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封水孤舟
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冬天,呂本中一家幾經輾轉,終于踏上嶺南邊城賀州。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詩人,當然他還是詞人、學者,但我們更多時候習慣只稱他為詩人,因為他創作了《江西詩社宗派圖》,最早提出了“江西詩派”的概念,而“江西詩派”是兩宋時期影響最大的詩歌流派,呂本中本人也是“江西詩派”在南宋初期的重要代表詩人。
呂本中,字居仁,出生于鐘鳴鼎食之家,壽州呂氏家族是兩宋時期典型的世家大族,曾經出現四位宰相,也出現許多大學者,比如他的祖父呂希哲,比如與朱熹齊名的呂祖謙,是他的侄孫,當然還有他本人,還有一些雖在后世不甚出名但在當時也算得上頗有名氣的呂氏族人。呂氏家族以學入官,官學并舉,歷代人才輩出,成為“中原文獻學派”的杰出代表。
盡管年輕時仕途不是很順利,但早期的呂本中的生活也稱得上詩酒風流,他的詩詞作品多抒寫優游唱和的閑適,雖間或有位卑官冷功業無成的苦悶,但多停留在狹小的生活層面,直到靖康之難起,他的生活發生了根本的改變。
公元1126年,也就是宋欽宗靖康元年,呂本中在汴京城中,親眼目睹了金兵圍城與守城將士的英勇奮戰,最后城破,二帝被擄,百姓慘遭屠戮的情景。
次年,在呂本中之父呂好問的努力下,宋高宗趙構即位,但趙構懼怕金軍,踐行不抵抗的逃跑主義,于是金軍大舉南下。呂氏一家從安徽宣城南下避難,一路上不僅要避開金軍,還要躲避趁亂而起的賊寇,經江西洪州(今南昌)、筠州、到湖南衡州、宜章,再到廣東連州,湖南郴州,輾轉數地,歷時五年,終于1130年冬抵達賀州。這期間他的詩歌創作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亂離之苦,家國之思,時事之艱,成了他創作的主要的題材,他的詩歌更貼近時代,他的哀痛也更加感人至深。
關于呂本中在賀州的生活情況,可從其離賀時所作的《贈嶺東陳秀才》一詩約略窺知,其詩曰:
風吹賀江浪如雪,浮梁左右行人絕。
病夫坐穩懶出行,破屋只愁吹瓦裂。
東縣陳卿忽叩門,笑語歡然相暖熱。
怪我長貧走道路,所至不安寧有說。
鄰州賊報又警急,欲泛扁舟窮百粵。
如君長才亦未用,獨守區區負奇節。
未能俯首效兒輩,肯便出門探虎穴。
馬群時致千里足,烈士寧無一時杰。
我復何人敢言事,一世摧頹甘短拙。
幸君無事時一過,喜聽高談健其決。
瘴癘參差畏久留,歲月崢嶸惜輕別。
宋時賀州治所在臨賀縣(今賀街鎮),賀州城在今賀街鎮河西一帶,賀江繞城流過,江上有簡易浮橋連通兩岸。由于呂本中一家到賀州時已是秋冬之際,天氣轉冷,北風吹浪如雪,浮橋兩岸行人漸少。
呂本中一家住在賀州城里客棧,由于年久失修,客棧屋頂瓦片被嗚嗚的北風吹得仿佛開裂一般。長期的奔走,他已身心疲憊得像個病人,即使是白天,也不再想著到外面去散散心。
就讓我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兒吧!
