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家萍
若能穿越到古代,古才子自由戀愛,你首選誰?女文青們笑靨如花:王維,of course。
王維是當代女子言之不盡的美好話題。
王維,堪稱當代女子最理想的婚戀對象。他外形峭拔,面容俊朗,有一種可顛覆陽剛的陰柔之美。他低眉斂首,白皙修長的手指打琴弦上拂過,遂將女人的柔情一網打盡。必須選一個人來演王維,只能是梁朝偉:英俊盡收眉眼中,銳氣皆抿在唇角,沉潛,內斂,身形瘦削,卻蘊藏著無窮的能量,像一塊明礬,投在渾濁的心湖里,“古冬”一聲,即刻清明澄澈。
無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明戀,還是傷筋動骨自虐式的暗戀,和王維在一起,便是地老天荒,便是忠貞不渝。與王維并肩漫步空谷或徜徉澗溪,心花怒放落英繽紛。
當年,遭遇考場潛規則、試吏部落第后的他從岐王李范宴游,見他多才多藝,更兼人品出眾,真心欣賞其才情卻自知能量不夠的岐王幾番躊躇,有了好主意:何不將他引薦給玉真公主?玉真公主李持盈是玄宗親嫡嫡的胞妹——同母同父,對這位在武則天爪牙下得以幸存的小妹,出于補償心理,玄宗恨不能將全天下的珍玩都捧到她案前供她把玩。她若嘟個嘴,無限愛嬌地向地方官討個人情,玄宗基本上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據說李白當年也是走玉真路線才被玄宗待見的。
岐王一面積極謀劃,一面在心里犯嘀咕:在咱大唐長安混的人,誰沒兩把刷子?那酒肆里捏著酒壺吟詩的沒準兒就是李白,一不小心撞上個騎驢的不定就是賈島弟子,從床底下拽出來的尷尬人敢情是孟浩然……咱這妹子雖非大才女,可常跟著通音律的皇帝哥哥后面,出鏡率高,多少才子在她眼前晃悠,欲晃出錦繡前程??!王維啊王維,我負責給你搭臺建場子,就看你現場發揮了!
岐王準備了一桌子私房菜——全是玉真公主的最愛,千哄萬哄地將她請來,等她一落座,岐王一擊掌,只見一白衣飄飄的玉人,懷抱琵琶,一個亮相,旖旎登場。玉真問:這是誰啊。岐王一看,這小子有戲了,一來便吸引住閱精英男無數的玉真公主的眼球,岐王心里暗喜面上卻不動聲色:一個懂音樂的。
一曲自譜原創《郁輪袍》奏罷,玉真嘖嘖稱贊:岐王府的人才是經得住考驗的。那尋常見的李龜年便是不可多得的音樂奇才,如今又見這個謫仙式的玉人!
古代養在書房里的男人,本來便如缺少陽光的植物,纖細,象牙白,正逢青春妙齡的王維,與豪放不羈的李白相比,自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柔美。公主眼中的他真真好一枚“妙年潔白,見姿郁美”的少年郎,芳心大悅。
奏樂之后的獻詩將宴席氣氛推向高潮。才子謁公主,變成了偶像見粉絲。玉真羞澀地說:我可是骨灰級維粉啦……
一番全能型才情轟炸后,玉真表態:偶像同志,你放寬心。你若是載著鴻鵠志的風箏,我便是讓你扶搖直上的春風。
翌年春,王維應試擢第,解褐為太樂丞。
我們替王維慶幸,他遭遇的是崇尚道教的玉真,而非重口味的太平。大唐好歹留下一清白男人。
好一個鉆石王老五。長安城的仕女望“維”興嘆,維粉隊伍日益壯大。
饒是如此,他也沒整出一則緋聞來。以青春的名義對美女犯下愛情謀殺罪,此乃文人歷來自詡的風流韻事。王維顯然不在此例。他不像元稹,受體內荷爾蒙激素驅使,對純情的雙文“始亂終棄”;亦不像白居易,吹皺鄰家少女湘靈的“一池春水”后逃之夭夭,用一生感傷來祭奠初戀。
王唯的青春,像山茶花一樣潔白。
他只做有情有義的賞花人。他欣賞初發的紫梅,乍啼猶澀的黃鳥,那“弄春如不及”的折楊女亦是世間的好風景。
在男兒當娶的年齡,王維娶了詩人崔興宗的姊妹為妻?!肚镆躬氉鴳褍鹊艽夼d宗》詩提及“內弟”,那是關于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結發妻子的最確定的信息。崔興宗入仕前為“處士”,在長安附近有田園、林亭等多處家產,這位內弟很粘王維,兩人過從甚密,唱和的詩作有10首之多,數量僅次于裴迪。二人的友誼貫穿了王唯整個青晚年。王維稱之為“弟”“九弟”,和舅兄的友誼折射出王維和妻子婚姻之美好。
王維的婚姻觀如此嚴肅,以至連一向不屑于提及詩人婚史的正史亦忍不住隆重地記上一筆,《舊唐書·王維傳》載:“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大歷以前的盛唐詩人,婚姻赫然見于丹青者獨王維一人。
這是一種極高的榮譽。
