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云水之間的旅程，這是一段從俗塵到佛境的綠野仙蹤。
在杭州城外的西湖東岸坐船，向西橫跨西湖，至茅家埠登岸，改走陸路到靈隱和三天竺，是唐宋以來杭州本地及江浙各地的香客，前往西湖以西的佛教勝地禮佛進(jìn)香的必經(jīng)之路，這就是在歷史上享有盛名的“上香古道”，繁華千年。上世紀(jì)四十年代后期，隨著湖濱至靈隱公路的開辟，“上香古道”逐漸沉寂，以至于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絕少有人提起。
船行西子湖
初春的一個早晨，當(dāng)我和朋友們出現(xiàn)在西湖東岸，跟船夫說起想重走“上香古道”時，他們都搖頭表示沒聽說過這條路線，我說就是從這兒劃到茅家埠去，船夫們明白過來，但也表示從來沒有游客這樣游西湖，一般就是到小瀛洲看一回三潭印月，或是劃到孤山登岸罷了。
可古人正是從這里開始踏上“上香古道”的，清波門、涌金門、錢塘門外，過去都是舟楫縱橫的碼頭。《儒林外史》中有一篇馬二先生游西湖的著名描寫，他獨自一人步出錢塘門后，便看到“那一船一船鄉(xiāng)下婦女來燒香”，她們坐船來到杭州，穿過城里的河道進(jìn)入西湖，“一頓飯時，就來了有五六船。”在清代道光年間所撰的《吳郡歲華紀(jì)麗》中，描寫了每年春天蘇州婦女去杭州進(jìn)香的情景，“城鄉(xiāng)士女，買舟結(jié)隊，檀香柏燭，置辦精虔。富豪之族，則買畫舫，兩三人為伴，或挈眷偕行，留連彌月。”那些普通家庭的人，則數(shù)十個合資雇一艘船，出錢最多的那位被稱為“香頭”，船上多插小黃旗，寫著“天竺進(jìn)香”或“朝山進(jìn)香”。
我們在清波門下雇了一條四人坐的小船，談好三百塊船資，船夫說不緊不慢地劃，大概一個半小時能到茅家埠。
人入舟中，放蕩湖上，只覺得看四周風(fēng)景的視野隨之大變。往東看，岸上的柳林和背后杭城的樓群，慢慢和我們拉開了距離；向北看，白堤如帶，斷橋和寶帶橋如同兩道臥波的娥眉，遠(yuǎn)一點的寶石山仿佛綠屏一般，山上那座保俶塔體態(tài)修長，依然像前人所形容的“亭亭如美人”；南邊的小瀛洲，林木蔥蘢，遠(yuǎn)一些的夕照山上的雷峰塔和吳山上的城隍閣，則鎖住觀者發(fā)散的視線；西北方向的兩個小島——湖心亭和阮公墩，像浮在水面上的兩塊翠玉，遠(yuǎn)一點的蘇堤，色調(diào)要淡一些，而更西邊那連綿的山嶺，就只剩下青黛色的輪廓，一直排到天際，上香古道的目的地靈隱、三天竺和韜光寺，就藏在這些山嶺之中。
我們的船向湖心亭劃去，外西湖中的三個島嶼湖心亭、阮公墩、小瀛洲，象征著仙境中的蓬萊、方丈和瀛洲，也就是“蓬萊三島”。湖心亭是三島中形成最早的一個，宋元時期島上曾建有寺院，大概是上香古道上的一個站點。而我們對它的知曉，幾乎都來自選入中學(xué)課本的那篇《湖心亭看雪》，在這篇意趣橫生的短文中，明末名士張岱用寥寥數(shù)筆描繪出一幅西湖雪景圖，更道出一番文人癡心。這個季節(jié)無緣看雪，但我們上岸后，站在題有“湖心亭”三個大字的石坊下，島外一周水，水外一周山，也有了一種遺世而獨立，心已飄飄然之感。等重新回到船上，船夫沿著小島南岸劃過，便看見那塊刻著乾隆“蟲二”御筆的石碑，“風(fēng)月無邊”，形容這里的眸上山色和眼底湖光，十分貼切。
離開湖心亭，船頭轉(zhuǎn)向西南，逐漸靠近蘇堤，堤上已有一絲綠意，那是柳絲吐出的嫩芽，也能聽得見游人的笑語。蘇堤上共有六座石橋，這壓堤橋是從南向北數(shù)的第四橋，橋洞尤為高大，正是因為舊時湖船東來西去，都要從這座橋下過，可以說是整條上香古道上的咽喉之地，那時橋旁還設(shè)有石臺燈籠，以方便夜航船。著名的“蘇堤春曉”景碑亭就建在橋南。
蘇堤是里外西湖的分界，船穿過壓堤橋，便進(jìn)到里西湖，這里波浪要平靜一些，水上的游船也要少很多，比起外西湖的妖嬈，此間可堪稱端莊。向西劃去，對岸楊公堤上的建筑愈見清晰，一道粉墻上開了個月洞門，門里就是有名的水景園林——郭莊。船行其側(cè)，一株臘梅從墻里旁逸斜出，一股濃香隨風(fēng)而至，把我們送過楊公堤。過堤后回頭一望，身后的臥龍橋，與蘇堤上的壓堤橋，正好橋洞套橋洞，橫生妙趣，盈滿橋洞的是粼粼波光。
