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是如何從天下掉下來的?
——曹雪芹的敘事大手筆(讀《紅樓夢》第2回札記)
(戴敦邦繪《紅樓夢》第二回插圖:“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越劇《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與林黛玉第一次相見,有一段膾炙人口的唱詞——
“天下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只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氣,聲音笑貌露溫柔。眼前分明外來客,心底卻似舊時友。”
(余玉蟬、周伊雯演唱《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不得不承認,越劇的這段唱詞,極大限度地保留了小說《紅樓夢》原有的詩意,像“一朵輕云剛出岫”這樣的文字,于小說來說,也可以算得上是錦上生花了。
林黛玉,是曹雪芹心中的“花魂”與“詩魂”,她是小說的“女一號”!曹雪芹描寫林黛玉的濃墨重彩之筆,雖然是出現(xiàn)于第三回,但為了她第三回的“驚艷”亮相,曹雪芹于第一、二兩回其實就做足了文章。
我不妨從“敘事手法”的角度,來談談曹雪芹是如何做好這個文章的。
首先,曹雪芹將“奇”字,在林黛玉身上做足了文章,一如將“奇”字在賈寶玉身上做足了文章。
賈寶玉,女媧補天的棄石!
女媧所煉的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中的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都能成為擎天柱,都能成為補天石,唯有象征著賈寶玉的前世的這一塊卻成了唯一的不合格產品,這也太奇了吧。
這完全可以類比一下,這種不成材不成器的概率,比什么寧波市鎮(zhèn)岳中學、鎮(zhèn)山中學、鎮(zhèn)江中學的高三學生高考考不上本科大學這樣的概率還要低得多!
賈寶玉還有“奇”處呢!曹雪芹除了讓茫茫大士賜與他這塊補天棄石以靈性外,還賜給了他“幾件奇處”。這種種“奇處”,第二回也一一寫到了。
比如“一落胎胞,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
比如抓周只抓“脂粉釵環(huán)”。
比如喜歡吃女孩子的胭脂。
比如常常宣稱“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與賈寶玉的“驚艷”出場之前鋪墊一樣,曹雪芹也為林黛玉的正式“驚艷”出場做足了鋪墊的敘事工夫。
第一回的“敘事主體”,即敘事的人物,曹雪芹刻意不設計為自己,而是設計成“人”與“神”的對話。
曹雪芹馳騁他那天馬行空的想象,通過甄士隱夢中與一僧一道的奇遇,借助甄士隱與“那僧”的對話,將林黛玉的“仙”氣一一敘寫出來。林黛玉原為“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草”,因得赤瑕宮神瑛侍者(賈寶玉的前世)以甘露灌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yǎng),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修成個女體”,她“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她之所以要下凡人間,就是為了報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因而向警幻仙子請求下凡,追隨神瑛侍者,把“一生所有的眼淚”“償還”給那下凡的神瑛侍者賈寶玉。
這樣的“以一生的眼淚償還情債”的故事,被作者詩意化了,圣潔化了!這樣的詩意,這樣的圣潔之情,于人世間,難道不是最稀缺的情意嗎?難道不足以稱“奇”嗎?
翻遍中外文學史,誰能有曹雪芹這等的想象文字?
第二回,曹雪芹則是先將“敘事主體”的權力從“那僧”“那道”的手中收了回來,曹雪芹以全知全能、太陽底下天下萬事于他無秘密的“上帝視角”,直接向讀者講述了賈雨村進京科場得意、迎娶嬌杏、選入外班、任職知府而不到一年被革職的經歷,繼而敘寫“擔風袖月,瀏覽天下名勝”的賈雨村如何“相托友力”“謀了”進到林如海這個巡鹽御史府中擔任林黛玉的家庭教師的故事。順便要提及的是,賈雨村“擔風袖月”是假,他實則是在四處捕捉時機,以圖東山再起。你看他“游歷”中做了些什么事?他經朋友舉薦,進了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應嘉府中做家庭教師,他看中的甄府是“富而好禮之家”,盡管作者沒有敘寫賈雨村如何攀附甄應嘉,但投身甄府本身就是對“擔風袖月”的一種反諷。
賈雨村,雖然“才干優(yōu)長”,但卻管束教育不好“暴虐浮躁,頑劣憨癡”甄府公子,這位甄公子說出的話,一如賈寶玉,他竟也口稱“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靜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比”,可這位甄公子偏偏也像賈寶玉,是極受祖母溺愛。賈雨村作為家庭教師,一個是要管;甄府老祖母,極度溺愛孫子,這一個祖母卻是縱容。結果就是,這個甄府祖母常常“因孫辱師責子”,也就是說甄應嘉常被母親責怪,賈雨村也常被甄寶玉的祖母侮辱。這樣說來,賈雨村哪怕還稍有一點自尊心,也無法在甄府繼續(xù)呆下去了,因而只得“辭了館出來”。但我們不得不佩服賈雨村的生存能力與求職的本領,他很快就又謀得欽點巡鹽御史林如海家的家庭教師之職。
我們千萬不要認為寫賈雨村筆墨是閑筆,大師筆下絕不會有“閑筆”。
曹雪芹他像女媧造人一樣創(chuàng)造著這個賈雨村,曹雪芹就是要他筆下的賈雨村去承擔重要的使命。曹雪芹他這個女媧,他這個上帝,他這個造物主,于第二回采用他的“上帝視角”“造物主視角”“女媧視角”,去操縱賈雨村的重要目的,就是要借賈雨村去說,去聽,去感受,去用“目光”打量這個世界,品評他曹雪芹所要塑造的人物。
請看“那日,偶又游至維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鹺政點的是林如海”這一句中的“因聞得”,是誰“聞得”,不就是“賈雨村”嗎?
