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盾主政之后,對晉國內(nèi)政進行了一番整頓。在經(jīng)濟方面,他制定了經(jīng)濟法(制事典),主張按合同辦事(由質要);在法治方面,他明確了刑事法規(guī)(正法罪),開始清理積案(辟獄刑)和追捕逃犯(董逋逃);在人事方面,他重申以貴賤為本(本秩禮),并據(jù)此來改變過去一些受詬病的做法(治舊洿),恢復曾被廢除的官職(續(xù)常職),提拔不得進升的人(出滯淹)。
我們不難看出,趙盾的這些措施有積極進取的一面,其“制事典”、“正法罪”、“由質要”都是當之無愧的依法治國,很有一些后來法家的風采;但他強調“本秩禮”則表明他也有消極保守的一面。在“本秩禮”的出發(fā)點之下,“出滯淹”只能是出世家大族的滯淹子弟,“續(xù)常職”和“治舊洿(wū)”也就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因為實際需要,而是為了安排這些冗余人員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協(xié)。
我們不知道趙盾為什么要“本秩禮”。猜測起來,這可能是由于他也是世家大族,根本無意改變世卿世祿的現(xiàn)狀,甚至有意借機擴大趙氏的勢力,也有可能是他忌憚其他世家大族的勢力,不敢貿(mào)然動他們的奶酪,所以只能進行安撫。這兩種可能性大概都對趙盾有所影響,但從他后來的表現(xiàn)來看,前者可能是他的本意,后者則只是他為實現(xiàn)前者而采取的策略。
晉國這時候是有一些失意世族的。他們因為既不曾追隨晉文公流亡又不曾幫助晉文公回國而被邊緣化,因此無緣一直由功臣們把持的權力核心。這一狀況本來有機會改變。周襄王三十年(晉襄公六年,魯文公五年,前620年),十卿中的趙衰(cuī)、欒枝、先且(jū)居、胥臣都死了,晉襄公打算提拔不是功臣的梁益耳和箕鄭父以及雖然是功臣家族成員但地位不高的士縠(hú)和先都繼任,并裁撤新上軍和新下軍,恢復三軍六卿制以減少空缺位置。這很明顯是想借機削弱功臣的勢力,結果卻因為先克(功臣先軫之孫、先且居之子)的反對而沒能如愿。功臣之后趙盾和賈季(狐射姑)正是在這個時候上位的。這進一步加劇了功臣集團和非功臣集團之間的矛盾。
一年后,周襄王三十一年(晉襄公七年,魯文公六年,前621年),晉襄公去世,新君晉靈公年幼,趙盾成了晉國事實上的一把手,先克則在賈季出奔之后順位遞補為中軍佐,成為了晉國的第二號人物。這本來也沒什么,但令人意外的是這倆人竟然玩起了仗勢欺人和徇私枉法的雙簧。
不知道先克是不是得意忘形了,在他當上中軍佐的第二年(周襄王三十二年,晉靈公元年,魯文公七年,前620年),趁率軍集結于堇(jǐn)陰(今山西運城萬榮縣西南)準備對抗秦軍,以拒絕公子雍回國的機會,悍然奪取了大夫蒯(kuǎi)得在當?shù)氐奶锂a(chǎn)。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對先克使自己上位的報答,趙盾包庇了他,沒按照“正法罪”的原則來處置奪人田產(chǎn)的先克,這成了激起“五將亂晉”的導火索。
周頃王元年(晉靈公三年,魯文公九年,前618年)正月,不得志的箕鄭父、先都、士縠、梁益耳和受欺負的蒯得做亂,雇傭強盜殺死了先克。趙盾抓住把柄,立即處死了先都和梁益耳,隨即又在當年三月處死了箕鄭父、士縠和蒯得。
這件事造成了晉國政局的不穩(wěn),所以當楚穆王乘機出兵中原,逼迫原本附晉的宋國、鄭國和陳國都倒向楚國的時候,趙盾并沒采取什么實質性的行動。幸虧此時南方的一些小國叛楚,把楚穆王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不然大概楚國早就跟晉國直接干上了,也許晉國的霸業(yè)會就此完結也說不定。
楚國暫時顧不上晉國,秦國卻沒忘記當年令(líng)狐(今山西運城臨猗縣西南)之役的仇。周頃王四年(晉靈公六年,魯文公十二年,前615年),經(jīng)過五年的養(yǎng)精蓄銳,秦康公親自率軍前來報仇,攻占了晉國的羈馬(今山西運城永濟市南)。趙盾親自率領晉軍主力前往迎戰(zhàn),雙方打了一場很有意思的“河曲(指今山西運城芮城縣西風陵渡一帶黃河曲流處)之戰(zhàn)”。
