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卷里邂逅千百次的揚州,早已在心中長成一道清逸的風景。只要輕輕碰觸,便會牽引許多陽春白雪的情懷,抖落許多春風秋月的故事。
到大明寺求佛訪僧,沒有時光的約定,亦沒有攜帶詩囊與瑤琴,只有心香一瓣,素骨清肌。走過江南樓臺迷蒙的煙雨,走過二十四橋皎潔的明月,走過幽深庭院疏落的霜桂,也走過瘦西湖畔晶瑩的白雪。在曠達明凈的四季,悄然地推開古剎千年的門扉,跌入清遠隔塵的佛界中。
第一季
是煙花三月,辭別了遠方的故人,趕赴細雨蒙蒙的揚州,一路上行走的風景消逝成過往。那些擱淺在歲月深處的記憶,有如含苞的花蕾,等待陽光雨露的開啟。
拂過紅塵薄薄的簾幕,在古舊的廟墻里,尋一闋菩提明鏡的偈語。那一處古典的牌樓,落滿千年的塵埃,進與出之間,收存著深淺不一的心情。
嵌于山門外墻壁上的“淮南第一觀”石刻,猶見歲月風采。當年秦少游與蘇轍同游大明寺,秦少游寫下“游人若論登臨美,須作淮東第一觀。”的詩句。之后,更多尋幽的腳步沓然而至,有統領天下的君王,有仗劍江湖的俠客,也有漁樵淡泊的隱士。他們攜書橫琴,于寺中聽禪訪僧,留下了心性迥異的筆墨,也留下了濃淡不同的感悟。
姹紫嫣紅,青梅已是舊物;鶯飛蝶舞,春光不似當年。沒有尋訪,與瓊花是不期而遇。那淡雅怡人的幽香,潔白如雪的芳瓣,在春風的枝頭悠然搖曳。“維揚一株花,四海無同類。”瓊花在揚州最負盛名,一簇簇雪白的香影,如玉蝶起舞,似嬋娟盈夢。在季節的紙端,留與詩人吟詠;在濕潤的筆下,留與畫家描摹;在古典的樓閣,留與工匠雕琢。
當年隋煬帝為了下揚州看瓊花,開辟京杭大運河,踏遍江南春色。“我夢江南好,征遼亦偶然。但存顏色在,離別只今年。” 瓊花樹下琴與劍,飛觴斗曲醉風流。然料峭春寒,夢似南柯,醒來時江山已改,富貴已是煙云。瓊花似劍,一瓣封喉。帝王的手抓不住春天飄飛的衣袂,只能在一段蒼涼的簫聲中遠去,連揮別也成了多余。
時光銹蝕了許多往事,流年似水而過,韶光過眼成空。煙雨中的瓊花飲天地之精華,汲古剎之佛光,抱著枝頭,聽一段心生萬法,萬法歸心的禪音。
第二季
別過了春日的溫存,走出煙雨情境,滿懷禪意的心,步入另一個季節里。穿過竹枝的風聲,走過蒼苔的階影,在廟宇回廊,尋找前朝的舊夢,尋找佛陀的背影。
蓮花撥開塵世的迷霧,佛光傾瀉在每一朵花瓣上。佛的性靈是流水的性靈,是明霞的性靈,也是萬物的性靈。云外的青鳥,傳遞一點靈犀,在水中探看孤舟的前生。暫且泊下心事,借著明月的冰弦調幾曲梵韻,在菩提的畫境里,留駐高僧來往的步履。
唐朝大名寺高僧鑒真曾五次東渡,皆因官府阻擾,或浪擊船沉,未能成功。最后一次他發愿過海,登臨日本,傳揚戒律。他帶著揚州的蓮種遠帆東去,途經艱辛抵達日本,將蓮種植在奈良唐招提寺內,稱“唐招提寺蓮”。經過千年輾轉,這蓮種再與中國的蓮種相配,培育成新的品種,取名為“中日友誼蓮”。如今,它們靜靜地安置在明清時代的石盆里,守護著大明寺的春秋歲月。徜徉在畫樓庭院,仿佛看到鑒真禪師靜坐在蓮臺之上,講法誦經,將唐代的明月與經卷遙寄到今朝。
你乘蓮舟而來,又乘蓮舟而去,來時你是過客,去時你又是歸人。佛問道:香是何味?煙是何色?蓮花是何影?菩提是何境?悠然之處,不可思量,只剩得淺淡的回憶,在人生的行程中,刻下慈悲的緣法。
