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 年,周國平把自己關在一間充當宿舍的地下室里,用兩個月時間寫出了一本 18 萬字的小冊子——《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經過種種努力,這本書在一年后出版,成為暢銷書。
“一年內暢銷十萬冊,讀者來信如雪片般飛來,其后成為不斷重印的長銷書。出版后若干年里,一再被列在最受大學生歡迎的書籍之榜首。香港 1992 年出版了一本書題為《八十年代:改變中國的 33 本書》,把它列為其中之一本。它為我贏得了許多藝術家朋友,崔健告訴我,好些搞搖滾的都喜歡這本書,王廣義告訴我,這本書成了新潮畫家的必讀書,幾乎人手一冊。不少人用幾乎相同的語言向我斷言,說這本書啟蒙了一代人。直到現在,我還經常會遇見四五十歲的人向我談起當年這本書給他們帶來的震撼。”周國平在《歲月與性情》一書中回憶道。
周國平自知這本書“充其量不過是一本比較有特色的介紹尼采思想的通俗小冊子而已”,但是,任何一部作品的暢銷都和時代與社會緊密相連。在他看來,《尼采》的暢銷有三個原因:“其一,在我國長期的宣傳和教學中,尼采哲學一直遭到全盤否定,被簡單地歸結為法西斯主義的思想淵源和反動的唯心主義唯意志論。八十年代中期,雖然開始出現了正面評價和研究尼采的零星文章,但這本書畢竟是第一部旗幟鮮明的著作,把一個面目猙獰的政治狂人還原成了一個真誠思考人生問題的個性鮮明的哲學家,評價上的這種巨大逆轉自然會給人以深刻印象。其二,這本書的文字風格不同于一般哲學書,流暢而富于激情,因而能給人以新鮮感,也容易被普通讀者接受。”
“其三,最主要的是,我在書中借尼采之口談了我自己的真實感受和思考。許多地方,簡直分不清哪是尼采說的,哪是我說的。我一面闡發尼采哲學,一面我自己的生命體驗也如同找到了突破口一樣噴涌而出。當我對尼采發生巨大共鳴之時,實際上已把尼采在昨日歐洲思考的問題轉換成了我自己的問題,而讀者的巨大共鳴表明,它們也是今日中國許多人面臨的問題,觸及到了轉型時期普遍存在的人生困惑和精神危機。”
周國平是中國著名的學者、作家。他 1945 年生于上海, 1962 年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臨近畢業時遇上“文革”,所以畢業后先去湖南農場勞動了一年半,再被分配到廣西資源縣工作。“文革”結束,恢復高考,他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哲學系,獲哲學碩士、博士學位,也在社科院哲學所任研究員至退休。
作為學者,他的主要工作是譯介、研究尼采,著有《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尼采與形而上學》等,譯有《悲劇的誕生》《偶像的黃昏》等。作為作家,他以散文和紀實作品聞名,前者包括《靈魂只能獨行》《愛與孤獨》等,后者則有《妞妞》《寶貝,寶貝》等。
喜歡他文字的人覺得優美、抒情、充滿哲思,討厭他的人則覺得膚淺、自戀、心靈雞湯。但是,他覺得自己沒有“顧影自憐”意義上的自戀,“表演欲不強”,只是“對自己的情感、感受、思考重視關注”,而這是“真正的精神財富”,“我要把它表達出來”。雖然他稱自己盡量做到誠實書寫,但也不否認存在自我美化的可能性,“我覺得人都有這樣的弱點”。
“你的誠實和圣奧古斯丁相比呢?”
