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24日海口日報副刊地理版報道。
核心提示:
“那些書,我早已經熟讀了,如今再讀,是要補救近來的生疏荒蕪!”這是蘇東坡謫居儋州時,收到惠州老友鄭嘉會回信,獲悉對方將通過海船載書千多卷借給他,特地作詩致謝之語。他在海口如今五公祠內所留下的讀書處,曾經出現海南最早的東坡書院。他初到儋州時因缺精神食糧寂寞難耐,求助島內外親友四處借書。他不僅自己日日誦讀達到博聞強記的效果,還督促兒子學他當年抄寫經典。作為全才的蘇東坡,一生手不釋卷,博覽群書,他認為舊書不厭百回讀,還把他獨創一直為世代文人所仿效的“八面受敵”讀書法,傳授給海南學子和外來求學者。
東坡晚年在瓊借書抄書傳授讀書法,詩謝跨海寄借書老友曰:
此書久已熟,救我今荒蕪
海口日報記者彭桐文/圖
A、跨海借書千卷 既排憂又著書
蘇東坡往返,除了寄寓瓊州州城的開元寺,也借宿今海口五公祠內的浮粟泉畔。《輿地紀勝.瓊州.風物上》載稱“昔東坡寓東坡臺與雙泉”。
東坡臺指開元寺門前的東坡臺,雙泉指宋紹圣四年(1097年)6月,東坡由惠州貶往儋州在府城踱留期間,在今蘇公祠內瓊園“指鑿”的洗心泉和浮粟泉。洗心泉這口古井在元末明初已湮沒,浮粟泉成為“海南第一泉”,是至今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神泉”。
就像開心詩意藏心,東坡喜歡書不離手。走到哪里,他都盡量找書捧讀。他在浮粟泉畔留下的“讀書處”,早在北宋末年就被瓊人開設東坡書院。歷經幾次更名和搬遷,后又因五公祠興建,留存設施被毀殆盡,這個海南最早的東坡書院已鮮為人知。
海口東坡書院遺址所在的蘇公祠。(彭桐 攝)
如今,為島內外人們所熟知的是位于儋州中和鎮的“天南名勝”東坡書院。據《儋縣志》載,該院并不是東坡到儋第二年(1098年)所建,而是載酒堂于元泰定三年(1326年)重建時,將城西桄榔庵舊址的東坡像等物移入,改稱東坡祠,又于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重修時,更名“東坡書院”。
東坡在瓊三年,既沒在有建置的海口東坡書院、也沒在儋州東坡書院呆過。他初到儋州先居倫江驛舊官屋,后被逐出便一直居住他買地由鄉人幫助建成的桄榔庵。而在黎子云兄弟舊宅所建作為儋州學子“載酒問字”的載酒堂,只是蘇公私人講學之地,東坡讀書和著書都在其居住處。
儋州東坡學院吸引眾多探訪者。(彭桐 攝)
那時的海南,蠻荒孤立,不僅土地未曾開墾,物質生活匱乏,而且文化落后,精神食糧也奇缺。東坡剛在儋州安頓下來,沒有肉吃,又因病痔忌腥怕咸,不想買海魚。所以不食魚也吃不到肉的日子,使他的腹空,心也感到虛。本是以抱死之心赴瓊,又是倉皇渡海,沒有攜帶書籍,故也無書可讀。適逢在瓊州海峽北岸海康的弟弟蘇轍又來信,勸他以身體健康為第一要義,節省精神不要讀書,就只能終日清坐。這種窘況,東坡以《客俎經旬無肉,又子由勸不讀書,蕭然清坐,乃無一事》為題詳寫詩中:
病怯腥咸不買魚,爾來心腹一時虛。
使君不復憐烏攫,屬國方將掘鼠馀。
老去獨收人所棄,游哉時到物之初。
從今免被孫郎笑,絳帕蒙頭讀道書。
