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有話說
王和尚嗜詩喜書,其中最愛《紅樓夢》。紅樓夢書中有很多詩詞,寶釵黛玉等也有很多談詩觀點,該書雖未必如脂硯齋所謂“有傳詩之意”,然其中不少觀點也很值得探討。
細論《紅樓夢》之詩觀,不僅可以學詩,也可以此窺見詩道之堂奧。
王和尚計劃做一個系列文章,以書中詩論為引,闡發觀點,以求涵養詩心,揣摩詩道,磨練詩筆。前已略論薛寶釵之詩法觀點,本文將從林黛玉角度論寫詩如何叫“入門須正,立志須高”。
林黛玉為何鄙薄陸游詩作,其中蘊含了什么詩法正道,對于初學者,應該怎樣讀詩,怎樣從經典中汲取營養,希望本文對諸君有所幫助。
深度探討:林黛玉為何鄙薄陸游?
文/六不和尚
在《紅樓夢》中,林黛玉有一句著名的論斷,初讀不覺,細思卻意涵頗深。
第四十八回“香菱學詩”一章,香菱說她很愛陸游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一聯,并說此聯“有趣”。黛玉卻斷然否定,且說“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淺近的就愛。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黛玉為何有此論斷?何以陸放翁此聯“淺近”,學詩之“深遠”之趣又何在?初學詩者,應該從何處著手?
今日,王和尚此文,將從唐宋詩之辨及學詩角度探討這一問題。
01.獨抒性靈的林黛玉,推崇什么詩觀?
以才情而論,在《紅樓夢》全書,黛玉詩才為第一,她的詩輕靈飄逸,多有絕妙之句。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她的詩多幽懷獨抱,傷嘆婉麗。如寫海棠花有“碾冰為土玉為盆”之妙想,寫菊花則有“口齒噙香對月吟”,“孤標傲世偕誰隱”等深婉詩句。
由此可知,黛玉之詩意多高潔脫俗,而其命意亦多別出心裁,不落窠臼。
細察黛玉諸作,可知其詩風偏性靈奇巧一路。明朝袁宏道認為寫詩應該“獨抒性靈,不拘俗套”。清朝袁枚也認為 “性情之外本無詩”,且寫詩要彰顯詩人獨特的個性,即“作詩不可無我”,以詩發作者心聲,以詩寄托作者真趣,這是“性靈說”關于論詩之主張。
由此可知,黛玉之詩,多寄托個人情懷心聲,且暗蘊其高潔不俗品性,守其真性情,寫其真雅趣,不依不傍,亭亭自適。
既然黛玉寫詩注重性靈,寫其真趣,又為何鄙薄陸放翁此聯呢?
細察“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一聯,這聯刻畫不可為不細膩,“格物”之理不可謂不精,然此聯卻少神趣,即此聯之刻畫僅停留于物象表面,其中并未蘊含作者之“性情、興趣”。刻薄言之,此聯失于機巧而徒有其形,刻畫細膩卻殊無意韻。
古人關于刻畫物象,曾有一段公案。《石林詩話》作者葉夢得曾譏刺“魚躍練波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一聯“用巧太過而見刻削之痕”。此聯刻畫原亦精到,卻失之生硬雕琢。何以故?無性情,無神趣,無格調耳。以杜甫詩為反例,則更能體會此意。杜詩有一聯曰“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這一聯體物之精微,寫情之渾然,遠勝上聯。
杜甫此聯以景寫情,寫蝴蝶“深深”,可見其穿花拂柳,翩翩自如之態;寫蜻蜓“款款”,可見其優雅適意,揮灑悠游之神,且以此也可知杜甫與萬物游賞,“齊萬物而自適”的心態。反觀陸游之“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與《石林詩話》所載之“魚躍練波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兩聯,均無此等“深遠”意味。
葉夢得所謂“詩語忌用巧太過,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此語亦可為學詩者戒。
02.唐詩宋詩有何區別?為何林黛玉推崇盛唐詩?
