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緒爾在討論文字符號的任意性概念時,為人類的符號性書寫劃定了兩種文字系統:表音文字系統與表意文字系統;前者指涉西方的拼音語言,后者指涉東方的漢字語言。實際上從萊布尼茲到黑格爾以來,西方學人一直對其所操用的拼音語言及其負載的全部文化傳統持有一種血統、民族與地域的傲慢,德意志的這兩位哲人巨匠都曾以思者的睿智輕率地對東方漢字語言施加一種貶損性的評價,即如萊氏所言:中國人要花一輩子才能學好書法。不錯,睿智者的無知往往來自于他們不經意的種族傲慢與文化偏見。
文字是語言行為的符號性終結,并在語言發生行為的過程中劃出了思、言、字的等級序列。一個民族的全部文化傳統及其可具評判性的價值因素最終統統被銘刻在書寫的文字中,然后凝固為歷史,呈現為價值尺度上張顯的神圣與卑微。正是如此,部分西方學者帶著一種拼音語言操用者的傲慢與無知嘲諷漢字書寫,構成了西方學人對東方的“漢字偏見”。但西方學人并非一如既此,在德里達看來,所謂“漢字偏見”其實就是一種象形文字的偏見,漢字概念鑄就了西方人的一種具有幻覺性的想象。西方拼音語言的抽象性與西方形而上學的體系構建交織在共謀中,同步走向精致的邏輯思辨及其規限性與暴力性;也正是如此,后期海德格爾認為西方建構形而上學的哲學語言陷入于規范的邏輯中,失落了語言的原生態意義,所以海德格爾在超越形而上學追問思與詩的原生態語言時,讓他的追問在體驗荷爾德林的詩中以此充滿了生命的始態魅力,那就是超越形而上學前的詩性思維語言。
從德里達的解構策略所關涉的語言學問題來看,在西方拼音語言那里,聲音是使意義出場的一級所指,而文字是使聲音出場的二級所指,因此拼音書寫是嵌放在意義與聲音之間的使意思延緩出場的衍生物,鮮活的言談一旦被書寫下來,恒定為一種物質性銘刻,意義便被遮蔽了。也正是如此,德里達為了解構西方的傳統文化——形而上學,以凸顯西方的拼音文字顛覆了邏各斯中心主義。但無論如何,西方的拼音文字還是在書寫中記錄且構成了西方的歷史與文化。
德里達在崇尚書寫——文字以顛覆語音中心主義的邏各斯話語暴力時,德里達及其之后接受、走進解構主義策略的部分中國學者,因此發現了東方的漢字是以書寫直接使意義出場的一級所指。在21世紀當下中國如此后工業數字化的時代,我們意外地重新發現了漢字及其原生態的語言生命力,重新發現了漢字思維、漢字意象是規避于邏各斯中心主義等任何形而上學之外的一套鮮活的始態語言。幾千年的漢字終于在當下本土的母語言說者之心目中神圣起來。
也正是如此,一批思想著的語言學者在2007年的夏日上海云集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在命題為“中國文化研究的漢字轉向”的學術對話中,就漢字及其文化傳統進行著反思性對話,他們重新發現與厘定了漢字的品質及其承載的偉岸的民族文化內涵。
上海師范大學的陳五云教授認為,此次學術對話是在一種嚴格的含義域中使用“漢字”一詞的:漢字是與記錄口語的純符號——拼音文字相對應的漢民族書寫符號,正因為漢字是直接使意義出場,直指歷史的本體,漢字以其表意性書寫直接承載著豐厚的漢文化民族精神及其鮮活的文化內涵,同時,漢字也正是以其書面語詞匯和書面語文法直接打造了漢字思維下的全部中國文化傳統。
漢字是中國漢語操用者的思維形式,書畫同源,漢字思維的意象性決定了在中國文化傳統內部沒有構成體系化的形而上學,因此,漢字傳統文化在某種程度上規避了本體論的暴力話語,在道家哲學那里表出為一種詩意性、體悟性與審美性的宇宙終極猜想話語。