這詩里用了三個典故:漢朝潁州太守黃霸知悉其出衙工作的官員,在路邊吃飯時被飛來的烏鴉叼走菜中的肉,便慰勞說對方辛苦了;漢朝出使匈奴的蘇武,在被扣逐去草原牧羊,于冰天雪地挖老鼠洞才找到一些鼠食剩物充饑;漢末吳主孫策笑談張津,在交州作刺史時竟舍棄前圣經典和漢家法律,頭戴土人紅色的頭帕讀邪俗道書,還說有助于教化,終究被南夷所殺。
東坡借這些典故表達意思說,來儋州后根本見不到肉沫星兒,也省得黃太守生憐憫之心了;現在的他差不多要效法當年蘇武尋肉食了;他也身在南夷,卻連道書也不讀,免得被孫郎所嘲笑。 至于說“老去獨收人所棄”,日子像是回到生物的洪荒時期,則含義微妙。他被朝廷所棄置荒野,但“人棄我取”獨收人們所拋棄的自然真樸的原始生活,慶幸不自覺地就達到道家追求的最佳狀態。整首詩里,有一絲悲哀、一些自嘲,又含著很多的無奈,可以想象東坡當時的可憐,卻又差點被他老人家逗笑。
原創民族舞劇《東坡海南》中的東坡修建桄榔庵場景。(彭桐 攝)
在“百物皆無”的環境中,對“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特別注重精神生活的東坡來說,無書可讀,簡直像失落靈魂般的痛苦。百般發愁,難以忍受之際,他與知軍張中前往拜訪秀才黎子云,見其家里有幾冊柳宗元集,立即借回終日誦讀。后又向當地其他讀書人尋書,甚至向來求學的學子們借書,并頻頻向島外的朋友求助。
“……又惠近詩一軸,為賜尤重。流轉海外,如逃空谷,既無與晤語者,又書籍舉無有。惟陶淵明一集,柳子厚詩文數冊,常置左右,目為二友。今又辱來貺,清深溫麗,與陶、柳真為三友矣……。”
從這封《與程全父書》中,可知東坡生活的寂寞和對書籍的特別渴求。貶謫儋州,他感覺像是逃進深山峽谷之中,既無談心的人,也沒什么書籍,只有陶淵明一集和柳子厚詩文數冊,放置身邊當做兩位“朋友”,又得到程全父寄贈而來、文字清深溫麗的一冊詩文,是貴重的賜予,便與陶、柳之書合稱他的“三友”了。
許彥周說東坡觀書“亦須著意研窮,方見用心處耶!”也許正是因為手頭書籍有限,沒有他書分散注意力,得以“日夕玩味”,與作者神會,始生歡喜。史家有論:唐代柳宗元的作品,在其去世后的幾百年間一直不被文壇重視,直到碰到了蘇東坡才被重新“發現”,幸入“唐宋八大家”,在文學史上占得了不朽的位置。而“中國第一位田園詩人”陶淵明真正被文人們認可并推崇備至,同樣始于蘇東坡。
隨著生活更加安定,時間也好像多得無法打發,東坡有意用著述來排遣憂患,渴求擁有更多書籍。當接到惠州服官的老朋友鄭嘉會來信,說有書千余卷,將托舶裝運到海南來借給他,東坡激動萬分,當即按陶淵明一首詩的韻腳追和一首,以示誠謝:
得鄭嘉會靖老書,欲于海舶載書千卷見借。因讀淵明《贈羊長史》詩云:“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事,上賴古人書。”次其韻以謝鄭君。
我非皇甫謐,門人如摯虞。不持兩鴟酒,肯借一車書。
欲令海外士,觀經似鴻都。結發事文史,俯仰六十喻。
老馬不耐放,長鳴思服輿。故知根塵在,未免病藥俱。
念君千里足,歷塊猶踟躕。好學真伯業,比肩可相如。
此書久已熟,救我今荒蕪。顧慚桑榆迫,久厭詩書娛。
奏賦病未能,草玄老更疏。猶當距楊墨,稍欲懲荊舒。
