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孔令君 王瀟
25日,是李政道先生88歲生日。他人在美國,但世界各地,會有很多人想起他,以各種方式遙祝他生日快樂。
其中包括復旦大學老校長楊福家院士。他在祝壽的同時,評價李政道先生的兩大貢獻:一是在1957年與楊振寧先生共同發現“宇稱不守恒”并隨后獲諾貝爾物理學獎;二是培養了大批人才——他在中國學生很難走出國門的年代,出面聯系一流的美國大學,讓中國優秀年輕人去讀書;他在夫人秦惠?去世后,用兩人所有積蓄建立了“秦惠?與李政道中國大學生見習進修基金”(簡稱“?政基金”),鼓勵優秀本科生參與科研課題,給予獨立完成并通過課題者“?政學者”的榮譽。
1998年至今,全國已有上千學生從“?政”中受益,其中不少人已是教授和專家,在各領域活躍著。
今年4月,楊福家和一批“?政學者”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探望李政道。
一次探望,也是一場對教育理念的總結探討。
他聊著聊著,就明顯聊high了
這次探望,原本“最好”的設想,就是大家能夠和李政道聊上幾句,再讓幾位“優秀代表”做匯報,也就結束了。畢竟不敢太過打擾李政道先生,畢竟他年歲大了。
誰也沒想到,李政道和大家見面興致很高。有人形容說“他聊著聊著,就明顯聊high(此處意為高興)了”——從中午11點直到下午2點,他一直認真坐著,到了飯點,便一起在會議室吃三明治,邊吃邊談。
大家都說,李政道很“穩”。他講起自己早年的經歷,在浙大、西南聯大求學等等。“他說起任何事情都很明確,邏輯很好,沒有任何含糊的地方。”殷侃驊說起李政道,語氣帶著佩服,他是當時在座最年輕的“?政學者”,還在復旦大學醫學院讀書。
難得有機會和李政道私聊,大家問什么的都有——理論怎么與應用結合?該怎么選拔頂尖人才?留學畢業后是否要回國發展?科研該怎樣確定題目,該怎么創新?李先生一一回答。
聽李先生說話,那是……“春風化雨”。殷侃驊停頓了一會,認真地想出了這個形容詞。他印象中李先生很擅長與人打交道——每位學生的發言,他都認真回應,點評中幾乎都包含了學術上的鼓勵和夸獎,“哪怕是客氣話,也說得非常得體”。
和李政道對話,是一種思維訓練
88歲的李政道,依舊對各個學科保持濃厚的興趣,一如2005年他在上海的演講題目《科學與藝術》,當年就有人疑惑:“物理學家還講藝術?”
實際上,他感興趣的豈止藝術。他對生物、化學、天文、地理、史學、考古等都很有興趣,他曾用物理學者的眼光審視,在甲骨文中發現了在公元前13世紀就有發現新星的記載。他曾說,不少新興學科、邊緣學科,實際上是學科交集的結果。
因此,當復旦大學教授李輝說起自己在遺傳與中國歷史文化交叉學科領域的工作時,他能感覺到李政道“眼睛一亮”,接下來的交流中,李先生不時打斷、仔細詢問。
李輝心下佩服,他覺得李政道思維敏捷,抓的問題都是關鍵。說來李輝也是“學霸型”的,他是15年前受益于“?政基金”的本科生,而今是“?政學者”的導師。
李政道和李輝對話的時候,復旦大學教務處處長徐雷在旁看著,他印象也很深——李政道不僅涉獵廣泛,更讓人服氣的,是他的“嚴謹”,換個詞可以說是“固執”,他“絕不輕易地接受任何一個觀點”,即便算對李輝所談的話題很感興趣,但李輝若想說服他,就需要非常完整、嚴謹的表述和解釋,否則李政道就要不斷反駁、不斷發問。
1998年,徐雷在物理系任教時,也做過首屆“?政學者”的導師,他認為李政道先生的這種“固執”,實際上是一種思維習慣,和李政道先生對話,本身便是一種思維訓練。李政道和李輝對話的場景,讓徐雷想起自己求學時,導師跟他講起過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帶學生的故事——學生第一次進導師辦公室聊課題,堅持不到兩分鐘,就被問得啞口無言退了出來;下一次,精心準備,在辦公室里熬了5分鐘;直到能在里面撐到兩小時,那基本就可以研究生畢業了……
他每天仍在推導公式,常常寫滿十幾張A4紙
這次探望,是金麗華第二次和李政道面對面。
2006年,金麗華還在復旦讀書,曾以“?政學者”身份參加過在蘇州大學舉辦的?政基金年會。
她印象最深的,是李政道先生那時80高齡,仍堅持每天思考、工作,單單推導公式,每天就要寫滿十幾張A4紙。
那一次,李政道對金麗華印象也深。那天金麗華登臺清唱了自己作詞譜曲的歌,沒有伴奏,和“絲竹表演”等其他節目相比,顯得太簡陋了,但沒唱兩句,臺下就安靜了,所有人放下碗筷盯著她笑。一曲唱完,滿堂喝彩,李政道徑直走上臺來和她握手,“求合影”。