“我想我有他這樣的誠實,但是如果我在他的地位上,我是不會這么誠實。他了不起的是這一點。”
不過,從作品銷量來看,他長期受到讀者歡迎。他稱,如果加上盜版,自己作品銷量肯定超過了 2000 萬冊。不加盜版,正版銷量也超過了 1000 萬冊。而且他的書的銷量總趨勢是上升的,“從收到版稅的情況看是這樣”。“讀者在變化,但是好像一代一代讀者還都能接受。我想我便宜就占在我想的問題還真是大家都在想的問題。”
但是,對他來說,成為一個以寫散文著稱的暢銷書作家完全是陰差陽錯。“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哪里是在寫散文啊。因為妞妞的災難,因為婚變,我不得不勸慰自己,開導自己,而我的資源只有哲學,手段只有文字,于是寫下了許多哲學性的感悟和思考,這些東西便被人稱作了哲理散文。同時,由于變故導致的心情,我難以潛心做系統的學術工作和寫大部的著作,篇幅短小的文字就成了最合宜的形式。正是在那變故頻繁的五六年里,我寫的散文數量最多,質量也比較高。”周國平在自傳《歲月與性情》中寫道。
2019 年,周國平關于尼采翻譯和研究的主要成果(五本譯著和兩本專著)將由新經典文化出版。在系列總序中,他說:“上個世紀 80 年代,中國籠罩著一種氛圍,我把它叫作精神浪漫,尼采、弗洛伊德、薩特都是激動人心的名字,談論他們成了一種時尚。……三十多年過去,時代場景發生了巨大變化。……當年以思潮為時尚的精神浪漫,已經被以財富為時尚的物質浪漫取代……不過,我相信,無論在什么時代,青年都是天然的理想主義者,內心都燃燒著精神浪漫的渴望。我今天建議你們讀尼采,是懷著一個 70 歲的青年的心愿,希望你們不做 20 歲、 30 歲、 40 歲的老人。尼采是屬于青年人的,我說的青年,不只是指年齡,更是指品格。青年的特點,一是強健的生命,二是高貴的靈魂,尼采是這樣的人,我祝愿你們也成為這樣的人。”
除了尼采的翻譯和研究,周國平最近正在寫一本有關哲學課的書,“會比較系統地來講我所理解的哲學,打通哲學大問題和哲學史各個階段”。“哲學歷史的發展和邏輯的發展是有對應性的。像在古希臘的時候,核心就是形而上學、本體論。到了古羅馬,關注的主要問題是怎么樣去尋求生活意義?怎么樣找到內心安寧?……再到中世紀,關注的是信仰問題。到近代,關注的重點是認識論。……然后到現在現代性批判。”
今年 74 歲的周國平未來還有可能寫一本關于 1978 年到現在的書。“整個改革開放,但是怎么寫我還不知道。我也許把它寫成一個小說,虛構里面有真實。因為好多不好寫呀,好多人還健在(笑)。”而回看這 40 多年的歷史,他感慨道:“一個詞,就是艱難,非常艱難。有比較快地往前走,大家都心情舒暢,各方面變化很大的時候,但是大部分時間,我覺得是走不動,甚至倒退,非常艱難。這個東西很難辦。道理其實很簡單,改革開放就是體制轉變。經濟領域搞市場經濟,市場經濟一定是有政治領域的法治配套,否則搞不下去,所以政治體制改革是必須的,但是就在這里卡住了。”
Q=Qdaily
周=周國平
Q:在《悲劇的誕生》的導言中,你說尼采關心的根本問題是如何為本無意義的世界和人生創造出一種最有說服力的意義來。他的結論是,由酒神現象和希臘藝術所啟示的那種悲劇世界觀為我們樹立了這一創造的楷模,而希臘悲劇滅亡于蘇格拉底主義則表明理性主義世界觀是與這一創造背道而馳的。