忽然門外響起叩門聲。熱情好客的賀州人,來拜訪遠道而來的客人了。
這個人姓陳,是個秀才,河東(現賀街鎮大鴨村)人,與唐代的陳秀才,也就是現在賀州人祭拜的“陳王”同村(可能為“陳王”后裔),據說當年唐初李靖領兵進入嶺南時,“陳王”也曾前往拜謁李靖。500余年后名宦呂好問一家入住賀州,“陳王”后人陳秀才同樣叩訪呂本中,兩陳雖異代而行跡略相似,由此可見古時賀州民風之淳樸與賀州人民的熱情好客。
從詩中可以看出,陳秀才的年齡比呂本中大,應該是與他的父親呂好問年齡大致相當(時本中47歲,呂好問67歲),且富有才華與見識,使呂本中深感欽佩。他們談話的內容很多,給困頓中的詩人帶來暫時的心靈慰藉。在交談中呂本中得知巨寇曹成從湖南侵掠賀州的消息,這使得他又萌生了欲離賀避地他處的想法。
在賀州,呂本中還結識了另一個流寓于此的朋友周靈運,寫下了詩歌《送周靈運入閩浙》,這首詩在《東萊先生外集》里有另一個詩題叫《賀州周秀才》,兩首詩內容大致相同,由此可知呂本中是在賀州為周靈運送行的,其詩云:
青松著塵市,不辭塵土侵。忍恥伴桃李,不言歸故林。
交游在貧賤,始見平生心。周侯客異縣,屢蒙金玉音。
殷勤不我厭,自昔以至今。使其少富貴,未必能相尋。
豈謂子誠然,此風今則深。子欲轉嶺海,歲暮足愁陰。
路經盜賊窟,往往未就擒。加鞭策駑馬,欲行無滯淫。
故人散天涯,所在亦崎嵚。相尋倘見及,道我病難任。
周靈運,字元仲,江蘇泰州人,避難流落于賀州,從詩中可見其與本中相交甚得。而“交游在貧賤,始見平生心”既為詩人洞察世事的感嘆,亦為當時生活之寫照,蓋本中一家在五年顛沛流離之后,生活已陷入窘境。
于歲暮冬日的賀州,久客于此的游子周靈運忽起了故園之思,于是快馬加鞭踏上歸家的征程,臨別時呂本中再三叮嚀,昔日的故友也多散落天涯不知何處,生活境況想必也困頓不堪吧,倘若幸而遇見哪位老友相詢,告訴他我的近況也是窮愁潦倒?。?/span>
周靈運離開賀州后,沿途經廣東清遠市的英德縣時,亦曾作短暫逗留并游覽了當地著名的碧落洞,且將蘇軾的《碧落洞》一詩題刻于壁上。紹興元年(1131年)周靈運已抵達福建福州,并于同年五月,與已罷相寓居福州的李綱等人同游鼓山靈源洞,可見其人亦為文人雅士者流。
當時寓居賀州的外鄉客人有很多,除了像呂本中、周靈運這樣避難暫時寄住外,還有一部分人是被新朝廷貶謫于此的帶罪之人,顏博文就是這樣一位外來者。
顏博文,字持約,德州(今山東德州)人,宋徽宗政和元年(1118年)進士。他詩書畫俱佳,尤以善畫墨梅著稱,是一個多才多藝的才子。
靖康元年,金兵圍攻京城汴京時,顏博文與本中父子同處圍城中。城破之后,二帝被擄,城中吏民請復立趙氏之后為帝,而金人不是傻瓜,當然堅決不允,迫令城內大臣議立異姓為帝,否則立即屠城。
當此之時,誰都知道那個被推舉出來做皇帝的人將成為千古罪人,因為宋室宗室河北兵馬大元帥康王趙構尚在,人民復宋之心未亡,而宋朝各路勤王兵馬也還在。當大臣們按照金人的意旨商議立張邦昌為帝時,金人又放出狠話來,三日內就要立張邦昌為帝,不然將全城燒光殺光,于是城中人心惶惶,有人當即自殺,而張邦昌也清楚的意識到,眾人這是將他往火坑里推,他想以一死來求得解脫,可是很快就有人站出來指責他,大意是說:您老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死,這不是要把大伙都坑了嗎?(相公城外不死,今欲以死涂炭一城邪?)于是張邦昌也只好俯首接受他的宿命。
同樣被推到歷史的風口浪尖的還有顏博文,他以原秘書省著作郎被金人任命為事務官,張邦昌即位后的赦書就是命他來寫的,也就是這一紙赦書使他后來的人生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真正看清時勢并能有所作為的是呂本中的父親呂好問。他一面與金人周旋,一面穩住張邦昌,請出隆佑太后垂簾聽政,一面暗中與康王趙構聯絡,以他非凡的政治家的氣魄與才智,為保住趙宋江山立下了汗馬功勞。
宋高宗趙構即位后,大臣們覺得有必要對那些追隨張邦昌的賣國者們作一次清算了,而呂好問認為,新朝初立,亟需人才,正是王業艱難之時,新朝廷應該以一種寬容兼納的姿態對待那些被迫接受偽命的人,如果一下子就嚴厲地處罰他們,恐怕許多人會為此不安。他是圍城中人,所以對當日圍城中各種眾生相深為理解。
但是大臣們不這么認為,尤其是武官們對文臣成見已深,宋朝以武立國,故宋太祖頗為忌諱武人,終宋一代,武將一直倍受冷落打壓,而宋朝歷代君王對文臣士大夫則頗為優待?,F在好了,這些文臣平日養尊處優,喜歡對時事評頭論足,對武官們頤指氣使,現在國難當頭,卻只知道貪生怕死,委身事賊,還有什么顏面活在世上?
