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得諾獎五年后在《人民文學》首發戲曲劇本、組詩,最新短篇小說將亮相《收獲》
作者:許旸
“錘子鑿子,叮叮當當/石片飛濺,目光荒涼/爺爺提醒過我:看狗拉屎也不看/打石頭的”———你讀過小說家莫言寫的長詩嗎? 眼下,國內首位諾獎得主莫言全面復出。記者昨天獲悉,除了最新短篇小說將亮相九月中旬面世的第五期《收獲》,新鮮出爐的今年九月號《人民文學》雜志首次開設“莫言新作”專欄,最新戲曲文學劇本《錦衣》、組詩《七星曜我》 無不展示了作家莫言在不同文學體裁上的嘗試、跳躍。
全面復出的莫言“花開多枝”,最新戲曲文學劇本《錦衣》、組詩《七星曜我》首發于剛上市的九月號《人民文學》,最新短篇小說將亮相九月 中旬出版的第五期《收獲》。(人民文學雜志社供圖)
同樣在昨天,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 (BIBF) 開幕,莫言現身的“中國文學與全球化時代———莫言作品國際傳播沙龍”,云集了來自阿爾巴尼亞、緬甸、保加利亞、以色列的翻譯家及漢學家,他們譯介過莫言《紅高粱家族》《生死疲勞》《蛙》等小說的不同語種。莫言在現場說,他愿意邀請所有翻譯過他作品的譯者,到他的老家高密走走。
“無論是莫言的文學姿態,還是他在組詩中與世界對話,都不是簡單地‘走出去’,更是一種對外界積極開放的打量和觀照。”文學評論家、復旦大學教授郜元寶昨天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用“從容”“謙遜”來表達他對莫言新作的感受。業內關于莫言,曾有“以磅礴的語言氣勢制造并維持了泥沙俱下的高產,讓讀者喘不過氣來”的說法。近年莫言在盛名之下不斷尋求突破,“這很不容易。如今莫言的詩歌、散文和戲劇多了一分從容、放松和坦蕩。許多成名作家都會有不從容甚至焦慮煩悶之時,只不過往往以持續的高產掩飾過去罷了。現在莫言新作告訴讀者,盡管他的肆意揮灑一如既往,自信也一如既往,但其中多了一分謙遜和大度。比如,不再單純依賴小說,而挺進詩歌散文和戲劇領地,路子走寬了;比如,不再糾纏于過去他自己提出或別人幫著提出的口號,而尋求字里行間的淡定;比如,夸張狂歡一如既往,但多了一分平實和素樸。”郜元寶說,目前判斷莫言仍在徘徊還是迎來新的噴發期為時尚早,但他期待莫言能真正找到從容敘述的心態和調子,同時也給中國當代文學的前景帶來令人振奮的理由。
“千呼萬喚始出來”,莫言的一系列新作,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突破或拓新了他已有的文學資源,似乎還很難說;至少,從字里行間看,他所迷戀的“故鄉”“石匠”“鐵匠”等意象依然頑固,在莫言體內仍蟄伏著一頭精力十足的語言野獸。
野獸,出柵了。
劇本《錦衣》:“故事只是酒杯容器,真正的酒精度集中于語言本身”
“好作品才是作家的‘王道’。這足以表明,不是‘莫言回來了’,而是‘莫言一直在’。”《人民文學》主編施戰軍告訴記者,小說之外的文藝樣式,尤其是民間文化與民間文藝,向來是莫言創作的重要資源。“劇本《錦衣》 中,莫言的語言更自由老到,文筆也講究結實些。過去他寫故鄉、大地、人物,總抑制不住一種沖動,要往天上飛;現在,莫言更多往大地上扎根,更注重生命的倫理。當然兩種寫作都有優點,莫言當下的調整,感覺上更接近其本心。”
縱觀莫言的創作圖譜,劇本是整個創作的有機組成部分,比如話劇《霸王別姬》與《我們的荊軻》都曾有過熱烈反響,小說《檀香刑》就有莫言對故鄉一帶地方戲種茂腔的悲涼婉曲之風的成功化用,而他獲茅盾文學獎的《蛙》后一部分,則是標準的多幕話劇。
到了最新戲曲劇本《錦衣》,自然展現了山東戲曲茂腔、柳腔的唱詞和旋律特色,但又不局限于地方戲的表達時空的設定。“民間想象、民間情趣與歷史關節、世道人心活化為一體,一個個人物的表情、腔調、動作和心理形神兼備于文本的舞臺。”施戰軍評價道,《錦衣》回歸了莫言拿手的“民間敘事”,有所區別的是,以往莫言筆下的石匠、鐵匠、貨郎、民間手藝人帶著較為濃重的先鋒性,文本受觀念驅動的痕跡明顯,現在更多以情感取勝。
《錦衣》的劇本核心,融合了“公雞變人”的民間傳說、動蕩年代下的戀愛等題材。青島科技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趙坤說,《錦衣》在形式自由的地方戲里,隨著調子、聲氣、運腔的婉轉高昂,是最放達的民間想象,也是生動的人類表情。在青年評論家李壯看來,如果說“講故事”的行為在根源處包蘊著敘述者對敘事規則本身的遵循與突破、妥協與冒犯,那么今天的莫言,則幾乎已經跳脫出這一枝杈橫生的框架:在他這里,故事本身僅僅是途徑或者說工具,是布滿老繭的手掌中跨江的溜索,是盛滿瓊漿烈酒的高腳玻璃杯———“對影成三人”的微醺永遠是酒精的魔術,誰也不會把盛酒的杯子認真吃下肚去。