這里面有兩點,第一,你覺得尼采這套人生哲學對當代人思考一個人應該如何生活會有什么啟示?比如有人會質疑,尼采所尋求的藝術拯救人生、賦予人生意義的想法也是不可靠的。因為這些都是幻象和興奮劑,人總有夢醒、酒醒的那一天。
周:這個質疑是很有道理的。我覺得尼采自己也有這樣一個質疑,但是他尋求意義的愿望太強烈了。因為他的專業是古典語文學,對希臘文學非常熟悉,所以他先從希臘文學、希臘這樣一個人們都向往的文化全盛時代里面找答案,寫了這樣一本書,對希臘悲劇做了重新解釋,覺得希臘人本來是一個悲觀的民族,也對人生的意義感到困惑。但是,他們生活得朝氣蓬勃。為什么?因為他們有藝術。
但是,他在做這樣的結論時,內心有疑問。這種疑問在《悲劇的誕生》里面也有所表現。他曾經講過,人無論是從形而上學也好,藝術、宗教也好,去尋求一個答案,所有這些東西都是漂浮在人生苦海上的浮云。其實是不可靠的。那么,后來在晚期的《權力意志》里面,他講得更清楚。他說,真理,也就是人生的真相是可怕的。我們不能靠真理生活,只能靠謊言生活。那么,藝術就是我們所需要的謊言。
所以,他實際上始終對人生的意義是懷疑的,并沒有找到最后的答案。在一定程度上,他其實也是一種自我安慰。但他后來有一個思想,說人生沒有意義,但是人能夠把無意義承擔下來,在無神的荒原上跋涉,這本身證明了人的偉大。我找意義沒找到,仍然過得好像有意義一樣,仍然在那里堅持、尋找。這本身就是人的偉大。
我的體會是,其實人,說到底,就是無意義的。你用宇宙的眼光來看人類的存在,人生有什么意義?沒什么意義。但是,人和其他動物的區別并不在于人的生活有意義,動物的生活無意義。區別在于,人不能忍受無意義,一定要尋找意義。其它動物不知道生活無意義,但人知道,所以他要否定這個結論,一定要去找意義。反抗過程是有意義的,創造了意義。
所以,尼采哲學的主題是什么?是虛無主義和(對)虛無主義的反抗。一方面,他是虛無主義者,他自己也承認。所謂虛無主義者,就是沒有信仰,看到了人生沒有意義。但是,他要反抗這個東西。所以他是矛盾的。
Q:第二,你說,現代人的這種生存狀態必然反映到文化上,其表現是精神上的貧困和知識上的貪婪。現代文化的典型特征是喪失了原創力,于是只好用知識來填充自身。用以填充的知識,首先是過去時代的文化,其次是當下的信息。
那你覺得尼采對現代文化的批判對當代人思考今天的文化狀態有什么啟示?比如有人會質疑尼采所批判的大眾媒體支配現代文化的趨勢。因為某種意義上,媒體只是個中介,對現代文化起著支配作用的是背后的資本或權力,而且尼采也幾乎完全否定了傳播或者普及的價值。
周:當然,你可以說媒體背后權力或者財富的邏輯在現代社會處于一種支配地位,造成了種種問題,可以把根源歸到這里。但是,尼采認為不僅僅只是這樣。媒體本身也是讓文化走下坡路,變得平庸的一個根源。他的書里面,很多地方批判新聞主義。其實那時新聞主義還不太突出,也就幾張報紙而已,但是他認為這是極大的危險。危險在什么地方?他說,原來都是天才來影響人們的思想,現在都是記者在影響人們的思想。新聞媒體的特點是什么?他說,第一個就是萬金油,沒有專長。第二,起一個粘合劑的作用。本來各個專業他都是一知半解,然后把各個專業連在一起。他的批判很深刻。
你說普及和傳播,如果普及損害了思想本身的獨特性、原創性,它的害處大還是好處大?但是,我們不能沒有傳播,可能這樣的弊病不可避免。但是這種不可避免的弊病有一個人給你指出來也有好處,敲響警鐘。
Q:面對這種境況,尼采最后把希望寄托在悲劇世界觀的復興,不過很快他就失望了。其實我感覺他這種想法永遠都不可能實現。不知道你怎么看?