而眼前的景色更撩人心弦，水面到此急束為狹窄水道，兩岸草葉拂水，野樹雜生，船槳過處，驚起一灘鷗鷺，岸上不見人，水上不見船，活潑潑的野趣撲面而來。這里原本湮沒在城市的高速發(fā)展中，十多年前杭州市啟動“西湖西進(jìn)”工程，西湖水域向西延伸，新增了大片濕地，生態(tài)環(huán)境得以恢復(fù)，許多人們已不熟悉的歷史遺跡重新呈現(xiàn)出現(xiàn)，同時極大解決了一些傳統(tǒng)著名景點的旅游壓力，
船向前行，水道縱橫，幸好船夫?qū)@兒還算熟悉，不然真容易在水上迷路，他說不會走錯的原因，是因為此前駕船執(zhí)照考試就在這一帶舉行的，他比劃著船要怎么掉頭，怎么才能通過窄窄的橋洞。船夫又說，待到四五月間，這里百花盛開，草窩子里全是鳥聲，水面還有成群的野鴨子，那暖風(fēng)，真能把人熏醉了。
從茅家埠到靈隱
說說笑笑，船已經(jīng)劃到茅家埠碼頭，愉快地與船夫作別，從這里我們邁開雙腿。
茅家埠原是一個村子，它得名于村口埠頭滿生的茅草，如果從陸路開始計算，那茅家埠是上香古道的起點。這個村子昔日的繁華，也正是由于從湖濱坐船來的香客們，通常選擇在茅家埠吃碗素齋，買份香燭，當(dāng)他們向西仰望，望得見遠(yuǎn)處的天竺雙峰削立，形同“天門”，佛國就在眼前。從這里出發(fā)，過去沿途盡是寺庵、齋堂與商鋪，連乞丐也都云集在古道沿線。如今在村口新建了一座石坊，其中一側(cè)的對聯(lián)道出茅家埠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古寺遙通中天竺又上天竺，長堤回望里六橋連外六橋”。
前來游玩的人很多，一度凋零的茅家埠，如今已成為杭州人周末休閑度假的一個選擇。不過已經(jīng)見不到昔日的農(nóng)舍，路兩邊是些近年修建的商店、飯店和茶館，粉墻黛瓦，窗明幾凈，在山水相映間，頗如一幅江南水墨。
我們找了一家飯店，要了東坡肉、蔥包燴、莼菜湯、片兒川這幾樣杭州本地菜肴，和古人在此的區(qū)別也許只是：吃了肉。
飯飽之后，繼續(xù)往西，腳下的石板路整修一新，是2003年按照舊時上香古道的風(fēng)貌修復(fù)的。離開茅家埠不一會兒，又歸復(fù)到游人稀落的世界，路邊有大片的茶園，山嶺連綿，池塘相續(xù)，不像蘇堤、白堤那樣滿是人工雕鑿的痕跡，腳下的道路在山林之間彎來轉(zhuǎn)去，讓人置身于清幽曠遠(yuǎn)之境。
景美，人就不累，不知不覺走到“九里云松”，這是靈隱寺前的一段路，唐代刺史袁仁敬在政務(wù)之余，愛到靈隱游玩，故在此沿途植松，號稱“路左右各三行，每行相去八九尺，蒼翠夾道，陰靄如云，日光穿漏，若碎金屑玉，人行其間，衣袂盡綠。”這種景色今天依然能夠看到，一排排高大的松樹，枝葉相接，連成一片綠云。
松林的盡頭，有一道題寫“咫尺西天”禪語的大照壁，繞過它，飛來峰和靈隱寺便到了，這是上香古道上最重要的一站。飛來峰在我的左手邊，這座100多米高的石灰?guī)r小山峰，由于長期受地下水的溶蝕作用，形成了千姿百態(tài)的洞穴。飛來峰一直與佛教結(jié)緣，傳說印度僧人慧理來到杭州，見到此峰大為驚異，說道“此乃天竺國靈鷲山之小嶺，不知何以飛來？”，眾人不信，慧理說山中有洞，洞里有一只白猿，他朝山中一呼，果然有白猿躍出，飛來峰就此得名。小時候看連續(xù)劇《濟(jì)公》，里面有一則搶新娘的故事，那個轟隆一聲壓沒整個村莊的小山，就是飛來峰。我走進(jìn)山間，在東坡上看到許多五代以來的佛教石窟造像，最喜歡那尊開鑿于宋代的彌勒佛，大肚能容，慈顏善笑，讓人過目難忘。
走過飛來峰，規(guī)模宏大的靈隱寺出現(xiàn)在眼前，寺院依山勢層層而建，殿宇恢宏，寶相莊嚴(yán)，這是杭州香火極盛處，一直有非常靈驗的名聲，故事也很多，濟(jì)公菩薩在寺中就有一座殿堂。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佛教節(jié)日，但寺中依然香客云集，不過出于防火和環(huán)保的考慮，禁止外帶香燭和紙錢入寺，寺院為香客免費提供三炷清香。