“故事只是酒杯容器,莫言新作中,真正的酒精度集中于語言本身。我們不妨將它看作是一場韻律的狂歡、一次語言天賦的盡情揮灑。”李壯說。
在戲劇的結構和人物塑造上,《錦衣》全面向傳統戲曲復歸,如單線的敘述、起承轉合的情節走向、寫意的動作和裝置、大團圓結局等。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馬兵分析說,從《霸王別姬》到《我們的荊軻》,從《檀香刑》里的茂腔悲風到《蛙》結尾處九幕話劇的一詠三嘆,再到最新的 《錦衣》,莫言正一步步實現著自己“作為戲劇家的野心”。“顯然,他更青睞于在民間發掘戲劇質樸的力量,并嘗試對舊戲和民間戲曲的審美創造性轉化,使之成為當下戲劇創作的源頭活水。”
時隔13年再次“三彈齊發”短篇,不由自主又寫鐵匠
諾貝爾文學獎的光環,分外耀眼,似乎也帶來一些“不能承受之重”。諾獎傍身五年來,作家莫言的創作在外界強烈關注下一直處于悄靜隱秘的狀態。如今,莫言的小說新作正式回歸文學期刊,而且是一口氣三個短篇,“故鄉人事”系列《地主的眼神》《斗士》《左鐮》將亮相于9月中旬面世的《收獲》雜志第五期。
8月18日,上周五,這天距離《收獲》雜志第五期下印廠只剩幾天,所有篇目處于審讀校樣的最后階段,這一期也是收獲創辦60周年的特別紀念刊。清晨六點不到,《收獲》雜志主編程永新手機上收到一條短信:“我在故鄉,寫了三篇小說,想發給《收獲》看一下。”短信來自莫言。在江蘇如皋接到莫言來稿后,程永新一口氣讀完。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如是評價:“三個短篇組成一個系列,不到兩萬字,人物鮮活生動,題旨涉及故鄉土地和童年記憶,精神氣息與莫言以前的作品有相通性,這組短篇都不長,稍有變化的是語言,準確、精到、節制,長句子少了,明顯是精心打磨的作品,標志性的通感藝術手法運用依然得心應手。”
在短篇小說正文前的“小引”中,莫言寫道:“各位讀者,真有點不好意思,我在長篇小說《豐乳肥臀》、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短篇小說《姑媽的寶刀》里,都寫過鐵匠爐和鐵匠的故事。在這篇歇筆多年后寫的第一篇小說里,我不由自主地又寫了鐵匠。……”為什么莫言這么喜歡寫鐵匠? 其中包含了成長經歷中哪些魂牽夢繞的場景?蘇州大學教授、評論家王堯告訴記者,三個短篇,都與莫言青少年的經驗有關,但超越了他的個人經驗和故鄉人事。“新短篇系列重構了莫言的高密東北鄉,有既往的延續,但更多的是在故事中重新發現人性的秘密,在肌理處呈現鄉村社會的場景。小說在不經意間,沉潛了莫言的人生智慧。莫言講述故事的才華依然文氣沛然,敘述疏密適宜,更多了從容、淡定和溫情。”
莫言曾說過,故鄉不是封閉的,而是不斷擴展的。“作家往往有著把異鄉當作故鄉的能力。鄉土是無邊的。我有野心把高密東北鄉當作中國的縮影,我還希望通過我故鄉的描述,讓人們聯想到人類的生存和發展。”幾十年的創作生涯中,經文學發酵后,高密東北鄉在莫言筆下成了“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
有意思的是,這并不是莫言第一次以“三彈齊發”的強烈風格化登上《收獲》。13年前,2004年第三期《收獲》上就曾同時發表了莫言的三篇短篇小說 《掛像》《大嘴》和《麻風女的情人》,引起評論界矚目。自1985年第五期首發他的中篇小說《球狀閃電》以來,《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師傅越來越幽默》等十幾個重要作品悉數在《收獲》首發,長篇小說《蛙》首發在2009年第六期《收獲》上,于2011年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翌年問鼎諾貝爾文學獎。“通常雜志短篇不用插圖的,但美編喜歡老莫的小說,一連畫了三幅,現在是每個短篇都有插圖和莫言的書法題名。”程永新說。
組詩《七星曜我》與世界文學對話,惺惺相惜中透著開放包容
君特·格拉斯、勒·克萊齊奧、帕慕克、奈保爾、大江健三郎、馬丁·瓦澤爾等七位知名作家,被寫進了莫言的組詩《七星曜我》中。“這組詩,一般作家很難寫出來,與多位國際知名作家的交往,融合在詩句的意象中。”施戰軍說,組詩《七星曜我》以獨特的才情與見識,與當代世界文學大師對話,這更像是一種隱喻:今日世界格局中,中國的重要性日益凸顯,中國文學的影響空間也變得日漸闊朗和通透。
無論是戲曲劇本還是組詩,都在亦莊亦諧中富含著中國智慧和文化自信。借助戲曲唱詞和詩歌的形式,莫言完成了一次“語言的自我提純”———那些原本與小說故事交纏在一起的語言沖動,由此獲得了自足而絕對的呈現,最后干脆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許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