周:是的,不可能。首先,我覺得他這套東西太深奧了,不可能被大眾理解。因為他所謂的悲劇世界觀,其實是一種思想設計。人生是個悲劇。悲劇的導演是誰?是宇宙,是神。但是,你想一想,人類在悲劇里面扮演了一個悲劇角色,這本身就是光榮的。如果你站在宇宙導演與藝術家立場上去看人生,不會覺得付出的這些代價有多么了不起。你是宇宙,也會這樣導演一部劇。可是我不是啊!我是活生生的人啊!我不愿意在你的悲劇里面扮演這么一個可憐角色。我不覺得這有多偉大。所以,我覺得他這套東西細想真的無法接受,不可能推廣開來。另外,他自己也不相信這一套。他就是找一個自我安慰而已。
Q:在《教育何為》的導言中,你提到尼采對教育中的兩種錯誤傾向的批評,一個是擴大教育的傾向,也就是教育的普及化,使教育淪為謀生的手段;另一個是縮小教育的傾向,也就是教育的政治化和非學術化,使教育淪為國家利益的工具和學術分工的工廠。我覺得這兩點放在今天的中國也很適用。關于中國教育的問題,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周:對,這兩點還是存在的。好像比當時德國的情況要嚴重。他當時認為,德國大學生畢業了以后,都和政府機關掛鉤,去政府機關當官,所以它實際上是在培養官員。我想他提出的這兩點,教育的外延(教育規模擴大)和它的內涵(真正教育含量的縮小)現在特別值得我們思考。
普及教育有一個矛盾。普及一定是擴大,擴大以后,它的內涵一定縮小,所以兩全其美很難。但是,我覺得他提出很重要的一點,大學教育到底還要不要培養精英?我說的精英就是高級知識分子。在文化意義上,他是一個優秀者。我覺得我們教育中這方面很薄弱。隨著教育規模擴大,各個院校紛紛升級,都變成綜合性大學。結果,實際上是真正精英人才越來越少。
尼采批判德國,其實德國教育已經不錯了。他們有一個很重要的做法,就是職業教育和精英教育兩頭都很重視。德國工匠精神,德國制造那么牛 X ,是因為他們非常強調職業教育,從中學到高級職業學校,專門培養一大批這樣的職業人才。但另一方面,他們也很重視文化精英。但是,我覺得現在我們教育兩頭都弱,所以培養出來既缺職業人才,也缺文化精英,大量學生高不成低不就。這個問題其實挺嚴重。
Q:在《我的哲學之師叔本華》的導言中,你說:“時代的弊病必然會反映在語言上,而我們通過語言的品質也可以相當準確地判斷一個時代的品質。在建康的時代,人們往往樸實的說話,相反,社會上流行的無論是意識形態的套話,還是廣告式的大話,我們都可以有把握地斷定這是一個病態的時代。”那按照語言品質的標準,你覺得我們這個時代的品質怎么樣?
周:這個很明顯嘛。我們的社會生活、政治生活里面,這基本上成了一個傳統,就是這種空洞的,表達和內涵不一致,高大上詞匯滿天飛,標語口號似的東西。這難道沒有反映這個時代生病了?
改革開放以前,這個東西非常嚴重,標語口號、空洞意識形態語言,那時其實是占統治地位。 1980 年代是一個突破,比較少這種東西。因為人的自然感情討厭這種東西,對這種東西沒感覺,起碼是冷漠的。雖然你表示熱烈擁護、支持,口頭上也講這些東西,但你內心沒感覺、不喜歡。那種喜歡的,拼命講這種語言的都有利益考慮。所以,一旦這種強迫性地要你用這些語言的壓力沒有以后,人們拋棄這種語言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大家喜歡)真實的東西。
Q:在《偶像的黃昏》的導言中,你提到了尼采對時代的批判。他評判時代的兩個主要標準是生命力和精神本能。按這一標準,他覺得他所處的 19 世紀在生命和精神兩方面都患病了。那你覺得現在中國的情況怎么樣?
周:尼采的一個基本精神、基本思想,他對人最看重的東西是什么?一個就是強健的生命力,另外一個就是一種高貴的精神追求。這兩個東西是有聯系的。高貴精神追求的動力、源頭在于強健的生命力,所以這兩個東西肯定是同時存在或同時缺乏。那么,他認為 19 世紀這兩個東西同時缺乏,所以這個時代變得沒有創造性。從道理上來講,我覺得他是對的。你去看一個時代的時候,用這兩個東西去看,我覺得也是一個好的標準。至于具體評判的話,我想大家心里有數了(笑)。
Q:那你覺得如何具體衡量一個時代的生命力和精神本能?出了多少哲學家?