在這首《和陶贈羊長史》并引一詩中,東坡用了一些典故,如晉代皇甫謐向武帝借到一車書、三國時期好學的袁遺為后世稱贊。東坡還在結尾暗諷了他至老也不贊成對方變法主張的王安石,認為王接受舒國公、荊國公的封號無異于自我嘲弄。還表示不愿像《漢書》里的楊雄那樣虛飾太平,作勸百諷一的文章,亦不愿搞脫離實際的高深學問。東坡為不用出酒而得書、能溫習讀過的書和能讀經典像在京城而高興,當然他著重突出的,是比喻自己積習已成,至老也不愿放棄學習、放棄建功立業的機會,說自己還未能超脫,還有迷書的毛病,所以什么時候都需要書,猶如病與藥總是在一起一樣。這簡直讓人讀出了“書癡”的味道!但是東坡別有深意。
原創民族舞劇《東坡海南》中,東坡為居舍題名桄榔庵的情景。(彭桐 攝)
鄭嘉會借書,先后兩次,都是托由廣州道士何德順經手船寄的,船本不多,書又笨重,所以寄運甚費時日,真是無可奈何之事。等到元符二年(1099年)五月間,大量書籍已經運到,東坡和兒子蘇過就忙著將書編排整齊,列諸座隅,他還特地向鄭作書報謝說:“此中枯寂,殆非人世,然居之甚安。況諸滿前,甚有與語者也。著書則未,日與小兒編排整齊之,以須異日歸之左右也。”
有了必要的書籍,尤其是參考書,東坡就開始整理黃州所作《易傳》的未完稿,又續撰《書傳》和《論語說》。這三書是東坡耗時費力的心血之作,他頗以此為許,并以為是他個人成就的巔峰之作,“覺此生不虛過”。原來廣借書籍,除了滿足精神需求,還為了完成傳經之志,這也是東坡的用心所在。
東坡愛酒、愛詩、愛自然、愛生活,同時也是愛書和愛友人之人,他將心比心深知文人對書籍的珍愛。所以他在信中表示要還書,也是一定會還的。
元符三年正月哲宗駕崩,隨后徽宗即位,大赦天下。這年六月,東坡在北返過海前,將向瓊州學子姜唐佐借的《煙蘿子》《吳志》《會要》等書,作書附還。
對于鄭嘉會船運所借諸書,也要歸還,但因不知其行蹤,只好海運寄與大兒子蘇邁,要他訪查鄭的下落,妥慎還書。途中從雷州太守張君俞口中始知,鄭被中央派員刁難,已經罷官去了廣西。和接納東坡居倫江驛官屋的張中被查辦一樣,鄭嘉會也是因為東坡受累,是資助他書籍等物而被當朝的東坡政敵所貶,東坡為此唏噓,感慨不已。
碑拓在儋州東坡學院里的蘇東坡行書作品《念奴嬌·赤壁懷古》(局部)。(彭桐 攝)
B、父子抄寫經典 行日課增記憶
嗜書的人,尤其在生活環境異常艱苦的情況下,若無書相伴,會比殺了他還難受。東坡在桄榔庵里,除了溫習各種書籍和努力寫作排遣孤寂,還抄書習字,并勉勵兒子蘇過大抄特抄,尤其是抄寫難得借到手的經典。
“兒子到此,抄得《唐書》一部。又借得《前漢》欲抄。若了此二書,便是窮兒暴富也。呵呵!老拙亦欲為此,而目昏心疲,不能自苦,故樂以此告壯者爾。紙、茗佳惠,感忭!丈丈惠藥米醬姜糖等,皆已拜賜矣。江君先辱書,深欲裁謝,連寫數紙,倦甚,且為多謝不敏也。”
在這封《與程秀才書》中,東坡對友人程儒說,對方饋贈的紙和茶非常好,也感謝收到其父親程天侔寄贈的藥米醬姜糖等物。先是接到江君的書信,本想復信,因為一連寫了好幾頁字,感到疲倦,請代為致謝道歉。東坡還滿懷喜悅地告知秀才程儒:陪他的兒子蘇過到儋州這里后,已抄得《唐書》一部,又借得東漢班固所撰的《漢書》要抄。若這兩部厚重的史書抄成而都能夠通曉了,那真是窮孩子突然發了大財啊!哈哈,作為老朽的他也想這么做,但是老眼昏花,心力疲憊,不能再吃這個苦,所以樂意將這一辦法告訴身強力壯的年輕人。