大唐文人妻妾成風,我們耳熟能詳的許多文人都前仆后繼地一命嗚呼于尋求第二春的秘密行動中。史書言之鑿鑿,韓愈晚年“頗親脂粉”,自打美妾柳枝嫌棄他是個糟老頭子果斷地“逾墻遁去”,惱羞成怒的他便暗自發誓務必重振雄風,于是大肆張羅,不惜動用大量人力物力,成立硫磺雞社科研究所,一撥人專司用硫磺末拌的雞粥喂公雞,一撥人看著公雞不和母雞勾搭從而保持處雞身。如此折騰千日,雞們壯陽功成矣。韓老以隔一天一只的頻率大啖雞仔。一開始效果很好,然好景不長,“終致命絕”。大滑頭元稹一看硫磺雞吃不得了,遂另尋蹊徑,一心煉“秋石”,死得同樣迅速而狼狽。此二人被白居易笑掉大牙:“退之服硫磺,一病訖不痊。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钡啄骋矝]那么無辜,晚年的他也沒閑著,也整日價忙著“追歡逐樂”,“ 十聽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 。銅鏡明明照出他的如霜兩鬢,卻一味嫌棄人家年輕歌女嗓子不甜、腰肢不軟、臉蛋不水嫩,十年里換了N茬……
一面情色的“風月寶鑒”,照出多少古文人皮袍下的小來。他們在精神上高蹈于世,肉身卻不自知地陷于泥淖,簡直和爬蟲類動物無異。和韓、元、白等文人相比,守著妻女平淡過活、妻亡后潔身自好的王維令人肅然起敬。
妻子沒生下兒子,他的詩中不無遺憾——弟弟們也沒有兒子,眼看著王家這一代要絕后了,但他卻從沒動過停妻再娶或納妾增丁之類念頭。將一夫一妻制進行到老,這是一種品行,更是一種情操。他是長情、專情男人的模本。
王維和李白不同。李白詩里時見“妻”字,端的夫妻情深,讀者剛被感動了一把,卻驚覺,此首詩的“妻”非彼首詩的“妻”——李白換妻換的著實有些勤。王維不屑于這種筆墨恩情,他的詩里幾乎不提“妻子”——于他,妻子是一私密字眼,如同禁忌。在兩情方面,他一直矜持,但他的婚姻生活之寧靜美好卻分明從詩句里流淌出來。以他的個性,他與崔氏的婚姻定是靜水深流,平淡的生活中不乏詩意的芬芳。
開元十八年,崔氏去世,他辭職在家。31上他便過著情感上如一張白紙般的鰥夫生活。多少貴婦引頸悲嘆:長身玉立、內外兼修的男人本來就是大眾情人,如此守身如玉,豈非人力資料的嚴重浪費?
崔氏卒后,不見悼詞之作傳世。這并不表明,他沒有悼念之情。極有可能,他不習慣將思念整合成整齊的詩句,也有可能這些詩作散佚了。
妻子去世,王維對現實更加隔膜,“杜門不欲出, 久與世情疏”。
不能苛合現實的價值觀,索性放棄,于人世多有疏離隔絕,他只需要和自然、和自己和諧相處。
他一直致力于adjust——調適自己。他找到了桃花源與仕途的臨界地帶。入則做做閑官,出則屏居藍田,躬耕薄地,將自己修煉成“忘己愛蒼生”的“達人”。他已從兩情之愛的逼仄中拔身出來,一面是“蔬食去情塵” 清凈自給的物質生活,一面是“弦歌在兩楹”的自在精神生活,在“秋山一何凈,蒼翠臨寒城”中漱滌身心的自然赤子,其生命姿態已逼近南山下的一株草一棵樹?!叭滕B不相亂,見獸皆相親”,鳥們獸們見了他也不驚避懼讓,而是以溫柔的目光相互致意,彼此珍視這份素面相見的情意。他終于抵達了“天命無怨色,人生有素風”的大境界。
讀王維,逐漸悟得,這樣的他和李白同城不相交亦屬自然。人生觀不兼容,“不發惡聲”才是一個文人值得驕矜的情操。
讀他的詩,天總是原生態的藍,樹總是原汁原味的綠,泉水清冽,佳木秀而繁陰。他筆下的時空如戀人眼中的時光,是靜止的,凝固的,一如山泉靜態的流瀉?!叭碎e桂花落,月靜春山空”,心底塵垢,一掃而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千年的溫情,泛著凜冽的寒光,汩汩流入下意識去;“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靈魂兀自騰躍,在天地間翩然如蝶;“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輕性的感傷、超乎物外的體悟都在審美中趨于統一……王維詩畫不著水粉,卻絢麗無比;沒有濃墨重潑,卻勾勒于心。王維,總是以恰好的角度,恰好的分寸,輕輕柔柔地,堅定地抵達你的靈魂深處。
讀他的詩,最宜撫素琴,品香茗,或者即興來幅扇形小寫意。我以為,“摩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尚且不夠,詩中還有茶道,有琴聲,他的詩畫根本是色香味俱全、視聽觸皆有。
他一來,就將你帶到天地洪荒的極端靜寂,“空”是其詩畫的最高境界,“靈”是繚繞其中的霧靄。讀他的詩,我們油然而生愛和被愛的渴望,憐己和憐人的憂傷。他是自戀的,在他參禪似的空寂背后,有著無可救藥的自戀情結。喜歡他的女子無一例外地水仙自戀。
他身上沒有男人劣根性的濁氣。賈寶玉說,男人是“泥做”的,他卻是例外。他就是那種“水做的”男兒身,對女子,他有一種永久的悲憫。當代女子視他為理想歸宿在于,他沒有那種藏掖在“皮袍下的小”,對屈身事二主的息夫人,很多文人諷之不能效仿綠珠墜樓以報主恩,男權意識下不動聲色的殘忍令人發指;唯他體恤在暴君與屠夫之間喘息的弱女子深層次的悲苦:“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
對于世間,王維是一種的存在。他的輕衣薄裘足以給人取暖,他的詩畫亦有著永久的溫度,熨帖,安妥,點到即止,宛如精神的農夫山泉,或如靈魂的創可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