讀者看到賈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巡鹽御史林如海府前他所對林如海的前世今生的了解之詳盡的程度,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賈雨村就是一個極有心機、極會鉆營的機會主義者。你看林如海的探花出身、林如海是列侯第五代孫、圣恩對林如海的眷顧、林如海的親族支派如何、林如海“有幾房姬妾”,林如海只育有一女一子但三歲之子已經夭折,這一切的一切,但都猶如熟悉自己的掌紋一樣的那樣熟悉。在對這一切都了然于胸的前提下,他于是極力借助朋友之力,“謀進”了林如海的府門。
這樣借賈雨村的“目光”寫林如海,其實就是在借賈雨村的目光,介紹林黛玉的出身高貴,介紹林黛玉所接受的教育的不俗。
林黛玉的正式啟蒙教師,是什么學歷?是進士出身的賈雨村!
林黛玉的家庭教養(yǎng)的背景是什么樣的?她的的父親是誰?是探花出身、欽點巡鹽揚州御史!她的母親是誰?是顯赫一時的榮國府的千金賈敏!
有這樣的敘寫交待在前,第三回寫林黛玉的“矜持”,寫林黛玉見賈寶玉之前心里暗想賈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也就有了人物性格、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前提性條件。
以前的教科書,常說林黛玉進賈府是如何如何的“寄人籬下”。這多少是有一點誤讀的!
林黛玉,怎么能說是寄人籬下?至少她剛進榮國府時,并無那種“自卑”的心理。
她林家的府第并不比賈家低!賈府雖是公爵之府,但林家也是侯門之第;榮國府至賈政這一代已經靠吃祖宗的飯度日,而林如海卻能憑自己之力考中進士并贏得皇帝的青睞與信任,得以被欽點為揚州巡鹽御史。正因為如此,第三回榮國府榮禧堂“寶黛初會”的情節(jié)中,“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環(huán)進來笑道:'寶玉來了!’”之時,林黛玉心中才會有這樣的“疑惑”——
“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
“憊懶人物”,就是涎皮賴臉的人物;“蠢物”,就是愚庸凡俗的人物!
林黛玉之所以會對這位表哥有這樣的不屑心理,當然與她母親賈敏平時沒少說賈寶玉被祖母寵愛縱容壞了有關,也與她進榮國府后二舅母王夫人告知她賈寶玉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有關,但林黛玉自身高貴的出身、良好的教養(yǎng),才是她能居高臨下地暗地里稱賈寶玉是“憊懶人物”“蠢物”的主要原因。
而如果缺了第一、二回的敘寫,林黛玉“俯視”賈寶玉的情節(jié),能合理嗎?讀者讀到這樣的文字,難道不會覺得突兀呢?
你看這就是曹雪芹于“女一號”出場前,做足了的“敘述”文章!
以上談的是“敘述的主體”上的變化之妙,讓人稱妙的其實還有曹雪芹于敘述順序上的爐火純青呢。
曹雪芹他還能不斷地變換敘述順序,讓讀者閱讀時覺得毫無突兀之感。
比如曹雪芹于冷子興與賈雨村的對話中,敘寫了賈雨村追憶五歲的林黛玉讀書寫字凡遇到“敏”字即知避諱之事,這就為我們塑造出了一個有良好教養(yǎng)極為聰慧的貴族小公主的形象。
這不正是敘述順序中的“插敘”嗎?
原文如下——
(冷子興):“現(xiàn)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時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的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外孫,又不足罕見矣,可傷上月竟亡故了。”
曹雪芹寫到林黛玉的母親賈敏“可傷上月亡故了”,第二回也就快結束了。
于是就有了第三回林如海對賈雨村所說的“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來接”林黛玉的情節(jié)。
這樣的敘述,多么的自然,多么的巧妙,多么的似乎不著痕跡,又多么的妙手天成!
其實,哪有什么“妙手天成”?
有的只是曹雪芹的“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才有令后來讀者的為之拍案驚奇、為之終生如癡如醉!
2022年2月21日 初 稿
2022年2月22日 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