從黛玉給香菱所開“書單”可知,黛玉抑或曹雪芹頗服膺宋人嚴羽之詩論。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主張,“詩道惟在妙悟”,且他推崇盛唐詩,稱盛唐諸公“詩在興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且就學詩而言,嚴羽認為,應該“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盛唐詩為師,如此才可駛入正途,不入“野狐外道”。
由此可知,嚴羽喜盛唐詩之氣象,而鄙薄宋詩,稱宋朝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均無“一唱三嘆”之余韻妙致。
因此林黛玉對香菱說“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宋詩卻多以理趣雕琢為工,重工筆描摹,重格物求理,此等寫法與盛唐詩重意而舍其枝葉,重神而不較工拙的寫法頗不相類。
錢鐘書認為,宋詩有一個缺陷,即愛講道理,發議論,而其議論往往粗淺,議論往往陳舊。此言可窺見宋詩之弊。宋代“理學”興盛,故其詩多愛“格物求理”,擅用賦體而比興略寡。
“格物”則需要細致觀察事物,以工細之筆摹形盡象,與詩意而言則缺乏比興感發,故而詩意略寡淡。而盛唐詩則不然,出自真情,求其言外之意,故其寫景寫物,無不著詩人主觀色彩,雖唐詩與宋詩相比,略見粗拙,然氣沖意足,反少雕琢硬刻之力,多了幾分樸素真切之美。
顧隨也稱唐詩音節爽朗,氣象闊大,而宋詩多小氣。比如陳與義有詩“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此寫意非不美矣深矣,然終覺小氣,王維之“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與陳與義詩相比,其境界之雄渾,格局之宏闊,自不待言。
由此觀之,盛唐詩之豪闊,雄渾,氣象與豐韻,確非宋詩可及。
就陸游詩而言,陸游雖屬“南宋四大家”,然其仍承蔭“江西詩派”之余緒,在字句刻畫上著力甚多。以“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為例可知,陸放翁在格局上仍有欠缺,故林黛玉稱學詩人不可入了此等格局。
且,陸游之律雖多,卻每有叫囂直白之語,其詩力之激烈,詩意之直露,亦不可忽略。故林黛玉稱其實“淺近”,亦很有見地。
《秋星閣詩話》就讀書而言,曾說“多讀者,非欲剿襲意調偷用字句也,唯取觸發我之性靈耳。”此論亦可為學詩讀書者戒。
03.如何學詩?如何做到立志須高?林黛玉有精妙觀點
需要指出的是,林黛玉此語乃是為學詩者香菱而言,是學詩路徑而非與香菱探討陸放翁詩作。
就《紅樓夢》全書黛玉之詩來看,雖然她獨抒性靈,用詞巧妙新雅,立意超拔脫俗,其詩格終究纖弱了,其寫情雖然細膩幽微,然終不脫閨閣氣韻,遠不如陸放翁詩言有其實韻有其骨,更難入盛唐氣象。
然則,黛玉所言之學詩門徑卻合乎正論。
香菱為何喜歡陸放翁此聯呢,非為其意,亦非為其骨,單單是被陸游之文辭吸引。
這確實是初學詩者常有之病,即喜精細之詞,好意淺之句,不求格調氣韻,筋力風骨,僅喜其辭采對仗罷了。
而學詩,首要之道在于詩識和詩心,若詩心端正,見識高遠,自然求詩之神髓,而不僅看其辭采了。這嚴羽所謂:入門須正,立志須高。
王和尚也以為,學詩先煉其心,心中先有活潑潑一團詩意,情足意暢,發之自然為詩。若以僅文辭為詩,缺少神趣,則無非一團精致文字罷了,皮囊雖好,內實枯空,何以言詩?林黛玉正是基于此,故而嚴厲制止香菱不可多讀陸放翁此等詩句。
《秋興閣》詩話有言:讀書非為詩也,而學詩不可不讀書。詩須識高,而非讀書則識不高;詩須力厚,而非讀書則力不厚;詩須學富,而非讀書則學不富。由此觀之,多讀詩,多讀經典好詩,非常有助于入詩門之正。
何為正?林黛玉亦有言之,即“《王摩詰全集》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不愁不是詩翁了!”
黛玉諄諄若此,諸君其有意乎?
不自矜 不自屈 不斷讀書
不崇古 不媚俗 不違初心
六不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