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能有幾個十六年?
小酒館里,一位老者鶴發童顏,邊吃手把肉,邊自斟自飲,津津有味。我忍不住問,您喝多少了?他豎起兩根指頭,聲若洪鐘:二兩!我打趣道:才二兩??!他瞬時把手指的“二”換成了“八”,一本正經的嚴肅起來說:今年八十了,每頓喝酒不超過二兩,一天三頓酒!說完,小酒盅飄然舉起,瀟灑仰頭,“滋溜”一聲,一飲而盡!滿足、珍惜與幸福,溢于言表。
放下酒盅,老者問我,你喝了多少?
不知是不是酒醉的緣故,我支支吾吾,未能作答。
杜甫詩云,“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在八十歲老人面前,我怎么敢說喝了多少酒啊。人到中年,酒債無數!
老者八十,已是耄耋。酒債早已嘗盡,喝到就是賺到。
言歸正傳,再說十六年。八十歲算高壽了,僅有五個十六年。若與一座山或一座城相比,十六年更不足掛齒。
上次去呼和浩特,是2003年。從老家通遼坐火車過去。雖然同在一個自治區,奈何地域狹長,橫跨千余公里,車程要一天一夜。時近深秋,一路蒼茫。列車深入西北腹地,多為遼闊沙漠。草原列,像一條綠色巨蟒,在黃土地上信然穿梭。
車窗外,羊群似低垂的云朵,悠閑的搜刮著貼近地表的嫩草。在牧羊人的眼里,草原列是最大的風景。他們注視列車,目送行人遠去。那時交通并不發達,牧區站點很少。有的牧民,可能一輩子看著列車從家門駛過,卻不能坐上一次。想起了鐵凝女士的經典作品《哦,香雪》。一群少女追著村前的列車狂奔,青春灑脫,向往無盡。
車入集寧,一座座樓宇拔地而起。再往遠處看,便是大青山。
此時,內蒙古自治區的首府——呼和浩特,近在眼前。
最早知道呼和浩特的概念,是在兒時,緣于一種名叫青城的香煙。翻了書,才明白,呼和浩特是蒙語音譯,翻譯過來就是“青城”的意思。但“青城”并不是因為呼和浩特被大青山包圍而得名的。
據考證,1581年(明萬歷九年),蒙古土默特部領主阿勒坦汗(即俺答汗)在這里正式筑城,城墻用青磚砌成,遠望一片青色,“青城”之名由此而來。
列車到站,萬家燈火。青城,如大山包裹的明珠,燈紅酒綠。對城市并無太多心思,我心心念念那座大山。
次日一早,我向山而行。
感覺山在眼前,便決定走路去。哪知道,越走越遠。路人溫情提示:山還遠著吶。記得那時穿了一雙回力鞋,并不合腳,血泡很快就出來了。但能怎么辦,小伙子,咬著牙往前走吧。
沒有比腳更長的路。終于到了山下,一覽大青山的蒼茫、厚重,甚為驚喜。
我觸摸到了山中的砂石泥土和綿綿枯草,一股暖流在心中激蕩。我近似瞻仰一般,仰慕這座巍峨大山。它不算高,像摔跤手,敦厚結實。它沒有南方大山的妖嬈與豐盈,像黝黑的蒙古漢子,樸素無華。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大青山孕育了馬背文化,壯實了蒙古馬精神——吃苦耐勞、勇往直前!
之后,一別十六年。
此行,飛抵呼市上空,第一眼便瞥見傲然而立的大青山,滿懷神圣和敬畏。
仲冬青城,草色頹唐,絲毫沒有“青”色之說,倒有一片白茫茫的霧靄在空中懸滯。
雪,在前幾天剛剛落完。零下十幾度的氣溫,冰雪無法消融,要么在路旁堆砌,要么在林間鋪陳。踩上去,軟綿綿的,質地如同嘴里的羊肉。
人們不懼嚴寒,從容上路。熟人相見,熱情言語,口中冒出一道道熱氣。屋內,暖氣升騰,著單衣便可。喝著燒酒,吃著牛羊肉,日子像春天般欣喜。
出門幾次,馬路盡管開闊,仍顯擁堵。原來,到了飯點,人們都要出門下館子。吃火鍋或蒙餐,相互寒暄,熱情問候,其樂融融。席間,酒香彌漫。一餐不喝酒,便少了點啥。早有早酒,中餐晚餐,酒更是主題。據說,青城還時興二頓酒呢,吃完晚餐,再換地方喝一場。反正,有喝不完的酒,聊不完的天,吃不完的肉。冬夜來得早,走得遲。漫漫寒夜,有大把時光可以揮霍。
晚上十點,我們一行離開飯店。面紅耳赤的走上大街。寒流再猛,也無法催散酒氣。聞著香呢。路燈泛著黃光,高高的掛在天上,路面黯淡,卻不失情調。此刻,青城未眠,燈火正旺。大頭鞋踩在堅硬的路面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腳板心越走越熱乎。真想這樣一直走下去。
然而,還是要選擇離開。因為遠方,因為遠方也有家鄉。
依依不舍走向機場。落雪紛紛。車窗外一片蒼茫,一顆流浪的心再次被喚醒,激蕩起來。遂寫下一首小詩:
冬夜的雪
把門前的小路
凝成一條潔白的哈達
系住了濃濃的鄉愁
無垠無際的鋪陳
像寫滿青春
的白色長裙
遮住了泥土的褶皺
未眠的,除了青山
還有,止不住的回眸
遠去的身影,一程風雪
背后的山河,風光依舊
離機場不遠,只需半小時車程。來得尚早,到處逛逛。購物區,每個招牌上方都寫著蒙文。連同星巴克咖啡廳,都打著蒙文的標識。瘦削的字體,像出征軍士的面龐,冷峻又酷酷的。看不懂,卻很親切。如能參透蒙文的意義,再大聲嘰里咕嚕講出來,該多好!
一個角落,是包頭剪紙的展覽陳列。靜觀默察,駐足不前。薄薄的一片紙,刻畫了栩栩如生的勞作場景。手法粗細結合,從整體上看,裁剪開闊,略帶夸張詼諧之趣,但細節精益求精,甚至可以看到鳥獸身上細瑣繁密的毛發,嘆為觀止。從剪紙的鏤空處,我仿佛看到無數家鄉藝人,戴著眼鏡,端坐炕上,一絲不茍的剪輯著豐富的生活。
候機大廳播放著經典的草原歌曲《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這首蒙古族詩人席慕蓉寫就的佳作,在騰格爾的深情演繹下,最能代表蒙古人的情懷,眷戀大地,敬畏蒼天,草原遼闊,大河浩蕩。一時間,我竟然突發前所未有的倉惶——捫心自問,真要離開這片熱土嗎?
一時語塞。
飛機呼嘯而起。夜空中,透過舷窗,青城繁華正啟,青山靜默喘息。
作別青城與青山,也意味著送別了一個十六年,瞬間熱淚盈眶。心中只想祈禱“長生天”,保佑漂泊的孩子,愿下一個十六年,青山依舊,青春不老。
我就知道您“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