說“河曲之戰(zhàn)”有意思,是因為雖然雙方聲勢都造的很大,但卻并沒真的發(fā)生激烈戰(zhàn)斗,大規(guī)模的武裝對峙其實只是為幾個晉國大腦之間的較量充當了背景墻。
晉國新任上軍佐臾駢(pián)料定秦軍不能持久,建議趙盾“深壘固軍以待之”。秦康公急于求戰(zhàn)而不可得,那個當初背晉奔秦的士會看出這是臾駢的疲軍之計,便出主意說:“趙盾的堂弟趙穿是晉襄公的女婿,少年得志,不懂軍事卻好勇而狂,并且對臾駢出任上軍佐心懷不滿,只要派一支小部隊去騷擾他,他就一定會不顧軍令而出擊,臾駢之計必破。”
跟臾駢和士會的腦子比起來,趙穿的腦子簡直就是豬腦子。他果然中計,率領自己的部屬擅自出戰(zhàn)。趙盾見趙穿已經(jīng)出戰(zhàn),擔心他以寡敵眾會吃虧,急忙命令晉軍全軍前去接應。倉促出戰(zhàn)本是兵家大忌,如果秦軍設有伏兵,一定沒晉軍什么好果子吃,但不知道為什么,急于求戰(zhàn)的秦康公竟然也無意決戰(zhàn),不僅沒安排伏兵,而且剛一跟晉軍接觸就下令退軍,晉軍因此才僥幸沒受什么損失。
當晚,秦軍假意來下戰(zhàn)書,約定明天再戰(zhàn)。臾駢看出這是秦軍為了穩(wěn)住晉軍而使的金蟬脫殼之計,料定秦軍要撤,便建議到黃河渡口進行截擊。這本是一條好計,結果又是那個趙穿,他跟胥臣的兒子胥甲擋住軍門喊道:“傷員還沒治療,死者還沒收殮,卻放棄不管,這是不惠;約定了交戰(zhàn)時間,卻不肯遵守約定,打算憑借險要攻擊敵人,這叫不勇。”趙盾拿他沒有辦法,只好眼睜睜的看著秦軍連夜撤走了。
不怕神對手,就怕豬隊友。趙穿違抗軍令擅自行動,干擾主帥決策,阻撓執(zhí)行作戰(zhàn)計劃,雖然沒給晉國造成直接損失,但卻放走了宿敵,致使秦軍主力得以保全,事實上是導致后來秦國攻取晉國瑕邑(今河南三門峽靈寶市西北)的罪魁禍首。這怎么說都應該受到嚴厲懲處,可是趙盾卻臨機不斷,事后不究——嚴格的說,是只追究了胥甲的責任,把他流放到衛(wèi)國去了,但卻沒追究趙穿的責任——要說他不是出于同宗私心,實在是說不過去。
正是由于趙盾的縱容,趙穿才在周匡王六年(晉靈公十四年,魯宣公二年,前607年)秋九月干出弒君的事來,可就算趙穿犯了這么大的罪,趙盾也沒有處置他,而且不僅沒處置他,還派他前往成周迎接晉靈公的叔叔公子黑臀回國即位。這就是晉成公。
其實,晉靈公雖然沒有兒子,但他還有一個弟弟桓叔捷。按理說,作為晉襄公的兒子,桓叔捷比晉襄公的兄弟晉成公更有資格繼承晉國的君位,但要站在趙盾的角度考慮的話,擁立一個跟趙氏有殺兄之仇的新君未免太過兇險,完全不如把這個機會留給一個本來完全沒有機會的人,所以趙盾的選擇是情理之中的事,而晉國其他卿族對他這一公然違禮的行為集體噤(jìn)聲,則證明了趙盾當時的權勢已經(jīng)到了可以為所欲為的程度。
顯然,晉成公面對趙盾這樣一個權臣,他要是不想步晉靈公被弒的后塵,也就只能聽任擺布了。趙盾當然不會看不出這一點,于是他趁機大肆擴張卿族,尤其是他們趙家的勢力,以晉國無公族為由,重建了早在晉獻公時期就已經(jīng)被廢除的公族制度。
可是,重建公族制度不是加強了晉國的君權嗎?怎么說是擴張了卿族的勢力呢?因為趙盾搞的這個公族制度完全就是掛羊頭賣狗肉。他以諸卿的嫡長子為公族大夫,其他嫡子為余子,庶子為公行,跟真正的公族,也就是國君的子弟,沒有半毛錢關系。
這是不折不扣的僭(jiàn)越,但如果連弒君都可以逍遙法外,區(qū)區(qū)僭越,而且是對諸卿都有好處的僭越,又怎么會遭到反對呢?所以趙盾搞的這個偽公族制度很快就推行開了。通過這一舉措,趙盾把自己的異母弟趙括立為公族大夫,把另兩個異母弟趙同和趙嬰齊立為余子,他自以為庶,為“旄(máo)車之族”,也就是公行,再加上他的兒子趙朔,在晉國政治中形成了趙氏獨大的局面,也為晉國以后君權日弱、卿族日強埋下了伏筆。
從這些打擊異己、徇私枉法、擅行廢立、任人唯親的行徑我們不難看出,趙盾的最終目的就是利用“本秩禮”、“續(xù)常職”和“出滯淹”來壯大趙氏的勢力。這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心術不正。有這樣的人專權,晉國的人心和士氣一定會受到打擊。不過,由于趙盾的政策中還有“制事典”、“正法罪”、“由質要”等積極的內(nèi)容,所以晉國的內(nèi)政也并沒變得暗無天日,趙盾因此還博得了一些賢名,而晉國的霸業(yè)雖然在趙盾專權的晉靈公和晉成公期間有所衰落,卻也并沒有一敗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