呂好問長嘆一聲,知道辯解只是蒼白的說辭,如果不是宋高宗理解他,當眾拿出那些他曾經寫給高宗的書信,他的一番苦心也不會有人知曉。那時的忍辱偷生,只為負重在肩,為了江山社稷,百姓黎民,而這些,圍城外的人又怎能知曉?現在重擔已卸,如果還站在這里,豈不真成貪生只為戀棧之輩?好吧,心累了,就該歇歇了,于是,他提出辭官回鄉,雖然宋高宗一再挽留,但他心意已決,高宗只好派他到安徽宣州任地方官。
于社稷有功的呂好問尚且如此,其他人自不必說。不過宋朝統治者仍然遵照祖宗遺訓,不殺文人士大夫,即使被認為罪大惡極者如張邦昌,也只是被貶到湖南潭州,后來才找了個借口把他殺掉。其他從犯分別被貶到邊遠的蠻荒之地,而宋高宗對顏博文的處置,先是責授果州(今四川南充)別駕,送澧州(今湖南常德)安置,永不敘用,后又移賀州安置,此后一直到去世,顏博文基本生活在賀州。
1130年的冬天,顏博文與呂本中一家在賀州相遇,事隔五年后的相逢,大家都是劫后余生,執手相對,淚眼朦朧。顏博文自被貶謫后,沒有了經濟來源,只能靠賣畫為生,而他最擅長的是墨梅,他拿出最新的作品請呂本中欣賞,本中乃題筆為賦《墨梅》一詩:
嶺南十月春漸回,妍暖先到前村梅。
問君何處得此妙,一枝冷艷隨霜開。
長江凜凜欲奔岸,乃見好事移墻隈。
初疑滲漉入瘴霧,更欲寂寞埋煙煤。
微風不動暗香遠,淡月入戶空徘徊。
坐看粉黛化腐惡,豈但桃李成輿臺。
我行萬里厭窮獨,疾病未已心先灰。
對此不覺三嘆息,恐是轉側同南來。
異鄉久處少意緒,破壁相對無根荄。
古來寒士每如此,一世埋沒隨蒿萊。
遁光藏德老不耀,肯與世俗相追陪。
輪囷離奇多見用,犧尊青黃未為災。
含毫吮墨去顏色,況自不必須穿栽。
歲窮路遠莫惆悵,此去保無蜂蝶猜。
當年陳與義以《墨梅》詩五首而受宋徽宗贊賞得以重用,在其所題墨梅詩中亦有顏博文所畫的,而如今,歷經磨難后的顏博文畫藝更是臻于化境。本中在詩中除贊賞顏氏畫藝,描繪畫中墨梅意境外,且將顏氏的遭遇與自己的身世之慨融入其中。誰能想到,當年名動京師的才子,如今淪落嶺南瘴鄉之地,“初疑滲漉入瘴霧,更欲寂寞埋煙煤”,看似寫梅,實則同情顏氏之遭際。但本中轉而一想,自己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對此不覺三嘆息”,同是天涯淪落人,只能互道珍重吧。
在京城一帶被眾人指斥為奸佞小人的顏博文,在賀州這座嶺南邊城倒也生活得安恬,淳樸厚道的賀州人以博大胸襟接納一切外來者,并使他們在歲月的長河里逐漸忘卻那些曾經鍥入靈魂的創痛。
呂本中在賀州與陳與義的相遇,更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
陳與義,字去非,河南洛陽人,南宋著名詩人,被譽為南渡詩人之冠,后人又將其列為“江西詩派”三宗之一。建炎四年五月,陳與義在湖南邵陽的紫陽山接到朝廷起用為尚書兵部員外郎的詔書,于是年秋起程,從湖南永州、道州度萌渚嶺,冬末進入賀州境,同行者還有一同被召為中書舍人的同鄉席益(字大光)。
時居賀州的呂本中聽到兩位老友將至賀州的消息,興奮之余寫下了《賀州聞席大光陳去非諸公將至作詩迎之》:
五年避地走窮荒,嶺海江湖半是鄉。
歡喜聞君俱趣召,衰頹如我合深藏。
曉寒已靜千山瘴,宿霧先吞萬瓦霜。
日日江頭望行李,幾回驅馬度浮梁。
詩人回顧五年避難奔走窮荒的經過,心中難免感慨萬分,聽到兩位友人都被朝廷征召的消息,他心中自是歡喜,但是想到自己至今不為世用且居無定所如蓬飄轉又不禁黯然神傷。為了迎接友人,詩人早早起床,冬日的賀州城,屋上瓦片霜露未晞,四周群山為晨霧遮繞,一片寂靜。詩人就這樣每天早早起來眺望賀江對岸來來往往的行人(詩中“行李”作“行旅”解,“日日江頭望行李”,從一個側面寫出當時如陳與義等人一樣從湖南度嶺經賀州南下的移民為數不少),希望能早日見到兩位好友,甚至有好幾回都驅馬度過浮橋去了。
