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爾赫斯的《談藝錄》里,有一篇紅樓夢的讀后感。文章不長,全文錄入如下:
曹雪芹《紅樓夢》
1645年——克韋多去世的同一年——泱泱中國已被滿族人征服,征服者是些文盲和騎馬的人。于是發生了在這場災難中無情地發生的事:粗野的征服者看上了失敗者的文化并發揚光大了文學和藝術,出現了許多今天已經是經典的書。其中有一部杰出的小說,它由弗蘭茨·庫恩博士譯成了德文。這部小說一定會使我們感興趣的:這是優于我們近三千年的文學中最有名的一部小說的第一個西方文學版本(其他都是縮寫本)。第一章敘述一塊來自天上的石頭的故事,這塊石頭原是用來補天穹的漏洞的,但是這件事沒有做成。第二章敘述主人公出生時在舌頭下含著一塊玉。第三章向我們介紹主人公“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睛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然后,小說稍不負責或平淡無奇地向前發展,對次要人物的活動,我們弄不清楚誰是誰。我們好像在一幢具有許多院子的房子里迷了路。這樣,我們到了第五章,出乎意料,這是魔幻的一章。到第六章,“初試云雨情”。這些情節使我們確信見到了一位偉大作家。而第十章又證明了這一點,該章絕不遜于埃德加·愛倫·坡或弗蘭茨·卡夫卡:賈瑞誤照風月鏡。全書充斥絕望的肉欲。主題是一個人的墮落和最后以皈依神秘來贖罪。夢境很多,更顯精彩,因為作者沒有告訴我們這是在做夢,而且直到做夢人醒來,我們都認為它們是現實(陀思托耶夫斯基在罪與罰的最后使用過一次,或連續兩次使用過這個手法)。有大量的幻想:中國文學不了解“幻想文學”,因為所有文字,在一定時間內,都是幻想的。博爾赫斯對紅樓夢的評價很高,但是中國人讀了都覺得不得要領。他大概沒看完,只看了十幾回。由“太虛幻境”和“風月寶鑒”的情節鑒定曹雪芹是位偉大的作家,讓我們覺得仿佛在隔靴搔癢,贊沒贊到點上。
博爾赫斯很喜歡中國文化,經常談到易經、莊子。他的著名小說《小徑分叉的花園》主角就是中國人,其曾祖有兩個愿望,一個是寫出一本人物數量超過《紅樓夢》的小說,一個是建一座迷宮。結果兩個愿望其實是同一個。不用問,這靈感一定來自作者曾經在《紅樓夢》里迷了路。但他沒到過中國,中國文化只是他想象中的。比如他隨手寫主角小時候住的園林是“對稱”的,顯然那不是中國古典園林的特征。博爾赫斯最愛的兩個意象:迷宮和鏡子,在這篇紅樓夢短評里都出現了。這不是說博爾赫斯見識短淺,相反,他的眼光非常高明。他評說“作者沒有告訴我們這是做夢,而且直到做夢人醒來,我們都認為它們是現實”,看似評價全書,但我覺得這是他看了秦可卿死時托夢王熙鳳這一節的感受(他大約也就看到這里)。從文學技巧的角度,曹雪芹這一段的寫法真的非常高桿:
入夢
看似普通,但是現實和夢境無縫切換,虛實的交互如同羚羊掛角,非一流高手絕對沒有能力這么信手拈來,舉重若輕。大約博爾赫斯看到這里,同樣身為偉大的作家,體會到了其中的妙處,再聯系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寫的類似情節,發出贊嘆。
