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5月中旬的一天,一對年逾六旬的美國夫婦抵達廣州,開始了為期六周的訪華之旅。
他們將訪問廣州、北京、石家莊、安陽、西安、延安和上海等地。
在已安排好的行程中,這對美國夫婦又提出了一個“特別”的要求——參觀薊縣的獨樂寺。
這兩位美國人究竟何許人也?
他們為什么非得要參觀獨樂寺?
這里面有一段長達半個世紀的頗具傳奇色彩的友誼和交往。
原來,這對美國夫婦是美國著名漢學家費正清及夫人費慰梅。熟悉中美關系史的人都知道,費氏夫婦是研究中國文化和中美關系的專家。
尤其是費正清,作為哈佛大學的終身教授、著名歷史學家,致力于中國問題研究長達50年之久。
他的著作絕大多數都是論述中國問題的,其半個多世紀的研究、著作,不僅引領了美國政界和公眾對中國的態度,而且還影響了美國的對華政策。
可以說,費正清是美國研究中國近現代史領域的泰斗、“頭號中國通”。
這次他們的訪華之旅,是應周恩來總理特邀而來的。
費正清夫婦與周總理、喬冠華
1972年2月21日至28日,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震驚了世界。
在這“改變了世界的一周”中,兩個大國打破堅冰,建立彼此尊重的關系,重塑世界政治格局,推動了世界和平進程。
在這種背景下,時隔3個月,周恩來總理親自邀請費氏夫婦訪華,也正是要通過他們向美國社會各界宣傳新中國,不斷促進兩國間的文化交流。
而費正清特別提出參觀獨樂寺,除了進一步深入了解中國文化外,還飽含著對一位老朋友——梁思成先生的追思之情。
上世紀三十年代,梁思成、林徽因與費正清夫人費蔚梅合影
梁思成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著名建筑學家和建筑教育家。
他畢生從事中國古代建筑的研究和建筑教育事業,是這一學科的開拓者和奠基者。
這兩位大師之間的友誼以及與獨樂寺的關系還要從1932年說起。
1932年在梁思成和費正清的生平中,都是極其重要的一年。
1932年4月,梁思成第一次遠離大城市進行古建筑調查,而調查的第一座古建筑,就是天津薊縣的獨樂寺。
獨樂寺觀音閣正面全景

1932 年,薊縣(今天 津市薊州區)即將被日軍占領,梁思成不顧個人安危,首次考察 獨樂寺。經過對獨樂寺和廣濟寺三大士殿的兩次調研,學社的野外考察工作逐步走上正軌。

獨樂寺觀音閣內景 攝于1932年
中國營造學社影像資料

獨樂寺觀音閣十一面觀音頭像 攝于1932年
中國營造學社影像資料

梁思成考察薊州獨樂寺 攝于1932年
中國營造學社影像資料

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南立面水彩渲染圖
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藏
此畫是梁思成先生 1932 年考察獨樂寺時所繪。觀音閣上下兩主層,并平坐一層,共為三層。
閣平面長方形,面闊五間,進 深四間,柱之分配為內外二周。
閣正中為壇,上立十一面觀音塑像。
閣所用斗拱與佛光寺大殿頗為相似,但所用梁栿均為直梁而非月梁。

薊縣獨樂寺觀音閣斷面圖
獨樂寺的觀音閣和山門是中國古代建筑的代表作,中國早期木結構建筑之一。
梁思成第一眼見到獨樂寺就大為震驚。
他在《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中描述:“獨樂寺觀音閣高踞于城墻之上,老遠就能望見。人們從遠處就能看到它栩栩如生的祥和形象。這是中國建筑史上的一座重要建筑,第一次打開了我的眼界。”

這個時期的梁思成正在潛心研讀宋代的建筑術書《營造法式》。
“這本書,1734年由工部印行共有七十章。它們涉及建筑材料的計算和'大木作’的規則。對于二十七種大小房子的每一個建筑結構都不厭其煩的提供了丈量方法。然而對于確定每一種結構方法和位置則很少提到。如果沒有工匠來指出和解釋具體的例子,這本書是很難讀懂的。”

1925年 梁啟超書于《營造法式》(陶本)
扉頁上致梁思成、林徽因寄語
梁思成認為:“近代學者治學之道,首重證據,以實物為理論之后盾。俗諺所謂百聞不如一見,適合科學方法。藝術鑒賞就造型藝術而言,尤須重親見,重視實驗,比較研究的方法是科學的,具有創造性的。”
對于梁思成來說,這“第一次打開眼界”的獨樂寺,讓他找到了中國早期木結構建筑研究的鑰匙。

回北平后,梁思成依據調查測繪的資料,在妻子林徽因的幫助下,撰著了《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一文,同年6月發表在《中國營造學社匯刊》上,確立了獨樂寺在中國建筑史中的地位。
從此,獨樂寺這個名字為國內外建筑界、美術界所熟知。
也就是在這一年,費正清來到了中國。
費正清來華,一面進修漢語,一面師從清華大學蔣廷黻進行研究工作。
費慰梅也于同年追隨他來到北平,初夏,兩人在北平一座漂亮的四合院里結了婚。