儋州東坡學院載酒堂里,蘇東坡給蘇過和黎子云講學的雕像栩栩如生。
蘇過在儋州天天勤奮抄寫之事,東坡青少年時代在家鄉眉州已做過。《高齋漫錄》記載了東坡手抄《漢書》之事:三蘇自蜀來,張安道、歐陽永叔為延譽于朝,自是名譽大振。明允一日見安道,安道問云:“令嗣看甚么文字?”明允答以:“軾近日方再看《漢書》。”安道曰:“文字尚看兩遍乎?”明允歸,以語子瞻。子瞻曰:“此老特未知世間人尚有看三遍者!”
張安道指的是朝中重臣、禮部侍郎張方平,他當時出知益州鎮守西蜀,該人天資很高,凡書皆一閱不再讀。明允是蘇洵的字,子瞻是蘇東坡的字。東坡未進京趕考前,其父蘇洵去拜見張方平,聽對方問他兒子在看什么書?便答說:東坡正重讀《漢書》。張方平不以為然地說:“看書就是要過目不忘,任何書看一遍就可以了,哪用得著看兩遍?”蘇洵心情沮喪地回到家,把原話說了。不料東坡根本不買賬,極為自信地頂了一句:“這位老先生大概不知道世人還有看三遍《漢書》的!”東坡已將120卷之多的《漢書》手抄兩遍、讀三遍了,所以有此自負之言。
印刷術發明之前,抄寫是必要的,不過東坡那個時代商業印刷已經存在100多年。北宋中葉,雕版印書已相當發達,當時在一塊木塊上刻印兩頁的雕版印刷術還十分盛行。東坡家鄉雖處偏鄙之地,但眉州是“孕奇蓄秀”的詩書之城,他也不是一個得書不易的寒士,相反他家藏書豐富。古人讀書講究抄書,東坡也不例外,但他抄書的習慣終生不懈,即使在貶居黃州行年五十了,仍以抄書為樂,而且抄法也與眾不同,這從宋人陳鵠撰寫的《耆舊續聞》里一則故事可以知曉。
儋州東坡學院里的載酒亭。
黃州州學教授朱載上因一句富有雅趣的詩“官閑無一事,蝴蝶飛上階”,得到東坡稱贊,前去拜訪后,雙方成為知己。一次朱又去訪問,家僮進去通報,在外等候很久,東坡才匆匆出來并道歉說剛在做當天的日課。朱沒想到名滿天下的東坡竟然還要做日課,便好奇探問,東坡說是手抄《漢書》。朱更加驚奇,天才還用抄書?東坡笑著搖頭,說他已是第三遍抄《漢書》了,并介紹了其抄書的方法是:第一遍每段落取三字為題,第二遍取兩字為題,如今則取一字為題。東坡還讓朱載上測試其抄書產生的奇效,隨意翻開一頁《漢書》,挑一字,蘇東坡應聲背幾百字,無一字差失,幾次改挑,莫不如此。
一部《漢書》將近75萬字,抄寫三遍,倒背如流,這等功夫誰學得了啊!朱載上欽佩不已,當場慨嘆:“先生,真謫仙才也。”他后來教訓其子新仲說:“東坡尚且如此刻苦,你這種中等天資的人豈能不下苦功!”朱新仲后又常用這話來教育兒子朱輅要勤奮讀書。
對于東坡年少時就把重要的經史典籍全部手抄一兩遍,而且是每一部書用不同的書體來抄寫,這樣既精熟了經典,又練習了各種書法,東坡的門生晁補之有記載說:“蘇公少時,手抄經史,每一書成,輒變一體,卒之學成而已。乃知筆下變化,皆自端楷中來爾。”東坡習以己意為書,有世人公認的“天下第三大行書”作品,其書法與黃庭堅、米芾、蔡襄齊名,后世將“蘇黃米蔡”合稱為宋代四大家,其子蘇過被認為學問得父親真傳,書法也得到世人褒獎,被譽為“小坡”,看來都與他們經年抄書有關。
蘇過行書《貽孫帖》(局部)。
