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這個女人,一種力量傾倒了我。顯然,她有著從內心煥發的別樣氣質。這種氣質的人,如不是因為某種特殊的緣由,很難與之照面、認識。
她是誰,她為什么打動了我?
而且,這張照片所呈現的感覺與技術,又準又狠。那攝影者,又會是誰?
有一次,友與我聊起寫作,問我從哪里去發現一些還不太為人知的藝術人物?發現了他們,相關的事實與話題又怎么去寫?即,文章的立意與觀點,是基于什么而產生?
這樣的話,不止一人問過我,它是我與友們時常討論的一個話題。
發現某個人,某個事件,當然有出處,因我實在勤于翻閱所有過手的藝術雜志、畫冊與專論,也時常通過朋友為我打開的綠色通道,暢通無阻地去世界各大博物館的網站走一走,看一看。
每有人引起我的興趣,我便會潛心去了解與此相關的點滴。一段時間后,有關這個人的一切,便已了然于胸。
比較而言,中國藝術家相對易于找尋與核實,因為近水樓臺。國外的藝術家,要查閱了足夠多的資料,或親見了人與作品,其形象才會變得立體,作品才會理解得真切,也才能下筆一寫。
查閱英文資料,在追尋的過程中幾乎是省不掉的。太多史實的來源,完全有賴于第一手的資料。
而在了解了一個人的藝術思想后,寫他的想法往往便已產生,文章的立意也多半隨之而至。
產生立意不難,因為經得起了解的人,必有獨特之處值得一說。
不過要用自己的語言寫出這個立意,那才是文章的最關鍵處。
友問:那立意怎么開頭,或是怎么在恰當的時候切入呢。
那么,我用圖解的方式,來說明一下這個過程吧。
自讀藝術史的第一天始,我就喜歡上奧基芙(Georgia O'Keeffe)。因為喜歡,寫過好幾篇有關她的文章。
這位美國現代主義的杰出藝術家,不僅作品驚艷存世,眾多世界級的攝影師也為她拍過不少的照片。拍得最多也最著名的,當然是她的丈夫阿爾弗雷德?斯蒂格利茨(Alfred Stieglitz 1864-1946)。
在欣賞奧基芙與她的作品時,我發現放在原版畫冊里的這張照片,神韻特別的動人。可攝影師竟然不是她的丈夫,而標明了是一位叫保羅·斯特蘭德的人。
拍攝的當年是1930年,時年奧基芙43歲。
應該說,這位人物,凡熱愛攝影的人,甚至業余愛好者,都不可能不知道他。在世界級的攝影師名單中,他是太有才華、太著名了。臺灣攝影師阮義忠所著《當然攝影大師——二十位人性見證者》一書中,對斯特蘭德就給出了極高的評價,說他是一位影像英雄。
保羅·斯特蘭德(Paul Strand 1890-1976)是斯蒂格利茨的高徒,難怪有機會給奧基芙拍照片了。這是年輕時的斯特蘭德,咧著嘴巴笑得正歡。
與斯特蘭德那些好到令人無法轉開眼睛的作品比較起來,攝影師本人的命運通常都是如此:他拍出了這個世界,自己卻缺少一張真正的好照片。
世界怎么來評價斯蒂格利茨與斯特蘭德這對非凡的師徒呢,是這樣說的:只要有三斯——斯蒂格利茨、斯泰肯(另一位著名時尚攝影師)、斯特蘭德,世界即可為之驚厥('Stieglitz,Steichen,Strand'Called
好了,提了那么多次奧基芙的丈夫斯蒂格利茨,這位美國攝影之父在此終于露面了。這是斯特蘭德1919年為斯蒂格利茨所攝的肖像——因照片邊緣模糊,有所裁切——高徒的水準,一點不輸他的老師啊。