詞曲都是金麗華有感而發連夜創作的,勝在誠懇——是誰給了我一盞火光/讓我找到了前行的方向/也許將失敗品嘗/鼓足勇氣/我們繼續追尋夢想/是誰給了我一雙翅膀/讓我可以在高空翱翔/生命從此啟航/笑到最后/我們要搏擊風浪……
確確實實,這是金麗華的心聲,正是得益于“?政項目”的學術訓練和鼓勵,原本“從未想過要從事科研”的她,在復旦讀完研究生,赴哈佛大學攻讀博士,目前仍在美國從事科研。
時隔8年再次見面,金麗華這首《?政之歌》已被制作成視頻,送給李政道。讓金麗華感慨的是,李先生精神依舊很好,不用攙扶走路也快,每天還在推導公式——這是打心底里對科學的熱愛,思考成了生活習慣。
使他們較早就有一段時間,與活躍的科學家每天接觸
“?政項目”16年,全國已有上千名“?政學者”。
每一年,復旦大學將“?政基金”的課題成果集結成冊,冊子后附上的心得感言,寫滿了感激,感謝“?政”給予的“一盞火光”和“一雙翅膀”。
“擴大眼界”是李政道設立“?政基金”的初衷之一。李政道曾這樣寫道:“這基金與一般的教育基金的宗旨頗有不同的地方,規模雖小,但或可以此做一新方向的初步實驗。”這實驗,是“支持選定大學中優秀有志的本科學生,利用暑期和課余時間,幫助制造條件,使他們能了解和獲得科學研究領域工作的訓練和經驗,尤其是對于非自然科學專業的學生,使他們較早就有一段時間,與活躍的科學家每天接觸,以擴大他們日后的眼界……”
就目前效果而言,李政道應該是欣慰的。
復旦大學教授鄭耿峰,是1999年的“?政學者”,如今的“?政導師”。他回想起上世紀90年代讀大學,本科生的任務就是聽課、看教科書、做作業,參與科研是“不可思議”的——當年全班有一位獲過全國奧林匹克一等獎的“大牛人”,才有機會進實驗室;可就算進了實驗室,系里的老師也認不全,老師們的研究領域和進展,更是無從得知;即便大三保研了,接觸到的“科研”也不過是聽聽科研報告……
他至今對自己當年“?政導師”趙東元印象深刻——趙老師剛從美國歸國,對學生也很“渴望”,每天晚上工作到12點幫學生一個字、一個詞地修改論文,幫忙看每一個“不知道有沒有意義”的數據。他還會跟學生分享他半夜里,有時是在夢里突然萌發的想法,興奮時會寫滿一整個黑板,他手把手教了鄭耿峰怎么發現問題,怎么解決問題,怎么繞過問題。鄭耿峰覺得“?政”那段時間的訓練,教給了他受益終生的方法論。“即便不從事科研,在社會上從事任何工作,科學的思維都是共通的。”鄭耿峰說。
金麗華做的是力學理論研究,回想起來,她在“?政項目”里獲得的三個“surprise”,驚奇、驚喜、驚訝的意思都有。第一個是自己剛開始,從“給題目都看不懂”,到發現自己有從事科研的潛能,并堅持走上科研道路;第二個是從“?政導師”眼中看到的,導師原本對這位“小本科生”做科研期待不高,可她的中期報告讓導師眼前一亮,之后輔導多了,鼓勵也多了;第三次,是她去臺灣交流學習一個半月,結束時的課題匯報,明顯讓臺灣導師“驚”到了。
偏是“鼓勵接觸”的理念,才會有“牛人”的成功
“?政項目”這些年出了不少“牛人”,尤其在科研上。
近些年常被提及的,是2008年,復旦大學計算機科學技術學院的郭澤宇在和他的“導師”博士研究生孫賀攻克“最小曼哈頓網絡問題算法和復雜性”重要難題——計算幾何領域10多年懸而未決。那一年,郭澤宇讀大三,19歲,孫賀也不過24歲。誰還能說年輕人搞科研不行呢?李政道31歲獲諾貝爾獎!
可李政道不以成敗論英雄,重在嘗試,而非結果。
李政道的夫人秦惠?生前常和他說,她本人不是學自然科學的,但因為和李政道日常生活在一起,對“科學”有親切感:“雖然并不了解其細則原理,但對一般科學成果的來因去勢不覺陌生,并也有所體會其粗枝大葉……”李政道曾以“汽車”為例講述“接觸”的重要性——現代社會中大家都坐過汽車,可是大多數人并不懂得汽車內部構造和發動機的原理,可是這并不影響人們對汽車用途的認識,但假使有一位從來沒有和汽車有任何接觸的人,忽然看到一輛“汽車”,很難使他相信,能用很多同樣這種的“汽車”機器,各車之間相隔僅數尺,在同一條“高速公路”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速度駕駛,方向或相同、或相反,飛奔而行,他一定會覺得極不安全……任何科技也一樣,假使沒有任何接觸,也很可能產生很多錯覺。
偏是他“鼓勵接觸”的理念,才會有“牛人”的成功。要知道,郭澤宇一頭扎進“最小曼哈頓網絡問題”時,“?政基金”的評審專家在申請書上寫了“解決這一難題是不現實的”,且當時國際主流數學家都還沒找到有效的解決途徑,但最后意見是“批準立項”!