如此也算曹公知音。然而我們仍覺得他的感覺距原書萬里。事實上,他和所有西方人一樣,在欣賞紅樓夢上遇到了難以逾越的文化障礙。譯本評價文學網站Complete Review 的主編,澳大利亞人Michael Orthofer評說,紅樓夢是少數幾本可以歸入“千年之書”的著作,是文學珍品,后面補了句'in which one can lose oneself completely'。這句話大概是雙關,似在說引人入勝,又似在說讀時完全不知所云,摸不著頭腦。這也是普通西方讀者對紅樓夢最普遍的看法。這情形比我們看《百年孤獨》更為嚴重,讀者搞不清那些名字奇怪而相似的人究竟是誰,也為十八世紀中國的社會關系和中國人的行為方式而迷惑。博爾赫斯看的是1932年出版的德語版紅樓夢,譯者弗蘭茨·庫恩(Franz Kuhn)。博爾赫斯以為這個譯本是全譯本,但其實弗蘭茨對紅樓夢進行了大量的刪節和改寫,該譯本主要圍繞寶黛釵三人,約為原作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仍屬于“縮寫本”。這個版本已經遷就了西方文化,讓讀者能夠更加容易地接受些,然而博爾赫斯仍然“迷了路”。
儒家文化圈影響下的日本、韓國、越南等國家比較特殊,他們理解起來障礙較少。(三個國家還各自都有一本在他們國內和紅樓夢地位相當的書:日本的《源氏物語》,韓國的《春香傳》,越南的《金云翹傳》。它們成書都比紅樓夢早,不過我們常說它們是某某國的紅樓夢,而不是反過來。) 甚至有很多人讀的就是原本,對紅樓夢的認識和欣賞,與中國人無異。今天我們的主題是“外國人看紅樓夢”,但撇開這些國家,主要談談西方人是怎么看待紅樓夢的。因為語言不通,除了少數漢學家能精通漢語(他們甚至順帶精通了中國文化,比我們的文化背景和文學素養可能更高,所以也不談他們),一般人讀紅樓夢必須經過譯介。無論譯筆多么高明,翻譯過去總有一些東西丟失了。什么東西丟了呢?舉個例子,襲人譯成Assails Men。這是個形象和典型的例子,中國讀者讀到襲人,和英文讀者讀到Assails Men,其間的差異就是我們理解的紅樓夢和外國人理解的紅樓夢之間的差異。Assails Men出自楊憲益譯本,不過楊譯中襲人的名字是Hsi-jen,后面有括號Assails Men表示這是字面意思而已。所以這是一個夸張的說法。但我們來看看另一個全譯本,霍克斯的譯本,襲人的名字是Aroma。必須贊一下,這個名字譯的很好。可是仍然丟掉了東西。美國詩人Robert Frost給詩下了個定義:“詩就是翻譯中丟掉的那部分(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這是妙語:翻譯無法傳達的東西,才是精髓。
紅樓夢也可以這么說。即便翻譯得高明,也只得其表,不得其意。
表也難得。紅樓夢中人物名字設計得很巧妙,都有各自的寓意,加注也無從翻譯。“襲人”只是一例,其他人名也一樣,比如瀟湘妃子譯成River Queen,枕霞舊友譯成Cloud Maiden,意境全失。“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雖說顯得有點兒為了對仗讓才讓鶯兒姓黃,但其中文字上的美,美得驚心動魄。英文讀者顯然無從感受到這一點。
紅樓夢不僅僅是部杰出的文學作品,更是文化甚至文明的體現、結晶和集大成者。中國古典小說有四大名著,但我覺得應該是三大名著才對,紅樓夢應該挑出來,不與另外三本并列。小時看紅樓夢只當故事看,隨著閱歷增長,越讀越覺得膜拜。紅樓夢的宏大和精致,讓人嘆服。西游、水滸和三國固然杰出,但紅樓夢的成就遠遠超越它們。就算在世界文學史框架里,紅樓夢也是高高在上,無與倫比的。這樣讀者讀的不僅僅是一部書,而是整一個文明。萬里之外另一種文明下成長的人,在沒有文化背景的情況下,理解紅樓夢比較困難(阿根廷長大的博爾赫斯,是四萬里之外了)。雖然如此,紅樓夢仍然在西方展現了它的魅力,也有不少西方讀者也將它排到世界第一的位置。紅樓夢成書于1750年代,1793年傳入日本,稍晚即有節譯本在歐洲流傳。在全譯本之前,有近百種節譯本或摘譯本。