伯們學(xué)會了木匠活兒,但一時之間并沒有多少收入,想在本地娶個媳婦很不容易。被救的女人雖然樣貌不佳,但這樣的媳婦可靠,不是說“男人三件寶,丑妻薄地破棉襖”嘛。謝偉在族里排行老七,于是,女人就成了七嬸。村里人議論紛紛,說倆人緣分深,要不,那一大清早謝偉啥都顧不上,急急上路干嘛,就是為了救七嬸。謝偉晚到一步,說不定,七嬸就掉下深溝了。
婚后一年,他們添了個丫頭。謝偉勤謹(jǐn),七嬸能干,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不過,七嬸引起人們的注意,是因為她的秘術(shù)。
首先看出這一點的是八婆。
八婆的孫子和七嬸的女兒常在一塊兒玩。冬天里,八婆就在草垛邊曬太陽。突然,孫子喜顛顛地跑過來喊:“奶奶,快看,向日葵開花了。”八婆知道小孩子喜歡想當(dāng)然說話,就沒理他,大冬天的向日葵連活著都不可能,還開花吶。可小孫子手里真的有枝向日葵,正開著艷艷的黃花。她嚇了一跳,揉揉眼睛再看那向日葵,真的在開花。不過,花朵已經(jīng)開始萎縮。幾分鐘后,花全部蔫掉。八婆問孫子花是哪兒來的,小家伙說是七嬸給的小玩意兒。
后來,注意到七嬸秘術(shù)的是村里的痞子二賴。二賴說,夏天,七嬸帶閨女到山上采藥,身邊圍滿了蝴蝶。她雙掌翻飛在地上煞有介事地走圈,那些蝴蝶跟著跑,把她閨女逗得咯咯笑。可等二賴走到近前,七嬸腳步一頓,往手上吹了口氣,蝴蝶們就散了。聽到這話的鄉(xiāng)親就問他:“你跟著人家七嬸干啥,難不成有啥想法?”二賴喜歡看漂亮女人,可七嬸能列入其中嗎?二賴撓撓頭皮說:“難道你們沒發(fā)現(xiàn),七嬸現(xiàn)在跟過去完全不一樣了?”旁邊的人一聽,仔細(xì)回憶起來。這一回憶,不由跳腳驚叫,“七嬸確實是越來越水靈了。”剛到謝家村的七嬸,臉上的青色胎記很明顯,不說有多難看,但有點嚇人。可現(xiàn)在那青色胎記已經(jīng)隱隱約約,很不明顯。七嬸的臉盤雖然黑,卻越來越滋潤耐看,不像一般農(nóng)村婦女風(fēng)刮日曬后皮膚粗糙。盡管七嬸沒能生個兒子,丈夫謝偉卻一如既往地疼惜老婆。七嬸常常說,跟著謝偉過這輩子,即使短命也值了。
二賴的話在村里傳開以后,村里人就注意了七嬸的長相。果不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七嬸的皮膚越來越顯得光潔細(xì)膩,沒有任何衰老的跡象。她見人不笑不說話,一笑起來,滿面春風(fēng),讓人很舒服。村里的媳婦姑娘們有事沒事都往她家跑,可也沒看到七嬸有什么特別的護(hù)膚品。直到二賴按捺不住他那顆“狼子野心”,趁著謝偉出外干活兒的時機,去調(diào)戲七嬸,人們才發(fā)現(xiàn)些端倪。
那是冬天,結(jié)婚打家具的人多,謝偉的手藝也已經(jīng)得到四鄉(xiāng)八村人們的認(rèn)可,就有遠(yuǎn)處的鄉(xiāng)親找他做活。這次,謝偉一出去就是半個月。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二賴偷偷摸到了七嬸的屋子里。七嬸正在燈下做鞋,看到二賴,立刻明白了,對著他怒吼一聲。二賴看到七嬸那張臉如鬼魅一般可怕,嚇得哭嚎著沖出大門。聽到他的喊聲,村里幾個男人扛著鋤、锨沖出門。
二賴滾爬在街中心,嘴里喊著“別過來,別過來”,身子瑟瑟發(fā)抖。看到男人們走近,他才平靜下來,支支吾吾地說出事情經(jīng)過。男人們敲開七嬸家的門,見七嬸一臉溫柔的微笑,并無異樣,就把二賴?yán)桨堤幪吡藥啄_。“活該,誰叫你到七嬸家偷雞摸狗。”他們估計,二賴流氓成性,七嬸用了個小招數(shù)嚇了嚇?biāo)?/p>
不過,后來村里人還是覺察出了七嬸的秘術(shù)。有年夏至日,謝家村來了兩個衣著光鮮的女人,其中一個帶著大口罩。她們拿著縣里的介紹信找到村長,點名要見七嬸。村長趕緊把七嬸叫到自己家里。兩個女人讓村長一家回避,她們單獨和七嬸說話。村長好奇,從門縫里看了點場景:兩人一見七嬸,恭敬有加,那個戴口罩的居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七嬸走過去把門關(guān)嚴(yán),三個女人嘀嘀咕咕地在村長家說了半天話。后來,七嬸就帶兩個女人到了她家。幾個小時后,兩個女人才千恩萬謝地離開。
當(dāng)時這事村長藏得很嚴(yán)實。過了些年,村長才悄悄透露,說那兩個女人是縣劇團(tuán)的。那個戴口罩的是縣劇團(tuán)的臺柱子“山里紅”。因為意外的大火毀了容,她來向七嬸討要換顏秘術(shù)。否則,她的藝術(shù)生命就要終結(jié)。
后來,“山里紅”改頭換面,比毀容前更漂亮,而且笑起來美若天仙,令人目不忍離; 發(fā)怒時則青面獠牙,令人敬畏異常,舞臺效果更為震撼。“山里紅”重出后,名震全省,已經(jīng)調(diào)往省劇團(tuán),這些事縣里的人才敢亂傳。
有人問起七嬸,七嬸就說天機不可泄露,大家還是不知道的好。后來,還有人來找七嬸討要換顏秘術(shù),都被七嬸拒絕了。村里人私下里談起來,很是遺憾。
1983年,七嬸六十出頭卻去世了。去世前她身體健康,還保持著三四十歲那種不老的容顏。那年,七嬸突得風(fēng)寒,夜里高燒不止,處于昏迷狀態(tài),村里幾個年輕人抬她去看病。半路上,七嬸幽幽地醒過來,平靜地說:“不用去看了,練習(xí)秘術(shù)的人違背天道,死時不得壽終正寢,你們抬我回去吧。”眾人都傻了眼,停住腳步,不知所措。七嬸從擔(dān)架上坐起來,看著遠(yuǎn)處的星光,身子往后面一倒,再沒了聲息。眾人拿手電筒湊上去看,七嬸已經(jīng)微笑著離開了……
七嬸的女兒問村里的老人啥叫不能“壽終正寢”。老人們說,就是不能安然死在家里,不能安然躺在床上死去,這是上天對泄露天機者的懲罰。
選自《新聊齋》2012.7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