從時間上看,此時的斯蒂格利茨正陷于對奧基芙的追求與熱戀中。也正是在這一段時期,他為她拍攝了大量的寫真,我們之前看到的奧基芙的那些絕美的臉、手、乳與身體的照片,差不多都拍攝于這個時間段。
這位發現并向世界推介了奧基芙的伯樂,大奧基芙23歲,幾可做她的父親。之前,他有因金錢結合的婚姻與女兒,因為奧基芙,他離家又離婚,最終與奧基芙走在了一起。
奧基芙對這位如父如恩人的男人怎么看呢,精神上是沒有分開過,但態度上,多多少少缺乏相應的回愛,至少,在結婚典禮上,她拒絕說出“服從”與“愛”這樣的字眼。
確實,與胡子一大把的男人戀愛,這真太困難了點兒,但享受他的寵愛,倒也不難。
不過也確實,這兩個人分別譜寫了美國攝影史與藝術史的精彩新篇章,實在讓人佩服之極。而晚年的奧基芙對丈夫的思念,亦是情濃。
隨手挑一張保羅·斯特蘭德1959年拍攝的《水車和埃及古納神像》(Waterwheel and Colossi
可以說,從作品所到達的高度,斯特蘭德一點不輸于他的老師。而從作品的存世量,借由攝影技術的進步,徒弟作品的豐足顯然遠甚于老師,這也給了世界崇拜斯特蘭德的真正理由。
當一張張充滿質感、才氣橫溢的作品展現在眼前,當看到他把某個村落的一扇破窗子,拍出與紐約的摩天大樓同樣的味道時,這位攝影師真要讓人驚嘆到五體投地呢。
事實是,翻看斯特蘭德的作品,有近乎暈眩的感覺。
我曾說我太喜歡法國攝影師布列松的作品了。可是,布列松曾拜師學藝的人中,就有斯特蘭德呢。
看這美妙難言的人間風景,這微妙的層層灰色,這顆粒的質感,確實是既精于拍攝也精于暗房技術的人的杰作啊。
欣賞這樣的好作品,人怎么能沒有想法,文章怎么能沒有立意呢。
所以哪天想動筆寫一寫斯特蘭德,該是自然的事了。
再來欣賞一幅斯特蘭德1953年的人像攝影吧,《意大利盧扎拉鎮的裁縫學徒》 (Tailor’s Apprentice, Luzzara, Italy) 。
自攝影技術發明以來,在不到兩百年的時間內,它的腳步奔跑迅捷,藝術生命力旺盛而持久,迅速躋身于油畫、雕塑這類傳統經典藝術形式中。而隨著技術的日漸尖端,先鋒攝影、觀念攝影與紀實攝影之類,大有將油畫、水墨擠到邊沿之勢——哦,我這樣說的時候,指的并不是中國的當代攝影藝術。
屈指算來,這張照片已是六十年前的作品,人物那種令人驚訝的飽滿情緒,是捕捉到了的。今天的中國,未必有什么人能拍出這樣的人像。
思維走到這里,我似乎是要寫斯特蘭德了。但其實不是,至少此刻不是。
記得第一張照片里,在水中露出艷陽般笑容的裸體女性嗎?這里,把一件簡單的白襯衣穿得這么酷的女人,也是她。
兩張照片,前后相隔十年。前一張1922年所攝,此張攝于1932年。
如果說裸體的女人傾倒了我,那這里的這張照片,更是讓我深深著迷。
比起笑靨如花的照片,我總是更易于喜歡不笑的鏡頭;比起光耀照人的青春,我總是更易折服這種歷經世事后的沉著。
白襯衣。皮帶。指間的香煙。迎向朝陽沉思的面容。帥到這樣無以倫比。
她究竟是誰呢?
知道她不難,因為這張臉反復出現在斯特蘭德的作品里。原來,她是斯特蘭德曾經的太太呂貝卡(Rebecca Salsbury Strand 1891-1968),中國至今,還沒有文章正式介紹過這位女性。
呂貝卡1922年與斯特蘭德結婚,拍下這張照片不久,無名指上的婚戒便摘了下來,因為二人離了婚。
有沒有覺得,這位氣質獨特的女性,與奧基芙有幾分驚人的神似?
