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話:
我對“暢銷書”總抱有一種偏見,有時會因此錯過好書,比如這本《萬歷十五年》。
“敘事不妨細致,但是結論卻要看遠不顧近。”
這是黃仁宇的“大歷史觀”。
寫于80年代初的《萬歷十五年》,寫法符合我剛開始學習歷史時的感覺,即歷史學家已得出了一個結論或觀點,將其貫穿始終,通過展現那個時代的人物,爬梳歷史事件之間的關聯,全方位印證這個觀點。
與展示史料,自然導向結論,或者微觀歷史以小見大的寫法相比,先拋出結論——即道德代替法制是往后王朝所有問題的癥結,更符合在美國初版時讀者的閱讀習慣。
作者: 黃仁宇
出版社: 中華書局
出版年: 2014-7
頁數: 404
祝勇有一本《盛世的疼痛》,副標題為“中國歷史中的蝴蝶效應”,意在回溯歷史中每一次變化可以被覺察到的最初痕跡。其中明朝占據不少篇幅,它注定中國封建史的關隘,承接了各種果,也蘊藏了諸多因。
黃仁宇選擇了1587,即萬歷十五年發生的訛傳皇帝陛下召集午朝一事作為開篇。一葉一菩提,事件看似微小,卻足以從中看出矛盾的劍拔弩張。
從此入手,掀開于朝堂表現為“禮儀”,于社會表現為“道德”,表面上看是奉行儒學,實則內里早就“陰陽兩套”的社會幕布,而這些所有的癥結將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中國封建制度壽終正寢。
全書篇章清晰,前4章寫盡朝堂,包括皇帝和兩位先后任職的首輔。后3章寫海瑞、戚繼光還有曾在高中歷史中粗略閃過、被標簽為“革故鼎新”先驅哲學家的李贄。這些是對明史稍有了解都會知曉的名人。
黃仁宇 |
黃仁宇堅持“大歷史觀”,以觀點為線,為讀者串聯起點狀的社會功能塊,以此說明“本朝的立國以倫理道德為根本,以文官集團為支柱,一切行政技術完全在平衡的狀態里維持現狀而產生。”
整本《萬歷十五年》的高超在于,作者是通過人物的小切口來解釋“大歷史觀”的。雖以人物為主線,卻詳盡地展現了個人命運和國家命脈相互交織的部分。人物的或身敗、或名裂,都是一次王朝大失敗的總結。
還有很多對社會運行情況的描寫也很重要,讓全書讀來軟硬適中,語言樸實卻很好閱讀。
比如寫萬歷皇帝,就包含了儀式、立儲、宦官制度;寫戚繼光,就要講清文武官制度、兵制和軍費、武器裝備、沿海倭寇和經濟發展;寫海瑞,少不了寫農村經濟的現狀、文官集團的利益;寫李贄,就需要對當時的思想文化領域進行解釋……
最妙的是寫兩任首輔張居正和申時行,結論在對比中一目了然。面對同一個現實,兩人即使做法不同,卻都無法真正起效。重臣的個人威信成為措施的唯一保證,而一旦身死,生前經營的一切都蕩然無存。
萬歷朱翊鈞 |
閱讀歷史書,一為獲得新的信息,二為對已知的信息重新梳理,改觀印象。書中不乏有這樣的情況出現。
以皇帝為例,他的“不作為”更像是一種消極的對抗。一邊文官集團培養出的皇帝,從小受到最正統的教育,一邊是8萬文官,每一個都如同一個堅固的網結,牢牢構成了文官集團這張牢不可破的大網。
他和鄭貴妃的感情、立儲風波、和老師張居正前后關系的大轉變、每一件受群臣“道德綁架”的事,都在讓這個曾真的有誠意勵精圖治的皇帝逐漸成為在后宮里和宦官丟銀幣的避世者。
和同樣長期消失在大殿的嘉靖不同, 萬歷的避世更消極,更有敵意。他的敵意指向所有的文臣,指向他早就看明白了卻毫無反抗能力的皇帝的本質。
