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晏幾道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暮春時節(jié)了,剛剛下過一陣淅淅瀝瀝的小雨,他又一次從睡夢中醒來。這是第幾次醉酒了,他也記得不是太清晰。其實他也并非一個嗜酒之人,但他的記憶太好,尤其是關(guān)于一些往事的記憶。太好的記憶,對他這樣一個人來說,是一種不幸。
他,有一個聲名煊赫的父親。他的父親叫晏殊,仁宗時的宰相,但他知道他父親最傳在人口的并不是他的官名,而是他偶作的小詞。幾天前,他還聽到有人在唱著他父親的小詞,“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
有些像他的父親,他也寫了許多小詞,但寫的最多是給她們的。他在詞里呼喚著那些他平日里不能再喚的名字,“小蓮”、“小鴻”、“小蘋”、“小云”。但是任憑他怎樣呼喚,她們都不會再低眉淺笑著答應(yīng)他了。
他是晏殊的第七個兒子,與其父晏殊齊名,并稱為“二晏”,被認(rèn)為是直追李璟、李煜父子。在詞風(fēng)上,深受其父的影響,而在性格和命運上,小晏被視為詞中之“賈寶玉”。其一,是因為晏幾道和賈寶玉一樣,是含著金湯匙誕生的。其父晏殊官居顯要,至仁宗朝時更是官至宰相。其二,晏幾道與賈寶玉一樣經(jīng)歷了早年富貴而中晚年困頓的生活,在晏殊辭世后,家道也逐漸沒落。其三,晏幾道與賈寶玉一樣,“不肯一作新進士語”,也無意于官場仕進,終身“陸沉于下位”。其四,也是十分有趣的一點,晏幾道和賈寶玉具有一樣的“癡病”。他一生雖家道中落,但最令他念念不忘的,就是他的朋友沈廉叔和陳君龍家里被稱“蓮、鴻、蘋、云”的幾位歌妓了。
酒是一種很好的東西,至少可以讓詞人暫時忘記那時候怎樣在沈廉叔、陳君龍家里和她們春風(fēng)一遇,鼓瑟調(diào)箏,推杯把盞?!坝麑⑸蜃頁Q悲涼”,醉了,便好像真的忘了,心暫時也不會那么痛。
但酒總是有醒的時候,夢總是有碎的時候,扶頭酒醒,但見簾幕低垂,有風(fēng)輕輕吹動。簾外影影綽綽地有一座樓臺鎖著,突然他聽見有什么東西破碎了。他記得那個時候他就是在那里,和她們歡笑著,燕語著,仿佛時間永遠(yuǎn)不會逝去?!皹桥_高鎖”未必是真“鎖”,可以理解為真“鎖”,但更韻含著往事塵封,歡愉難再的意味。樓是同樣的樓,但樓中人已去,“鎖”與“不鎖”對于詞人而言,樓都是空的、鎖的。
有些悲傷,真是避無可避?!叭ツ辍?,也許是更早的時候,亦是暮春時節(jié),詞人曾立于庭中,霏霏細(xì)雨里,片片落英拂過他的肩頭,呢喃的雙燕掠過他的頭頂。那時候的他,顯得同樣孤獨和憂傷。連燕子都是成雙的,而他卻和孤獨,靜靜地站在一起。微雨、落花、雙燕、孤獨和他,仿佛一幅靜止的畫。他記起了他剛剛做的那個夢,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天真浪漫的“小蘋”,穿著繡著雙心圖案的薄羅輕衫,對著他羞澀一笑。他聽懂了她的琵琶聲里要說的話。和她分手時照著她歸路的皎潔的月亮還在,那個時候的她就像一朵彩云冉冉歸去了。沒有想到一別,是那樣的容易。
詞中最精彩是“落花”、“微雨”二句,但其實這兩句并非晏幾道原創(chuàng),本是出自唐五代翁宏的《春殘》一詩,被他用在詞中,加上前后詞句的烘托,顯得意境蘊藉,情意悠長。以“彩云”喻佳人,晏幾道也不是第一個,李煜亦有《南歌子》詞云“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寫出佳人的儀態(tài)之美。但小山詞中更表達(dá)著一種“霽月難逢,彩云易散”的意味,但見云歸去,不見云飛來,“別時容易見再難”。
人人皆言,說小晏情長,拿他與納蘭性德的相比認(rèn)為兩人同為宰相之子,同喜填詞,同樣情深,但個人以為,兩者是有顯著差別的。納蘭性德懷念是曾與他挑燈補衣,賭棋潑茶,朝夕相處的妻子,而晏幾道懷念的是酒筵歌席上遇到的情意相投的佳人,并非說小晏對她們無情,或者虛情假意,只是兩者的情意有別。納蘭性德對逝去妻子的懷念更在于一針一線、一事一物的舊日夫妻生活的懷念,是“誰復(fù)挑燈夜補衣”的情懺;而小晏對那些歌妓們則更重于一笑一顰、一曲一琴的體貌才藝的由衷贊賞,是“人面不知何處去”的追念,與骨中骨,肉中肉的夫妻情意不同。并且就小晏而言,別離了那些在朋友家中碰到的歌妓,他的一生不可能沒有再遇到更為貌美,更有才藝的歌妓,之所以如此懷想她們,是因為那個時候是他晏幾道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家世正隆,青春正在,佳人佐酒,好友在側(cè),賭酒猜枚,擊節(jié)按拍,無不自在。據(jù)晏幾道《小山詞自序》中云,那時晏幾道每作一詞,則“即以草授諸兒”,供她們彈唱,詞人與朋友則“持酒聽之,為一笑樂而已”,當(dāng)時的歡悅可見一斑。
但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終究逝去了,只可懷想,不可重溫。晏幾道和李煜相同,都是生活在過去的人,對昔日那段最美好的歲月由衷懷想,并且用今后的大半時光追憶著那時的人物。對他們而言,幸福只在過去,于是他們也留在了過去。
現(xiàn)在,沈廉叔和陳君龍,一逝一病,昔日的晏七公子也垂垂老矣,歲月流金,一去不復(fù)返。身為歌妓的她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不知在哪位達(dá)官貴人家里彈著琵琶,不知她是否會唱到這首我寫給她的《臨江仙》,記起那個昔日為她填詞作曲、持酒聽彈的晏七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