其實,逐字抄下全書,對一本書的熟悉是多遍閱讀無法達到的,抄書訓練的博聞強記,讓人終身受益無窮。宋時文人行文都用史例,就像今天的律師舉用“判例”一樣。東坡在從政時,上書皇帝或者替皇帝草擬圣詔的時候,從未用錯史例。陸游《老學庵筆記》記了一個趣聞,也旁證了東坡是記憶超人:洪景廬一日在翰林院散步,隨意與一位80多歲幾代都當院史的老叟聊天,聽對方說“如今文書甚多,學士才思敏絕,真不多見”,便面有得意之色,喜道:“蘇學士想亦不過如此速耳!”那老人點點頭,然后嘆道:“蘇學士敏捷亦不過如此,但他不曾檢閱書冊!”景廬聞言大為慚赧。
據說,東坡成為過目不忘的奇才,讓其對手都折服。元豐二年(1079年)有名的文字獄“烏臺詩案”,是當權御史中丞李定等人搜羅東坡詩詞文集,斷章摘句,彈劾其“譏諷新法,包藏禍心,謗訕朝廷”,欲置他于死地。審訊期間的一天早朝,群臣在崇政殿的殿門外等候,李定忽然對群臣說“蘇軾確實是個奇才!”眾人不知其用意何在,都不敢搭腔。李定環視眾人,過了一會兒又說:“即使是20年前所作的詩文,引經援史,隨問隨答,無一字差錯,這還不是奇才么?”這兩句話一是讓人看到了小人李定得志后那副揚揚自得、自以為是的嘴臉,另一方面也直接反映出蘇軾有著超強的記憶力,令敵手驚嘆。
蘇過行書《貽孫帖》(局部)。
東坡貶居嶺海時,一直沒有放棄過北歸的希望。他在桄榔庵做過一場返鄉夢后,為了驗證“第六感”的準確性,就像人們猶豫不決時,常借助于拋硬幣的辦法來做決定一樣,他要玩個高難度的動作——默寫自己平生所作的八篇賦,如果一個字不錯,那就證明有機會回中原;若有差錯,則無望。洋洋灑灑數千言的八篇賦,不少是多年前的舊作,怎能保證一字不漏、不錯?那時人們很相信“兆頭”,蘇過深怕父親因此反而受挫,急欲勸阻時,東坡已屏氣凝神寫起來。幾個時辰寫完,一核對,果然一字不差,父子大喜。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能力不是與生俱來而是后天培養的!記憶力對讀書做學問人的重要性也無需贅述。今天,我們依然驚奇東坡驚人的記憶力,同時驚喜他謫居海南時,把抄書既煉記憶又練字這一舉兩得的好方法,不僅親授給兒子,也毫不保留地傳給其他身強力壯的年輕人。
原創民族舞劇《東坡海南》中眾人慶賀建成載酒堂。(彭桐 攝)
C、 不忘熟讀舊書 傳八面受敵法
天才、奇才、全才,作為當年宋仁宗皇帝殿試考第一的人、當過宋哲宗皇帝老師的人、中國古代留下作品最多的文人。有書籍贊稱“東坡是世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人才”,他被世代公認學識淵博、才思敏捷,的確是個讀書種子,就像今天人們喜歡的學霸,面對才華蓋世的東坡,有緣相識者難免要問他有什么讀書奧妙。
東坡自有讀書之道可談,而且其讀書之道是來自親身實踐。他不僅自小就受到來自書本的豐富多彩的文化熏陶,而且就像他的生活斷不了酒一樣,他是一日也不能無書可讀。其一生在宦海沉浮,也是在書海遨游的一生。他讀諸子百家,也讀史傳。當然不同階段,還有不同的主攻方向。蘇轍在《東坡先生墓志銘》中說:“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與轍皆師先君,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