李輝對“?政”感觸最深的,同樣在“早”和“試”——在年輕人思維觀念尚未受到框架束縛時,以開放的姿態和想法扎進科研中去!他翻看過一些學生的科研報告,其中分明貫穿著導師想法,“一點年輕人的火花都沒有”。
復旦大學副校長蔡達峰回憶:設立“?政基金”之前,李政道就提議在大學中開設少年班,用意同樣是想提示我們,人是有創造潛能的,必須從小保護和激發,因此必須盡早提供機會。他還補充說:“等晚了,潛能很難再激發,等到思想僵化了、習慣養成了、現實利益復雜了,人的想像力、好奇心、質疑的勇氣也衰減了。成功有早晚,但切忌很早遏止。”
受“?政”的啟發,復旦大學創立了“望道項目”、“曦源項目”
16年來,“?政基金”不斷地在自我補充和改良。
比如,復旦大學的“?政學者”們成立了學生自治委員會,學生常聚會、喝下午茶,激發學科交叉融合的靈感。曾擔任過“委員會”主席的張任遠開玩笑說,也給了個機會,讓理工科的“宅男”們走出實驗室,認識點外系的同學……
還比如,張任遠和老師們商量,不僅要“結題答辯”,還要“中期報告”,及時督促進度,也修正思路。還有,“?政項目”申請書中,需確切注明哪些是導師的想法、哪些是學生的。
“?政項目”還從最初的物理、化學、生物、計算機等理工學科拓展到了歷史學、文學等文科專業。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的李一凡,明明是個文科生,卻做了“環氧樹脂快干粘結劑在古陶瓷修復中的應用”,埋頭在理科生的實驗課題里。如今她研究生快畢業,回頭看的最大收獲,是“不怕失敗”和“不受任何限制的視野”。她找工作,從不自我限制“專業對口”,銀行、媒體、人力資源的offer(公司簽約意向)她都有,而簡歷中自豪而濃重的一筆,便是“政學者”——復旦大學本科生科研頂級榮譽。
更值得注意的是,受“?政”的啟發,復旦大學創立了“望道項目”、“曦源項目”等本科生學術研究資助項目,課題難易度和人數各不相同,如今,復旦大學每年約有600名本科生能夠參與科研。
重視培養本科生的創新精神和能力
如今,“?政基金”的范圍,已從最初的北京大學、復旦大學、蘭州大學、蘇州大學四所試點院校,拓展到上海交通大學和臺灣清華大學。而全國高校的大背景中,本科生參與科研人數也越來越多。
回想過去,曾參與過“?政項目”管理的蔡達峰頗有感慨:“如果不是李政道自己設立了基金,‘盡早讓大學生從事科研’ 這種理念當時恐怕還不容易成為實踐。”在他看來,過去大學習慣了“教師講、學生聽”的培養方式,習慣了把學習與探究割裂開來理解,以為學生先把知識積累到一定程度(比如大學畢業),才有資格參與科研(比如考取研究生)。
蔡達峰說,培養本科生的創新精神和能力,關乎國家和民族的創新能力的提高。
“?政基金”畢竟有限,還能鋪得更開嗎?復旦教務處處長徐雷覺得有難度,說白了——“?政”對于本科生的益處,遠大于對教師的益處。其中難點,在于如何讓更多的一流教授把精力真正放在本科生身上,鼓勵他們更加用心地帶本科生。
可喜的是,不少學生確實有一定的科研能力和創造力,能幫上教師的忙。目前,徐雷和同事正努力做的,是將“帶本科生”納入教師的總體工作量中,搭建更多平臺讓教師和本科生接觸。
蔡達峰的關注點,也在于鼓勵教師,畢竟,“教人思考總比要人背誦來得困難”。另外,他也在思考,如何為本科生的探究活動提供更多的機會,這需要制度改革和資金的更大投入。最重要的是,這種培養的效果,不是立竿見影的,不是著眼當下的。
“?政項目”的特點之一,在于“一對一”的教學模式。李政道曾回憶自己的博士生導師費米教授:“每周至少抽出半天時間和我面對面討論物理問題……”他認為,基礎科學研究需要優秀的人才,而培養優秀的人才要有好的老師,帶的學生也不能太多……
難。但希望,我們下一次探望李政道時,會更好的。
人物小傳
李政道,美籍華裔物理學家。1926年11月25日生于上海,曾在浙江大學、西南聯合大學學習,1946年赴美國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1957年,他與楊振寧一起,因發現“宇稱不守恒”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容均由用戶發布,如發現有害或侵權內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