久別的重逢,自是讓人激動,可惜快樂的時光總是那么的短暫。陳與義、席益有皇命在身,不便久留,于是在宋高宗紹興元年(1131年)春,陳與義諸人泛舟沿賀江而下,至廣東康州(今廣東德慶)后暫作停留。而呂本中一家也由于賊報警急,離賀南下康州避難,由此推測,他們可能同行。在康州,本中遇到了老朋友范直方,有《晉康逢師厚》一詩:
藤江合賀江,浮蕩蒼梧云。我如老餓鶴,忍饑啄蠻塵。
二更客入戶,月黑雨翻盆。坐久始驚省,兩翁非昔人。
一別二十年,家國忍復論。豈知半暗眼,再見忠宣孫。
君負濟世美,實識治亂根。寧同二三子,但粥父祖名。
心豈燕丘壑,屢召終逡巡。新年憤忠極,決意去脩門。
龍鬼亦妒賢,翻舟使回奔。嗚呼天下事,敢笑不敢言。
師尹實令弟,高義橫乾坤。政坐才卓犖,亦使身奇屯。
人說龔州居,勝事專江村。未赴結社約,長耿懷友心。
君歸兄弟語,況我應殷勤。二子豈隱者,中興要甫申。
勉哉赤松子,善事黃中君。我欲北渡嶺,江西老耕耘。
子房但強飯,勿道綺與園。
晉康即康州的古稱,師厚是范直方的字,范直方是江蘇蘇州人,北宋名相范仲淹之曾孫,范純仁之孫(純仁謚號忠宣,故詩云“再見忠宣孫”),蘇州范氏與壽州呂氏同為兩宋時期的世家大族,詩禮傳家,代出人杰,但兩家并非世交,本中之曾祖父呂夷簡與范直方曾祖父范仲淹當年還是針鋒相對的政敵,但只是政治上見解不同,兩家的后人卻還是能和平相處的。范直方為人極富幽默感,呂本中《軒渠錄》曾記有其滑稽故事,可見本中與其交情甚厚。在康州的相逢可謂不期而遇,已經是二更天,大雨傾盆,仍有不速之客來訪,兩人坐久了才驀然驚覺,二十年后的相逢,昔日風度翩翩詩酒風流的貴公子,如今已是白首蒼蒼飽經滄桑的老太翁!“一別二十年,家國忍復論”,千言萬語,滿腹家國情懷,卻又如何說起,最后本中說了些勉勵范直方兄弟的話,也說出了自己打算到江西隱居的想法。
詩后作者自注云:“師厚自龔被召,至三水,泛舟復還。并寄師尹。”龔即龔州(治今廣西平南縣),可見當時范直方寓居平南,也和陳與義等人一樣,受到朝廷征召,從藤江(即潯江,與賀江同為西江支流,故詩開頭云“藤江合賀江,浮蕩蒼梧云”。)泛舟入西江,然后下珠江,至廣州,然后度大庾嶺而入閩浙赴行在。師尹即范直方之弟范直清,后來也曾在廣西為官,并于五年之后,即南宋紹興六年(1136)被朝廷任命為賀州知州,這是后話。
然而呂本中最終沒有到江西去,康州小住一段時間后,他們一家即溯西江而上,然后由桂江、漓江而至桂州(今桂林),最后于是年夏間抵達桂州。秋七月間,呂好問病逝于桂州,享年六十八歲,呂本中遂于桂州服喪,一年余始離開桂州。
居桂州期間的呂本中,仍時時關注留意著賀州的消息。紹興二年(1132年)閏四月,岳飛大破曹成于賀州,呂本中聽到消息,即揮毫寫下《聞岳侯破賀州賊次韓端卿韻》一詩:
旌旗摩日甲生光,俘馘黃巾第幾方。
滅賊未須占斗蟻,破胡行且見神狼。
燕然刻石功昭漢,太華題詩事后唐。
從此兒童傳姓氏,風流何止繼韓康。
這一年年底,呂本中離開桂州,此后又輾轉于湖南、江西、福建各地。紹興六年(1136年)四月初五,時居福建福州的呂本中接到朝廷詔書,令赴行在臨安,七月七日,尚在嚴州的呂本中即被特賜予進士出身,官拜起居舍人,其后又兼權中書舍人。飽受亂離之苦的流浪詩人呂本中,終于得到了朝廷的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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