這個時期,費正清夫婦在一次朋友聚會中結識了梁思成、林徽因。
兩對夫婦均通曉東、西文化,共同語言很多,一見面,即為對方的風度、學識和魅力所折服,從那時候開始,兩家的友誼與日俱增。
梁思成還給他們起了中國名字——費正清、費慰梅。
“使用這樣一個漢名,你真可算是一個中國人了”。
在《費正清對華回憶錄》中,費正清這樣評價他們與梁思成夫婦的關系:
“我們在中國(或者別的地方),最親密的朋友便是梁思成和他的妻子林徽因。”
費慰梅也曾回憶說:“思成與徽因皆出名門,有名聲顯赫的父親,因為他們和他們的朋友的關系,許多領域都為我們敞開了大門,我們不再是旁觀者。隔年,費正清開始在清華大學授課,我們覺得已經是這里的一分子了。”

從費氏夫婦這些回憶文字上看,梁思成、林徽因是他們在中國最重要的朋友。
費氏夫婦認識梁思成、林徽因以后,從各方面得到了很大幫助,并使他們很快融入了中國社會。
費氏夫婦對梁思成、林徽因的學術成就極其關注和贊賞。
他們也曾和梁思成夫婦一同到野外進行古建筑調查。
但真正讓費正清感動和欽佩的,是梁思成那種對古建筑的熱愛、對學術研究的執著和為了理想而堅忍不拔的精神毅力。
正是這種熱愛、執著和毅力,使得梁思成不顧腿部殘疾,在實地調查了獨樂寺之后,短短幾年里又先后考察了寶坻廣濟寺、應縣木塔、趙州安濟橋、五臺山佛光寺等一大批古建筑的瑰寶。
獲得了極為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才有了《中國建筑史》這部巨著。

而梁思成用英文寫成、旨在向西方讀者介紹中國建筑的手稿,輾轉漂泊40載。
直至1984年,在費慰梅的努力下才在美國編輯出版《圖像中國建筑史》一書,了卻了梁思成的遺愿。
在這些著作中,獨樂寺都占有重要位置。

5年的朝夕相處,兩個家庭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誼。
1934年,梁思成再次來到獨樂寺。
同年,學社還制作了獨樂寺觀音閣模型和遼金經典斗拱模型。

1934年,梁思成(左一)、林徽因(中)帶東北建筑系大學學生考察獨樂寺
梁思成采用西方調查古代建筑先進之方法,自上世紀三十年 代開始對中國古代建筑進行了長時間的、科學的調查。
他和他的同事們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對全國近 200 個縣城的兩千余個古建筑項目進行了考察。

1937年“七七事變”以后,梁思成夫婦輾轉到了昆明,而費正清夫婦也于同年回國。
兩對夫婦有過匆匆的幾次見面,更多的聯系則是頻繁的書信來往。
1955年4月1日,林徽因逝世,年僅51歲。


費慰梅所作的林徽因素描

1960年代,梁思成先生又一次來到了薊縣獨樂寺考察。

1960年代,梁思成(左一)考察獨樂寺觀音閣

1972年1月9日,梁思成先生逝世,享年70歲。

噩耗傳來,遠在美國的費正清夫婦悲痛不已。
所以在應周恩來總理之邀訪華的招待酒會上,費正清沉痛地說:“這一次回來,我們感覺失去了一半的中國!我們最親密的朋友梁思成、林徽因都先后去世了,他們在我們心目中就等于中國的一半。可是,這一半,我們是永遠地失去了!”
他們提出了參觀獨樂寺這個“特殊”的要求。
一方面,他們要親眼看一看這第一次打開梁思成眼界的獨樂寺,另一方面,也是表達對摯友深深的思念與回憶。

觀音閣內中央的須彌座上,聳立著高16米的泥塑觀音菩薩站象,頭部直抵三層的樓頂。因其頭上塑有十個小觀音頭像,所以又稱為“十一面觀音”
對費氏夫婦這次來訪,1972年5月28日晚,薊縣專門召開了縣委常委會討論接待事宜,會議記錄中有這樣的文字:
參觀大佛寺(獨樂寺)是費(正清)自己提出來的,河北省(當時薊縣隸屬河北省唐山地區)有三個,他提出看大佛寺,中央也傾向這個;標語不要太多,大點,醒目就行;今天搞大佛寺衛生,交通也動了,準備30日晚開動員大會;問答要做好準備,要來可能是31日來;他來恐怕上午來,中午吃飯,下午回去,吃飯就是中餐;來的路線?從南關來。
從會議記錄來看,薊縣方面做了充分準備。
據當年在獨樂寺工作、現已退休的老所長白旭晨回憶:當時不僅清整了獨樂寺院內、周邊的環境,還專門修建了一座水沖廁所。這也是薊縣第一座水沖廁所。
可惜的是,由于種種原因,費氏夫婦沒能實現參觀獨樂寺的愿望。
對華訪問結束,費正清、費慰梅帶著遺憾離開了中國。

時隔6年后的1978年,當匈牙利大使參觀獨樂寺時,有兩位以大使朋友身份隨行的美國老人,他們就是費正清、費慰梅夫婦。
這一次,兩位老人終于得償夙愿。
斯人已逝,佳話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