王水照在《蘇軾傳》中說,西漢文學家賈誼和唐朝宰相陸贄的文章,剖析古今朝政的成敗得失,議論鋒發,無不緊密切合現實,東坡曾經非常喜歡,從中學習論證的方法,特別是干預現實的精神。《莊子》是一部非常優美而奇妙的著作,書中講了許多故事來表明道家的思想,在人生的苦難中,在尷尬艱難的縫隙中,怎樣追求自我精神的保全,達到高遠的、不受約束的自由境界。
儋州東坡學院里的東坡尚書坊。(彭桐 攝)
不僅天文地理、文學歷史、政治軍事方面的書,還有醫學和佛道書面的、飲食與養生方面的、民俗和玄學方面的書,等等,東坡無不涉獵,真正是做到博覽群書。他曾兩次被新登基皇帝宋英宗點名要破格提拔,結果均因以“磨勘”為由的宰相韓琦反對,最后在史館任職,輪流在宮中的圖書館工作,這有機會看到皇家收藏的珍本、手稿和名畫,東坡為此高興不已,并感激韓琦。
手不釋卷,讀得書多,難得可貴的是,東坡常對讀過的經典“時而復習之”。這種讀書之道他寫在《送安惇秀才失解西歸》一詩中:
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
他年名宦恐不免,今日棲遲那可追。
我昔家居斷還往,著書不復窺園葵。
朅來東游慕人爵,棄去舊學從兒嬉。
狂謀謬算百不遂,惟有霜鬢來如期。
故山松柏皆手種,行且拱矣歸何時。
萬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寧非癡。
與君未可較得失,臨別惟有長嗟咨。
在父親的嚴厲督促下,東坡不敢以天資穎悟沾沾自喜,而是終日苦學不輟。他回憶自己與兒時嬉游的伙伴暫時中斷往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一意讀書作文的景象。在此詩里,他懷念過去在故鄉閉門讀書,手種松柏的青少年時代的生活,后悔自己東游求官,十年浪走,百事不遂,棄去舊學,同官僚們胡鬧,這也表現了他對王安石變法的不滿,展現一種強烈的歸隱田園的思想。更重要的是,他開篇就暢談了他的經驗之談,對自己特別欣賞的篇章,總是反復朗讀,仔細品味。
碑拓在儋州東坡學院里的蘇東坡楷書作品。
東坡回復侄女婿王庠請教讀書方法而寫的《又答王庠書》說:
“但卑意欲少年為學者,每一書皆作數過盡之。書富如入海,百貨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盡取,但得其所欲求者爾。故愿學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念興亡治亂、圣賢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別作一次,求事跡故實、典章文物之類,亦如之。他皆仿此。此雖愚鈍,而他日學成,八面受敵,與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也。”
東坡所闡述的意思是,一本書的內容像大海一樣,什么都有,不可能一下子把各個方面的內容都理解了,要逐次去讀,分別加以吸收。因此,每讀一遍,都要有一個明確的目的,比如說讀某本歷史書時,想了解“古今興亡治亂中圣賢的作用”,就只從這方面去讀,讀時不要想到其它方面,以免分散精力;如果讀時還有其它方面的感受,那就再從這一方面再讀一次。每次都有一個側重點。這種方法看起來雖然笨拙,但是,讀的遍數多了,就可以各個擊破。