黃仁宇用來敘述的口味并不能單純看作是同情,更多的是意在說明皇帝的職位是一種應社會需要而產生的機構,而悲哀和不幸的是,這個機構又都是一個個鮮活的個人。
兩任首輔:張居正 / 申時行
在這樣一個堅若磐石的社會里,變革是危險的,牽一發而動全身。所有技術變革都會被擔心傷及根本而早早溺斃,即便這個“根本”早已不合時宜,卻被當做為官的本能,深入骨髓。
比如戚繼光,標簽化的印象就是愛國名將,抵抗倭寇。但身處行政體系里的戚將軍顯然要復雜得多。
如果從現代的角度看,他的同僚俞大猷顯然是更徹底的變革者。但太具變革性的政策必然會四面楚歌,特別是在當時文官全面指揮武將的前提下。相比之下,戚繼光的“使革新不與傳統距離過遠,更不大事聲張”要務實得多。
因為帝國有一個特點:一項政策能否付諸實施,實施后或成或敗,全靠看它與所有文官的共同習慣是否相安無擾,否則理論上的完美仍不過是空中樓閣。
那么,繼任首輔申時行在后人看來的保守和妥協,就不是看上去那般平庸了。
書中讓人訝異的細節還有很多。再舉一例,文官集團的利益一旦受到損害時,拔出眼中釘的做法居然可以被總結成一套流程:
“
摘要:
這種攻擊是經過深思熟慮,按照預定步驟進行的。整個方式可以稱為“去皮見骨”。攻擊者常常從一些小事開始,諸如一句經書的解釋,一種諧音的諷刺,一張不署名傳單的內容,一個考題的不當等等,有時也可以在奏章上提出一個冤案,參劾一個不知名小官的家庭瑣事,或者以論水利和研究馬尾巴發難引出本題。利用這些小事可以促使公眾注意,引起文官參加,假以時日,使小事積累而成大事,細微末節的局部問題轉化而成為整個道德問題。在程序上講,發展中的步伐則須前后銜接,第一步沒有收到效果之前決不輕率采取第二步。而且出場交鋒的人物起先總是無名小卒,直到時機成熟才有大將出馬。
儒家的中庸至此變成了任由文人解釋的萬能藥,所有進步和變革都要為了“維持平衡”而讓步。
這是中國的所有封建王朝統治的基礎,這個帝國“無非是數不清的農村合并而成的一個集合體,禮儀和道德代替了法律,對于違法行為作掩飾則被認為忠厚識大體。”
海瑞 / 戚繼光
《萬歷十五年》的每一個章節里,都反復強調道德高于法制。上至官僚下至村民,判斷是非的標準是“善”和“惡”,而不是“合法”或“非法”。
道德需要衛道士,但現實中的衛道士們也要彼此聯手,維護局面,才能從中獲利,“道德倫理是道德倫理,做事時則另有妙法。”
前面從皇帝到大臣,從文官到武將,解釋了社會的各個層面和領域,都不外是“道德和倫理”這只看不見的手在平衡著儒士正義和為官者私心,于是當然要好好來說一說當時的社會思想,不論是主流的,還是出現的“異端”。
思想家李贄作為全書的收筆,是個合適的人選。
李贄 | ![]() |
由于時代久遠,環境天壤之別,我們常常會忘記不能以現在慣行的價值觀去評判歷史人物。讀者會再一次發現,歷史書貼給李贄的標簽不可全信。
就如黃仁宇所說,“大凡高度的概括,總帶有想象的成分。”歷史人物被看作一個評判的對象,要么污名化,要么英雄化,但其首先是一個人,一個生活在復雜社會中的人,注定有著同樣的復雜才能應對。
在那個連皇帝都要壓抑自己的世界里,大多數人是矛盾的,因為他們短暫的生命對弈的是中國封建時代無數人盤根交錯建立起的文化傳統。
《萬歷十五年》讀來讓人唏噓,雖然我已養成少站隊的習慣。歷史太容易只見事實,而無法獲取真相。人物也好,事件也罷,后人都不免站在當下,一管窺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