啊,所謂神似的猜想,并不是無中生有呢,因為這是一位與奧基芙保持了終生友誼的女子。
既然他們的夫君都是攝影師又是師徒關系,那夫君的太太成為至交,也不出奇了。
我的另一個猜想也是正確的:呂貝卡的職業多半與藝術有關。果然,她正是在與奧基芙的交往中,開始學習畫畫,并最終成為一名繪畫與刺繡雙舉的藝術家。
的確,除了注重自我發現與自我拓展的女人,世上哪里還有另一種女性,更有著這樣的張力與魅力?!
呂貝卡的這張裸照,由斯蒂格利茨所攝(呂貝卡 明膠銀版影印 9.2 x 11.9 cm)。第一張水里的裸照,也是斯蒂格利茨拍攝的,難怪鏡頭感那么美,鏡頭語言那么老辣。
好的裸照是什么樣的?那就感受一下它的質感吧。
呂貝卡既然是藝術家,那她的作品是什么風格呢,與奧基芙的花朵有差別嗎?
差別當然有。一人一世界,一花一精神嘛。
呂貝卡同樣是畫花兒,與奧基芙一樣,也有著自己強烈的個性與風格。不過因為她是半路出家,并幾乎比奧基芙少活了二十歲,所以她的繪畫語言還沒有來得及精練到最高境界,名聲也沒有奧基芙那么熾烈。但猶是如此,她照樣是一位很受西方寶貝的現代女性主義的藝術人物。
時至今日,中國還沒有文字正式介紹過她,故她對于我們,算是一個陌生人。
那么,哪天想寫一寫她,于我同樣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他們夫妻二人,現在安靜地呆在我小小的寫作計劃里。
寫呂貝卡的文章將要怎么開頭呢,大約是這樣的:世界上的藝術家,多是單獨走在自己的路上,因為人與人精神相契、愛好雷同的可能性,實在不大。不過也有少數藝術家,是與另一半牽手往前走的……。
要說呂貝卡(左)與奧基芙如何神似,這張寶貴的照片可以說明一點問題。就是奧基芙本人,在見到呂貝卡的第一眼,驚得如同遇到自己的親人,說:天啊,她怎么這么像我外婆年輕的時候啊?
二人的美有神似又有分野,呂貝卡五官似乎硬朗一些,頭發偏灰色。奧基芙則柔美得多。不過,這只是外在的表象。在精神的堅毅上,奧基芙更獨立、更鮮明,美得也更持久。
當然,呂貝卡衣裳之下的身體之美,幾可與奧基芙相伯仲,她有著絕美的腰線與腰窩、誘人的小腹、纖細的腳裸,以及恰到好處的豐乳肥臀,是個令人贊嘆的繆斯。
所以寫她,文章也可以如是開頭:一個女人自身擁有的美,是否會有助于她在才華上更為出色,更為別致……?
嗯,這就是我尋找到的線索,以及寫字的思路:知道了奧基芙,便知道了她的丈夫;知道了她的丈夫,便知道了丈夫的朋友;知道了丈夫的朋友,便知道了朋友的太太……無限延伸,以至于無窮。
文章的立意,可由人開始,也可由其藝術開始,更可由其生長的環境與國家文化開始,其實也是無窮的。
BY THE WAY,順便說一下——
由此篇文章開始,文章從此設限,不再讓轉載了。喜好吾文的一眾好友,可作收藏。
一方面,版權所屬,未受足夠尊重。雖然也知文章寫出來即不屬于我,但署名或標題,無論再怎么提示,總有被更改的例子,這未免令人遺憾。
另一方面,文章如清泉,自認是寫給干凈而聰慧的人讀的。不潔之手轉去,如污泥濺進家園,還是關門種花為好。
相信我,你是好的,善的,潔的,文章就是寫給你的。登門來讀,應不會給你增添一絲麻煩。
謝謝理解我關門的這兩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