前述弗蘭茨的德譯本即是其中影響較大的一種,之后很多年歐洲其他語種的版本多以該譯本為本。這個德譯本累計印行十萬多冊,可以看出德國人非常喜歡這部小說。在1987年版紅樓夢電視劇拍完后,聯邦德國(不是和中國關系更近的東德)立即購買了播映權,譯成德文在電視一臺播放,大受歡迎。全譯本之前,最重要的英文版譯本是王際真翻譯的。王際真生于廣東,1922年赴美留學,后來主持哥倫比亞大學中文系達20年。王譯本出版于1929年,刪去了一些枝節,突出寶黛情史。因為英文的影響力遠大于其他語言,王譯本實際上在問世后五十年里一直代表著紅樓夢在西方的傳播,至今在各大圖書館里也都能找到。
哥大訃告。王際真生于1899年,2001年去世,身跨三個世紀。
紅樓夢的全本翻譯是件龐大的工程,一直到最近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英文版才有兩種全譯本正式出版:David Hawkes、John Minford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 (1973年)和楊憲益、戴乃迭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 (1978-1979年)。另有一個Seaton Bonsail 的全譯本完成于1959年,但未曾出版,直到2004年才在網上公布全文。這幾個譯本都耗費了譯者十年以上的心血。
此外,全譯本還有1958年出版的俄語本,1981年的法語本,1986-1988年的捷克語本,1988年的西班牙語本。(同樣略去了東方的全譯本。)
霍克斯手稿
霍克斯是英國的漢學家,1948-1951年間曾留學北京大學中文系(他還在學生隊伍里參加過1949年10月1日的閱兵游行)。后來在牛津大學任中文系主任,1970年辭職專心翻譯紅樓夢,用了整十年完成。后四十回由其同樣是漢學家的女婿閔福德完成。
楊憲益是中國的翻譯家,與其英籍妻子戴乃迭(原名Gladys Margaret Tayler)于六十年代初開始翻譯紅樓夢,1974年完成。楊和戴的故事,也充滿悲歡離合
霍譯進行了一定的西化和意譯,主旨是讓西方人理解;楊譯則忠實于原著,主旨是原本傳達。這是兩種不同的翻譯策略,即所謂“歸化”和“異化”,各有所長。但從Amazon的讀者評價上看,明顯英語讀者更喜歡霍譯。畢竟語言比較地道,陌生感沒那么強烈。紅樓夢是白話文小說,但文字比較精簡,全譯本基本上都厚達兩千頁,霍譯本甚至超過兩千五百頁。Amazon的讀者評價里有一位看得懂中文的西方讀者比較了一段中英文的長度,然后寫道:Thus for those who think this book is greatly written, you are right, but the original one is incomparably more gorgeous.
那些認為這部書寫得好的人,你沒錯,但原著才是無與倫比地輝煌。
當然,原著黨都會覺得紅樓夢必須看原文。但霍譯和楊譯都是成功的,為英文讀者一睹全文風采提供了可能。
我偶然讀過這本書的一個節譯本,只有500頁。我深深地愛上了它,必須來買這幾乎有2000頁的全譯本來看。全譯本有兩種,這一種非常出色。與其他評論的人不同,我覺得這本的英文水平綽綽有余,而且風格也令人滿意,尊重原著。故事發生在舊中國,描述了一位年輕貴族的生活,其靈感來自作者早逝的獨子,他的豐富背景,他的愛和失望,所有這些都以一種神秘的方式表現出來,同時對貴族家庭的日常生活描述得非常具體。沒有什么詞可以描述這本書的魅力—每一頁都隱約出現的美學吸引力,—園林景觀以短詩的形式取名(與俳句或短歌類的日本傳統詩不同,很可能源自中國傳統)。