周:說起來有點抽象。當然也不是(出了多少哲學家),但是哲學家也不是憑空出現的。首先是有一個時代氛圍,如果有思想的自由、精神的追求、人們對精神事物的喜愛,這種土壤、氛圍才能出現好的思想家。否則,一個是很難出現,一個是出現了,也出不來,被壓住了。所以,我們看是不是出好的思想家、哲學家,這僅僅是一個容易看到的標準,但是它的原因還是在有沒有這個基礎。
Q:尼采說這話是面對德國的語境由感而發,他不滿的是當時德國哲學太學院化和德國政治情況。
周:是的,當時他不滿意的多了。但是,你說的基本上是他非常不滿意的,一個是學院化的學術,另外就是強權政治。因為他處的時代是俾斯麥時代,是第一德國時期。另外,他認為從美國傳來的財富至上(觀念)對德國人已經有影響。德國以前不是這樣,但他覺得現在德國人變得粗鄙化,把財富看得太重要,人們都在逐利。這幾個東西都是他非常不滿意的,認為這都是人的生命力減退的表現。
Q:相比西方,你覺得尼采在中國的接受史是個什么樣的情況?比如我覺得最典型的是 20 世紀初梁啟超、王國維、魯迅等人理解的尼采和 1980 年代包括你在內的那一代人理解的尼采,對比起來會是什么樣子?
周:尼采在中國的接受史,我覺得有兩個特點。第一個是文學化,魯迅是一個代表。魯迅讀尼采的書讀得不多,可能就讀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早期魯迅有三篇文章,叫《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破惡聲論》,里面都談到了尼采。那幾篇文章里面,我覺得他對尼采的認識還是比較清晰。他強調尼采是“個人主義之雄桀者矣”,也就是個人主義的一個英雄。尼采思想他歸結為兩點,第一,(“任個人而排眾數”),反對人的平均化、大眾化,強調個人的獨特和優秀;另外一點,(“掊物質而張靈明”),反對物質主義,提倡精神上的優秀。這兩點歸納我覺得比較準確。后來魯迅寫雜文,就把尼采當作文學佐料,沒有很深刻的研究。
另外就是政治化。政治化的表現,一個是在中國抗戰時期,那時有一個文學上的流派叫“戰國策派”。他們開始大談尼采,但是那時強調的是一種民族自強不息精神。因為跟日本人斗嘛。民族主義這種東西還是很片面的。另一個就是 1949 年以后,把尼采看成政治狂人。
我想這是尼采接受史上兩個主要問題。真正從哲學上,從文化批判上去理解他的,還是不多。
Q:剛提到把尼采看作個人主義英雄沒有問題,但把他看作民族主義者和政治狂人都是誤解吧?