直上韜光寺
從靈隱出來，我們沿著一條青石步道往上走，這條天竺路沿著溪流而建，過去的香客在靈隱燒完香后，要這樣一直去到下天竺（法鏡寺）、中天竺（法凈寺）和上天竺（法喜寺），才算上完香。這三座寺院規(guī)模雖然遠(yuǎn)比不上靈隱，但都是千年古剎，在歷史上也具有盛名，歷史上以三天竺為中心，還形成了一個熱鬧非凡的香市。收在《醒世恒言》的明代著名話本小說《賣油郎獨占花魁》中，主人公朱重在抱得美人歸后，感念天地神明保佑之德，發(fā)愿要給杭州各寺院施舍三個月的燈油，并親自到各廟拈香禮拜，書中寫道天竺“是觀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處香火俱盛，卻是山路，不通舟楫。”他叫從人挑了香燭清油，自己乘轎而往。在上天竺寺里，秦重意外與失散多年在此當(dāng)廟祝的父親重逢。上香認(rèn)親，成為一段佳話。
天竺路沿途，竹子多了起來，翠竹千竿，與寺院的黃墻黑瓦交相輝映。在下天竺外有一石橋，引出一條小岔路，我們折進(jìn)去數(shù)百步，在靠近山麓的地方，散落著一些形態(tài)相異的大石頭，在這些各有筋骨的石頭中，三生石并不起眼，但上面刻了字，有了故事，便成了傳奇。碗口大小的篆書“三生石”以及一通《唐圓澤和尚三生石跡碑》，證明這就是唐代圓澤和尚對摯友李源所約“后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當(dāng)與公相見”的會面地點。這次見面，騎牛唱歌的牧童，已是圓澤的第三世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多么像愛人一見鐘情，三生石逐漸從須眉友情的見證，演變?yōu)槟信槎ńK身的象征物，仿佛是為了聆聽情人的盟約，而靜靜立在這里。寶黛情緣最初不就是“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嗎？
離開三生石，走過環(huán)境優(yōu)雅的法云安縵——這個上香古道上最新元素，來到了此行的終點，位于靈隱寺后方的韜光寺。上韜光，要爬山，通過樹木的間隙，遙望山崖上寺院，這座寺院于唐長慶年間由蜀地高僧韜光所建，當(dāng)時白居易正在杭州做刺史，經(jīng)常來寺里與韜光師論禪談詩。歷經(jīng)修繕的韜光，如今是座園林化的寺院，我們沿著曲折臺階向上攀爬，殿堂亭閣掩映在池泉與修竹間。寺中有一方池，叫做“金蓮池”，池壁上塑有龍頭，有泉從龍口涌出，一池碧水清澈見底，池欄上放著舀水的瓢和接水的桶，同行的杭州朋友說韜光寺里的泉水，和虎跑泉一樣的甘甜，她家里的老人過去會在大清早爬到這兒，打兩桶水回家沏茶煮飯。
爬到最高處的觀海樓，這里地勢高曠，回望層巒疊嶂和西湖一角，如果天氣好的話，據(jù)說可以看到錢江入海。明代萬歷年間的蕭士瑋的《南歸日記》寫道，他到靈隱寺尋求唐代詩人宋之問寄居時所寫“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的詩意，竟無所有，直到爬上韜光寺，江海奇觀“乃了了在目矣”。“韜光觀海”是清代西湖十六景之一，乾隆皇帝也數(shù)次來過，還御題佛堂額“云澄日觀”。
天色漸晚，下山回城，華燈初上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坐在湖濱的飯店里。湖上景觀，只能看見白堤一線燈火和輝煌的雷峰塔。白天走過的水路和山道，均已沒在沉沉的夜色里，但仿佛仍能聽得見槳擊湖水與遠(yuǎn)寺敲鐘之聲，這是杭州風(fēng)華的另一面。
文字/耿朔 攝影/吳桐
(本文原載于《世界遺產(chǎn)》2016年第2期，文字和圖片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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