讀這本書可以使讀者真正獲得200-300年前中國古典文化的博士學位,包括其服飾,習慣(—埋葬凋零的花朵,對落花哭泣,—還有比這更動人和迷人的東西嗎?),他們的政治陰謀(—描述的家族是為皇帝服務的貴族),主仆之別,他們的食物,他們的疾病和治療方法。您與主角們一起漫步在精致的花園中,那里到處都是假山,溪流,橋梁,當然還有奇樹鮮花,您會呼吸到獨特的芳香,熟悉他們的日常生活,家庭內部的位階(老而寡的祖母像他們的女王一樣,有權用拐杖毆打她的成年兒子……)嚴格的求婚和婚姻規則,奇怪的疾病和醫治方法。而且,由于中國人過去曾經信仰有形的神和女神,所以另一個世界總是與這個世界融合在一起,夢可以只是對云上世界的拜訪。就像莎士比亞一樣,該作者也將鬼魂,神靈,魔法咒語和物品帶入情節,使讀者在書中暢游,仿佛置身于交錯的天上與人間的大腦中,享受與兩者之間的交流。然后是錯綜復雜的情節,其中許多相互交織在一起,每一個都是莎士比亞風格的最好戲劇,人們因嫉妒,羨慕,貪婪,背叛,貞操,愛,而生或死,—與羅密歐與朱麗葉不同,不是意大利語,而是中文。這本書簡直就是獨一無二,美、悲、喜,在每一頁都可以找到這些奇跡。也許我應該簡單地說,這是我讀過的最美的書。提醒您,我與中國無關,所以我很公正。滿分5星,我打50星!享受吧!順便說一下,它一直是有史以來十大暢銷書之一。所以,我并不孤單。加入“紅迷”—這本書的崇拜者的稱呼。您會在其中發現未曾想象過的驚喜!”
這位讀者顯然已得其中三昧。
另一則霍譯普通讀者評價:
宏大、有趣、震撼和令人心碎的大師之作
我不是個完全沒見識的人,但是當我偶然讀到這一段時,對這本十八世紀的中國杰作不禁產生暈眩的愛:不守本分的仆人茗煙一邊嘴上罵著著令人贊嘆的臟話,一邊欺負別人,然后還補充道:“你應該高興我們沒[頑皮的詞]你爹”。
...啊!我愛學習不同的文化!
但實際上,“暈眩”是形容這本精彩書籍的最好詞。主家譜樹生長成了一整座森林,敘述者隨意地切入切出(“這個人又是誰?”我經常說),榮國府精確地描述了每一個細節,每隔一頁上都有詩,而且在夢中甚至現實生活中始終存在著一些原始的魔幻現實主義,有惡魔,神仙和仙女。這太...令人著迷了。我以很久很久沒有用過的方式去讀,真的很興奮。就像其他的愛一樣,我得承認其中有些...問題。首先,這只是5卷中的1卷,所以它毫無征兆地忽然結束了。實際上,幾乎從未有過任何征兆,或者一幕的終結。故事只是漫無目的地閑逛。甚至到目前為止,黛玉,寶釵和寶玉之間的主線三角戀情還沒有真正萌芽(順便說一句,寶玉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混蛋。這讓我更加喜歡他)。但是這不足以強調我對這一切的享受。我的秘訣是,不要試圖弄清楚正在發生的事情,或為每個人跟其他人是什么關系而煩惱。放松后,我驚訝地發現自己沉醉到寶玉,熙鳳,賈母,襲人,茗煙,或者宅子里面發生的大事小事之中。我絕對能理解,為什么那么多學者們將自己的生活和生計獻給曹這部宏大、有趣和令人心碎的著作......我覺得自己在讀完全本時,一定非常需要一支香煙。可以看到,即便是通過譯本,紅樓夢在西方依舊征服了眾多讀者。他們固然可能因為語言和文化失去了一些理解,但作品的偉大是多維度的,他們一樣有自己的感動。
同為人類,情感都是相通的,文學藝術也是相通的。張愛玲在《紅樓夢魘》自序里講她在美國中西部一所大學里,遇到美國學生對中國作品的看法:
照例贊了幾句,然后遲疑了一下,有點困惑的說:“怎么這些人物都跟我們一樣?”不同的只是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