周:都是誤解。尼采最討厭的是德國人。他最反對愛國主義,討厭德國、英國,喜歡意大利、法國,喜歡他們那種生命和思想問題上的自由,充滿活力。法國文學家很多他都非常喜歡,(比如)司湯達。像歐洲聯盟的思想,他也很強烈,認為應該打破國界。他是個歐洲統一主義者,所以絕對不是民族主義者。《偶像的黃昏》里面專門有一章是“德國人缺少什么?”,全是對德國的批判。(不過)他對歌德的評價非常高,但他說歌德不是個德國人,屬于世界。
Q:剛提到尼采寫過“德國人缺少什么?”,我們知道你后來出過一本書叫《中國人缺少什么?——西方哲學接受史上兩個案例之研究》,討論了嚴復和王國維。在你看來,嚴復試圖讓國人接受為法治社會奠基的自由主義,強調國民素質,提倡科學與愛國,然而由于中國傳統儒家思想的束縛和尋求富強的強烈愿望,而演變為簡單化實用化的社會進化論;王國維試圖讓國人接受為人生尋求和建立信仰的形而上學,卻發現無人喝彩,最終一頭扎進故紙堆。所以,中國人缺少的是法治和信仰,最需要的也是這兩樣東西。如果今天讓你回看,你有什么感受?比如我覺得法治可能大家會有點共識,但關于信仰很多都是困惑。
周:首先,需要的肯定不是一個欽定的信仰,由政府來規定的信仰肯定不需要,這也不能說是信仰。其實中國人從來都缺少信仰,起碼從近代以來(是這樣)。當然,古代可能有儒家信仰。但是,作為一種精神生活的支柱(中國人長期缺乏)。
我的理解,信仰不僅僅是有一套規范的東西,或者一種道德、倫理的思想,如果僅僅是這樣,層面太低了。信仰應該有兩個層面的價值,一個是個人對生活意義的追求和重視。對個人來說,信仰是這個含義。對于一個社會來說,應該有一些全人類共同的精神價值,實際上就是“普世價值”,要去信仰這些東西。
但這兩個東西我們都缺。所以我并不是說現在我們需要去營造一套信仰,而是要引導人們自覺追求一種對自己人生有意義的精神支柱。從社會來說,要引導人們共同承認、追求這些共同的精神價值。
當初嚴復和王國維,我覺得他們不是很清晰,但想解決這個問題。王國維從德國哲學強調的那種宇宙和人生的根本真理,我們要去追求,要去尋找。這是信仰。嚴復介紹英國的自由主義,強調自由這個東西中國從來沒有。西方政治是圍繞自由建立起來的。這一點他也講清楚了。什么叫法治?法治就是保護個人自由。其實我覺得法治是最重要的,有了法治,才有個人信仰自由,才會激發人們自覺尋找信仰。我反對把某一個東西宣布為是我們的信仰,比如說儒學。我覺得這都不現實,也是膚淺的。
Q:尼采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周:人生意義這個層面上,我想沒有疑問,他是很看重的,他的著作都是圍繞這個問題。這是個重點。社會共同價值層面上比較復雜,他特別討厭民主,對民主大加批判。因為他有貴族主義傾向,認為人分等級。他說的等級不是說你生在貴族家庭,就世襲貴族。他的意思是,人精神上有優秀和平庸之分,應該讓優秀者來統治平庸者。這也是后來我們批判他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Q:包括他對天才的理解,如果你不是天才,那都應該為天才服務。
周:對。但是他強調一點,你為天才服務,成為天才的土壤,這本身也是你的光榮。他這話有一定道理。即使你成不了天才,但是你在精神上有高的追求,力爭讓自己優秀,成了天才的土壤,本身也優秀了。做到你最大限度的優秀,你最大的限度的優秀仍然不是天才,但是對于你來說,不是很好嗎?
Q:你出過兩本有關尼采的專著,一本是從人生哲學角度切入的《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另一本是從本體哲學角度切入的《尼采與形而上學》。一般讀者知道的都是前一本書,對后一本書不太了解。看你能不能簡單講講后一本書的思路和核心觀點?