此次與會學者認同了復旦大學申小龍教授和中國海洋大學的孟華教授提出的以漢字為中心為中國歷史與文化的發展所劃定的四次重要的轉型:第一次是以孔子為代表的典籍文化取代此前的“巫史文化”所遭遇的典籍文化轉型;第二次是以許慎為代表的小學(漢字文化)與經學共同構成的中國精英文化的核心要素,即小學轉型;第三次是“五四”的“去漢字化”通過顛覆漢字與文言以破壞傳統文化的“去漢字化”轉型,這次轉型導致了文史哲及其各個學科內部的分離,并形成了長達半個世紀的漢字拼音化及漢字書面語的歐化;第四次是20世紀80年代崛起的以中國文化語言學為代表的“再漢字化”的思潮,此次思潮彰顯了漢語漢字的人文性思想,90年代的字本位理論是這一轉型的深入化。的確,不同于西方的拼音語言,漢字不是純粹的語言記音符號,也不是一種記音的語言技術性表達,漢字本身就是意義,就是文化,漢字本身與中國文化傳統及其民族精神一體化為血脈不可分離的整合體。說到底,“再漢字化”的轉型呵護著漢字漢語的民族文化傳統與豐厚的人文思想,這種漢字獨特的人文精神在文史哲融通的大漢字文化格局中鑄就了走向世界的中國語文精神。此外,申小龍教授也進一步論證了文化語言學的“漢字為本、以神統形、散點透視”的語言學范式。
孟華教授認為由于漢語獨特的表意體制,實際上可以被界分為兩套漢語:一是異質漢語,即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所操用的方言口語,由于方言口語受限于聲音的差異性,同在漢語語境下持有不同聲音的漢語方言口語者是難以進行勾通與交流的;一是同質漢語,即超越方言的書面語、官話或雅言,它的同質性是依據漢字的規范而形成的。對這種漢語的雙軌性,中國傳統的語言學研究不給予本質上的界分,往往以同質化的書面漢語研究取代異質化的方言口語漢語研究,也正是在這個層面上,學界為其定義在“語文學”或“小學”的際域中。在一個時期內,來自于西方學界的語音中心主義語言學觀成為漢語學研究的支配性理論形態,人們在漢語研究與漢語教學中的“去漢字性”及淡化漢字的語文性背離了漢語言說者的雙重語感及漢字所負載的傳統文化內涵,從而導致了漢語人文精神的失落。
傳統漢字本位語言學的研究方法,在此次學術對話中得到了全體學者的認同,廈門大學的蘇新春教授提出,歷史在漢語、漢字與漢文化之間駐留著一種原生態的依存性張力關系,漢字作為負載古籍文化的母體,其是漢語棲居的家園,倘若去掉了漢字之本,漢語的人文性也將隨之消失殆盡。復旦大學的楊乃喬教授認為,無論如何,西方宗主國從世界的經濟殖民性掠奪延伸到文化擴張的后殖民性全球化時代,拼音語言被打造為跨民族、跨國家與跨文化的普適性國際公共標準用語,因此拼音語言的暴力性不僅是為西方文化內部鑄造了堅挺的形而上學,也遮蔽了拼音語言之外的寫意文字及其人文性,從而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漢字書寫的失語。復旦大學的袁進教授在“近代歐化白話文研究”的發言中提出,早在晚明清初即出現了漢語歐化的跡象,這種跡象導源于新教傳教士在漢語本土的傳教活動,認為漢語拼音是傳教士首先發明的,清代白話運動受到了西方傳教士歐化白話的影響。袁進在反思漢語的歐化淵源時,來自于英國愛丁堡大學的建筑學博士莊岳再度把自己的思考帶入到中國古典園林的漢字精神中去,莊岳提出中國古典園林的創意在審美的主旨上體現為漢字的“用典”,實即圍繞著漢字的“意”與“象”結構成了一種闡釋學的活動,漢字精神鑄就了中國古典園林的詩性品題。
當下是一個無可回避的全球化時代,上海外國語大學的朱磊博士認為應該在語言學的文化比較研究視域下詮釋漢字的內在品質。西方的寫音文字與中國的寫意漢字兩者所各自負載的民族精神與文化氣質,在兩種文明的碰撞與交融中形成了普適性語言文化思考的間性因素,漢字思維、漢字精神、漢字意象與漢字文化正是在西方語言文化之傲慢與偏見的參照下,反而獨顯其本真的民族品格。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容均由用戶發布,如發現有害或侵權內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