儋州東坡學院載酒堂里,蘇東坡給蘇過和黎子云講學的雕像栩栩如生。(彭桐 攝)
這就是東坡首創并實踐、著名的“八面受故”讀書法,是他長期讀書經驗的總結。這里的“八面”,是指讀書的各個方面的內容。如《漢書》他讀過多遍,每一遍都只帶著一個主題去探求、去研究,這樣一本書真正讀完就好像讀了好幾本書一樣。分出專題讀,幾遍分別學習了“治世之道”、“用兵方法”和研究了人物和官制等,最后對該書各方面的內容都熟悉并掌握。有史書記載:“嘗有人問蘇文公,‘公之博治可學乎?’曰:‘可,吾嘗讀《漢書》矣,蓋數過而始盡之,如治道、人物、官制、兵法、財貨之類’,每一過求一事。不待數過,而事已精竅矣。”
東坡晚年謫居儋州書少時,也是這樣讀柳宗元的作品,橫看側看,敲骨吸髓,何止八面,幾乎每個字詞都玩味了數遍,最后對整本書的內涵精通,達到“深知書中味,了然于胸中”。
東坡是個大學問家,為什么采用這種別人看似“愚鈍”的讀書方法?這是因為他懂得,讀書不是才子瀟灑的事,而是“寒窗”的苦功夫,需要勤勤懇懇,心無旁騖,專心攻讀。他發明的這種獨特的讀書方法,可以概括為兩點:一是每次讀書都要有一個明確目標,不可貪多求全,泛泛而讀;二是對所讀之書務求深透,須做定向研究,形成自己獨特的閱讀經驗。此種讀書法,由于目的明確,效果顯著,能從各方面吸收營養,因此對后世影響深遠,不少人稱贊它是“讀書的絕妙方法”,被歷代文人爭相推崇,著力效仿。
海南著名畫家李錛繪畫作品《東坡伴兒子蘇過讀書》。
毛澤東曾在《關于農村調查》中贊揚說:“蘇東坡用‘八面受敵’法研究歷史,用‘八面受敵’法研究宋朝,也是對的。”在現代的大中專院校,一些教師不僅把它看作適用于個人課外閱讀,也把借鑒挪用到課堂教學中,讓學生限時閱讀,集中解決某個問題,鼓勵學生獨立思考,提倡創新閱讀。
東坡被譽為幾千年來才一出的奇人,他的文章,史稱“渾涵光芒,雄視百代”。他肆意瀟灑的每一個字,都經歷了千錘百煉的笨功夫。作為一代大文豪,在多個領域取得巨大成就,與他一生好讀書和善讀書是密不可分的。
《清代名人軼事》中,孫端人曾對“銅牙鐵齒”的政治家、文學家紀曉嵐說“東坡的許多長處你學他是可以的”。天賦沒法學來,然而東坡的視書如命、對好書“不厭百回讀”、“熟讀熟思”和看似“愚鈍”實則是讀書最聰明所為的“八面受敵”讀書法,都是完全可學的。
儋州東坡學院里的《登載酒堂》詩碑。(彭桐 攝)
海南第一個舉人姜唐佐,是東坡在儋州收的學生。東坡在海南當時“最高學府”載酒堂設帳講學,姜唐佐和島內外眾多前來求學者自然也熟悉和實踐“八面受敵”讀書法。東坡北歸后的第九年,儋人符確成為海南第一個進士。咸淳七年(1271年),曾在海口東坡書院讀書的瓊山舉人鄭真輔考中進士,被時人譽為“探花郎”。符確、鄭真輔和海南一共所出的97名進士、767名舉人,應都受益于東坡諸多絕妙而實用的讀書法。
《瓊臺紀事錄》載:“宋蘇文忠公之謫儋耳,講學明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僅從東坡傳授讀書之法這方面影響來說,這話也應該是公允的,絕不是溢美之詞。
東坡手持書卷講學的彩雕陳列儋州東坡學院載酒堂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