周:我對這一點一直非常不滿意。我在哲學所的時候,當時還沒有退休,他們那里評社科院的科研獎,要把《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推上去。我說,你們要推這本書就算了吧。如果你們真想推,就推《尼采與形而上學》。后來他們就推了這本書,得了獎。
從哲學、學術角度來說,這本書的分量要重得多。我真的是花了很大功夫來研究純粹、本來意義哲學上的尼采思想,很認真地去梳理。這一點我覺得以前基本沒人做這件事情。通過這個研究,我肯定了一點,在本來、傳統意義上的哲學含義上,他也是個大哲學家。
這本書的內容有一定難度。整個邏輯是這樣的,他認為現在是一個虛無主義時代,人們沒有信仰。原因在什么地方?原因在于從柏拉圖開始的形而上學已經種下虛無主義的根子。因為柏拉圖的形而上學把世界分成兩個部分,一個是我們生活在其中的現象世界,認為這個世界是虛假的。還有一個是柏拉圖的理念世界,那才是真實世界。尼采說,你把一個不存在的東西說成真實,把你天天生活的真實東西反而說成虛假,這本身就否定了我們的現實世界。那么,虛無主義實際上就是對我們生活的現實、生活世界的否定,認為它沒有意義,所以你已經種下根子。
根子在歐洲形而上學,然后他就分析歐洲形而上學是怎么樣把不存在的理念世界虛構出來所謂真實世界?它是靠兩個東西,一個是道德,一個是理性。歐洲的形而上學已經是一種價值判斷,認為我們生活的現實,不斷發生變化的世界沒有價值。真正有價值的是不變的世界。然后怎么樣來虛構理念世界、本體世界?靠的是理性,概念推理。
確實是這樣。柏拉圖認為每一樣東西都有一個概念,那個東西之所以能夠存在,是靠了這個概念。那么,理念世界是概念所居住的地方,那里有很多概念,然后給現實世界模仿。他說,我們這世界是對概念的模仿,產生了這樣一個虛假世界。所以,理念世界是用理性、邏輯推理推導出來的。他從這兩個方面去分析它的原因,怎么建構起來。當然,他具體內容更多了。理性怎么虛構?理性這種虛構怎么樣產生?對自己內心世界做了錯誤分析,等等。我覺得他的分析很深刻。
在這個基礎上,他提出了兩個很重要的問題,這正是 20 世紀哲學最熱門的問題。 一個是他提出了透視主義。你要去認識世界真相,一定會有自己一個角度,沒有一個角度是認識不了的。他把這稱之為透視原理。你擺脫不了透視原理,每個人看的世界都不一樣。一種沒有任何角度的認識是什么?誰也說不出來。當然,這樣一個思想,也不光是他的,英國哲學也有這一點,從洛克到休謨,他們都強調這一點。
一個茶杯的本來面貌是什么?從物理角度說,它是瓷做的,形狀是圓形。從生活用途角度說,它用來喝茶。反正必須有個角度,(但)你把所有這些角度都去掉以后,它是什么?它沒有了。所以,不存在一個世界的本來面貌,對世界的一切認識都是一種解釋。這也是康德的思想,但尼采講得更加肯定。康德說,我們無法認識“自在之物”,但它存在,我們必須假定它存在,如果它不存在,你會覺得荒謬。但是尼采說,它根本就不存在,只要你去認識,你認識得到的東西都是現象,都是從某一角度得到的外觀。透視主義應該說是當代哲學的一個普遍認識。事物不存在一個本來面貌,一切都是認識。
另外一個重要的觀點就是語言,語言在形而上學的形成中發生了重要作用。我們認為一個事物它有一個最終原因,比如上帝創造了世界,前蘇格拉底哲學家們說世界的本原是水或者火。這樣一種觀點受了語言支配。因為語言有語法,比如說一個句子總是有主語和謂語,謂語是一個現象、動作,主語是它的原因。那么我們受了語言支配以后,總是認為現象背后一定有一個原因。所以這實際上是一種主語崇拜、迷信。實際上存在的僅僅是現象,是各種各樣的動作,跟各種各樣的作用、事件。這和現代物理學很相像,它只有能量,能量背后沒有基本物質、粒子。所以從語言上去尋找形而上學的錯誤根源,他也是最早的。 20 世紀的時候,語言哲學興起了,非常興旺。其實和他還是有關系的,傳承下來了。
Q:你認為在尼采是法西斯主義思想淵源這個問題上,可以基本斷定是誤解。但誤解的原因很復雜,你解釋了其中一個原因是尼采的妹妹在其中起到不好的作用。那除了妹妹的原因,還有什么原因?