第三季
第一枚紅葉落在古寺的蒼苔,驚醒了沉睡在秋天的禪境。那一處湖岸,西風拂開垂柳的簾幕,疏離的枝椏間,還有伶仃的寒蟬唱徹淡遠的秋心。許多時候,蕭疏要比繁華更耐人尋味。佛家求靜,寧靜而致遠,澹泊以明志。
寬闊宏偉的石臺上,一座棲靈塔巍然挺立,塔頂直沖云霄,馳騁天地,傲視古今。在隋唐風起云涌的亂世拔地而起,歷經煙火的沖洗,慣看王朝的興廢,依然攜一身的仙風靈氣棲于古剎。晶瑩玉潤的佛舍利,泛著剔透的金光,照耀曾經的錦繡,今朝的秋塵與明日的風云。妙相莊嚴的大明寺走來了一代又一代的詩人詞客,他們吟詠了大江東去,探看千里河山,走過古道長亭,又謫取了淮南皓月。在歷史的風塵中,那些過往的線條,雕刻著同樣起落的故事。
明凈無塵的天空劃過幾只飛鳥,銜著山影,撩撥水心,不知何處而來,不知何處而去。只是拾揀幾粒佛珠,在樓前庭畔載種西竺的佛經,廣結世間善緣。
桂花香影倚著佛堂的軒院,對著明鏡般的朗月,看時光一點一滴的老去,了然無跡。幽淡的花蕊落于草徑石階,落于琴臺棋盤,鋪展季節的思想,也疊合心靈的悸動。可曾有多情的過客,背著香囊,掃拾起滿地的落花,留存芬芳的記憶,還有記憶深處一段仙佛的意境。
幽靜的禪房里,不知是哪位僧人漫撫琴弦,奏一曲禪韻深遠的古調,興寄江煙,意隨明月,記下悠悠淡泊的流年。
第四季
雪落人間,滿地銀瓊,千年古寺染一色潔白,以樸素無華的淡泊風骨隱于山林水畔。仙人舊館、御碑亭間,幾枝寒梅在飛雪中競放,臨著短松蒼柏,臨著古石翠竹,漫數著南北來往的漂萍游跡。
晶瑩透骨的雪花,穿枝弄影,落入乾隆玄幽芳澤的杯盞,落入石濤精妙傳神的畫境,也落入歐陽修飄逸輕靈的詩里。素白的天地間,不知是梅雪的意境,還是踏雪尋梅者的意境?亦或是人間萬物的意境?世間風景天成,許多觸手可及的景物,只能得其形色,卻不能深得其神韻。待到事過境遷,云煙散去,留存的只是淺薄的記憶與平淡的心緒。
自古以來山寺中有茶佛一味、茶禪一味的超然意趣。寺中的僧侶尋雅于梅林,在待月亭里,盛古井中的甘露,集梅花上的香雪,烹爐煮茗、讀經下棋、觀梅賞雪。一盞潔凈的清茗,集花草之仙骨,含天地之靈卉,可謂玉露瓊漿,人間佳品。
立于飛雪花影之間,感嘆造物者之神奇,你會深刻明白,梅有梅的風骨,雪有雪的韻味,人有人的品性。世間萬相,萬相于心,心生法,法自空。有一天你參悟佛法的精妙,也就能參悟人生的底蘊。
溫暖的陽光下,那長長的竹竿上晾曬著黃色的僧袍,流動的脈絡在風中悠然飄逸。仿佛看到許多的身影,于璀璨的佛光下,端坐如蓮,努力抵達慈航的法界。
回望古剎四季的長廊,如一闋輕靈雅致的詩文,若一幅水墨寫意的畫卷,又好似一本禪意深遠的經書。人間事只為因果糾纏,大明寺的風采乃至歷史的風采,一直潔凈今天,還會潔凈到永遠。
悠遠的鐘聲,敲醒了遠古與今朝的夢境。短暫的徜徉,在廟宇間借著空靈的禪意,掃去一抹心塵,了卻幾段牽掛,雖不是了空者,亦不是遁世者,卻自有一番滋味。或許是佛家說的般若味,也許世事本來就是空味。拂開古剎的云煙幻影,折疊起思索的長卷,明月的去留,就是你的去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