周:另外就是法西斯的需要,他們需要在德國傳統里面找到他們的根據。實際上,納粹理論家們把很多哲學家看成他們的思想源頭,包括黑格爾、費希特。這是一個重要原因。其實你要曲解,什么材料都可以拿來曲解。
另外一方面,尼采本身著作里面,有些概念為曲解提供了方便。比如“權力”很容易往政治強權方面去引。“超人”很容易從血統上去(引),一種更高級的人類。“種族”,他也用得很多。這些詞很容易遭到曲解,做重新解釋。我想他思想里面那種貴族主義,反對民主主義也是一個原因。貴族主義也可以從血統上去理解,但是對尼采本人,這些東西都不是生物學概念,不是血統概念,都是精神概念。《偶像的黃昏》里面有很多對德國強權政治的批判。
Q:你對尼采有什么不滿的地方嗎?
周:對尼采不滿的地方都是可以原諒的。我覺得尼采很偉大,但他這一輩子過得太可憐了,那么孤獨。我覺得他其實可以更正常一點,更健康一點。反正你讓我去過他的生活,我是不干的。哪怕再偉大,我也不干。當然,這也是他的偉大之處。他做出了犧牲。當然,不是有意的犧牲,但他的這種個性,這種思想追求,本身就造成了他的犧牲。
至于說他的觀點有沒有不同意的?當然,我也會有不同意的。比如說他的貴族主義,我覺得是個問題。作為個人的一種信念,你可以去這樣做,但是如果把貴族主義用到政治上,那是很可怕的。包括《悲劇的誕生》,他給人生找的這種意義,其實我看的時候,覺得沒有說服力,但是好在他自己也能反省。后來他說讓一切形而上學的安慰都見鬼去吧!他自己原來是用形而上學來安慰自己,后來強調普通人的平常快樂。因為他得不到。
Q:除了尼采,還喜歡哪些哲學家?
周:因為我現在在寫哲學課,我真的是比較系統地讀了我以前做的筆記。我有做筆記的習慣,每一本哲學原著,我讀了以后,都會做筆記。我覺得很多哲學家都非常精彩。
古代的話,就是柏拉圖,里面有很多精彩的東西。再往下的話,亞里士多德比較枯燥,相當枯燥。然后圣奧古斯丁的《懺悔錄》,我覺得太棒了。這個人特別誠實,真性情。他自己的那些困惑,都講得非常清楚。作為一個大主教,他這樣來寫文章,我覺得真的非常了不起。到了近代,我喜歡洛克、休謨。他們兩個英國人寫東西,寫得非常明白。還有笛卡爾,笛卡爾是把自己困惑的過程都寫得清清楚楚。為什么他懷疑一切?怎么得出他的結論?這些文風就是他在旁邊跟你聊天,真的是這種感覺,看起來很舒服。
我喜歡蒙田,一般正規哲學史不寫他,但是我認為他是個了不起的哲學家,他對人性的理解非常到位。還有就是帕斯卡,帕斯卡的《思想錄》也特別棒。盧梭有些東西不好,脾氣太大,像《懺悔錄》的第二部,寫得脾氣太大了。但是我覺得《愛彌兒》非常好,里面談教育,但其實也談他的哲學思想。叔本華的東西也非常好,寫得通俗、明白、嬉笑怒罵,非常直率。而且他確實有很多精彩看法。
他們的文風真的不是一本正經地在寫文章、寫學術著作。他就是把自己最衷心、最喜歡的那些思想給你講出來。一個哲學家,你去找他的結論,其實很無聊。他的敘述過程中,這種思想的閃光,那個最有意思。所以你讀東西,最后去讀簡縮本,把好東西全漏掉了。
現代哲學家里面,總的來說不太喜歡。像薩特寫的《存在與虛無》,完全就是天書。他自己也讀不懂。他寫的劇本、小說還可以。哈貝馬斯關注的問題,我不喜歡。當時我們去跟哈貝馬斯座談,我問他,你的哲學在西方哲學脈絡中,處于一個什么地位?他說,西方哲學三條脈絡,一條是從亞里士多德下來,一直到學院派哲學;另外一條脈絡是從尼采到海德格爾;(還有)一條是從黑格爾到馬克思,當代的代表就是我。他是這條脈絡。然后我問他,你對海德格爾的哲學怎么看?他說海德格前期還有點哲學,后期完全不是個哲學家。
題圖為電影《當尼采哭泣》劇照,來自:word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