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了重新定義下的所謂“木石前盟”與所謂“金玉良姻”,厘清了小說中“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的復雜關系,《紅樓夢》神話框架由“人石兩分”轉向“以假混真”,所帶給全書的第三個方面的影響,也就顯現出來了。這就是決定了小說男主人公賈寶玉最后必然出家為僧的結局。如果單純地從“人石兩分”的構想上去考慮,賈寶玉最后究竟出家不出家,那其實是一件可有可無,甚至還有不如無的事情。因為那時候的《石頭記》,還是一部借“戒淫”之名,行“宣淫”之實的作品。其中心內容乃是寶玉與以黛玉為首一小群女子淫亂的故事。若是讓這么一個云香雨濃的行淫者,有一天忽然轉而“悟道”,轉而出家為僧,那反倒會使小說的情節顯得特別地突兀。還不如干脆讓這位神瑛侍者徹底地為所謂“幻緣”所困,一路行淫到底,直到油盡燈枯,一命嗚呼的那一天,就如同今本中那個“正照風月鑒”的賈瑞一樣,為天下的紈绔子弟、風月癡兒作一反面教材,反倒更符合此類作品的通例。另外,從文章的結構上看,雖然小說早在其第1回就交代了頑石落入紅塵之后,還終將復歸原位,為空空道人所見的結局,但這時候的頑石卻并非賈寶玉本人,而只是他脖子上的那塊通靈玉。俟小說男主人公盡燈枯之日,癩頭和尚只要將其項上所掛之通靈寶玉,設法收回、帶走(就如同今本中跛足道人在賈瑞死后,將“風月寶鑒”搶回、帶走那樣),攜回到那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也一樣可以完成全篇的首尾照應。然而,當《石頭記》由“人石兩分”轉向“以假混真”以后,情況則大不一樣了。前面說過,此時小說早已洗脫了原來的男女艷情色彩,而將佛家的“大色空”,確立成為了全書的第一主題。而這時候,如果小說的男主人公不能由“情迷”轉向“情悟”,最后選擇出家一途,作者又如何能夠展現出佛教之“空”、“了”的境界,對于世人的強大感召力呢?同樣地,再從文章的結構上看,此時,“人石合一”的寫法已取代了原來的“人石兩分”。這時候的頑石正是賈寶玉本身!在這種情況下,賈寶玉最后若不能跟隨著那一僧一道出家,并復返大荒山,那頑石又如何能夠回歸原位,完成全篇的前后呼應呢?所以,由這個意義上講,作者最終選取讓男主人公出家為僧的寫法,來作為小說的結局,這也正是其放棄“人石兩分”的構想,轉而采用“以假混真”的設計,所必然帶來的一個結果。
而具體來說,作者在確立“以假混真”之構架的前提下,則又為賈寶玉的出家,安排了一個大背景、一個小背景、一個觸發誘因和一個外部助力:
首先,賈府的盛極而衰,特別是那種“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的強烈的對比,構成了賈寶玉出家的大背景。這一點,是一望可知的。事實上,也只有那種由極度豪奢跌入極度貧寒的經歷,才最能使一個人猛醒,激發起一種看破紅塵的意念。而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為實現這種強冷強熱的對比,作者對于賈府的“盛”、“衰”兩端,都進行了相當程度的夸張。先來看寫“盛”的一端。在小說中,賈府被設定為一門兩公(寧國公、榮國公)的高門豪族。所謂“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真可以說是勢焰熏天,富貴已極。但眾所周知,作者自己所出身的曹氏家族,其實際身份卻不過是內務府包衣,是滿洲人眼中的所謂“包衣下賤”。雖說是一度深蒙康熙皇帝的寵愛,創造了三代四人(曹璽、曹寅、曹颙、曹頫)連續出任江寧織造之要職的記錄,但終究改變不了其皇家私奴的性質。無論是從品級上看,還是權位的穩固程度上看,都遠不能同歷史上那些真正的公府世家(如明朝的徐氏、沐氏等等)相提并論。而作者一意要超越生活原型的限制,將一個相對普通的官僚大家族拔高成“國公”級別的貴族世家,這無疑是要把賈氏之“盛”寫到極致,這樣才好為賈府將來的登高跌重、盛極而衰,提供足夠的落差和勢能。同樣地,寫“衰”的一端也大幅度地偏離了生活原型的本來模樣。根據脂批的提示,在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中,賈寶玉后來簡直是落到了極端困頓的境地:“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見庚辰本第19回雙行夾批),連衣食住行都需要襲人、蔣玉菡來“供奉”(見甲戌本第28回回末總評)。而曹雪芹本人卻遠不至于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雖說是晚景凄涼,“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甲戌本第1回作者自述),“舉家食粥酒常賒”,“日望西山餐暮霞”(敦誠《贈曹芹圃》),但畢竟有相對固定的寓所,而且身為旗人,每月又有“鐵桿莊稼”(清政府發給在旗人員的生活費)可領,店家才肯賒酒與他。但他卻要將小說中賈寶玉所謂“怡紅公子”的神光褪盡,把他放到社會最底層的煉獄中去煅烤,這顯然和他極寫賈氏之“盛”的目的也是一樣的。前面把“盛”寫到極致,現在又把“衰”寫到極致,如此極富于戲劇性的轉折,才最能夠張顯出小說“人生如夢”、“人生如戲”的題旨。【注7】
其二,大觀園群芳的風流云散則為賈寶玉的出家,提供一個小背景。其主要作用是激起了賈寶玉心中越來越強烈的所謂“情極之毒”的情緒。那么,什么又是“情極之毒”呢?顧名思義,就是情到極點而生出的所謂“狠毒”。寶玉顯然是深愛著以寶釵、黛玉、襲人、麝月為代表的這些大觀園女兒們的。他愛她們愛到了極點。可在變幻無常的世事面前,卻又無力庇護她們。既無力庇護她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一個個紅顏凋謝。而每一次見到紅顏凋謝,對他來說,都無不是一種心靈上的打擊。正是為了逃避這種更為巨大的茫茫然不知其結果的痛苦,寶玉才想到干脆橫下心來,將她們都一并提前拋棄,以尋求精神上的解脫。此所謂情到極點而生出的“狠毒”!按一般人的觀點來看,愛對方,就應該與之終身廝守,并承擔起相應的責任和義務。遇到困難,就撂下對方,一走了之,算什么愛人?但讀者不要忘了,那賈寶玉作為那塊“無材可去補蒼天”的頑石的后身,其思維方式本來就與常人有異。別人所想不到、做不到的事情,他偏能想到,偏要做到。這恰恰是寶玉之“呆性”的所在。故而,脂硯齋又說:“此寶玉一生偏僻處。”(見庚辰本第21回雙行夾批)“偏僻”,人跡罕至的地方,其引伸義即為賈寶玉作為頑石后身,與一般世人所大不相同的所在。應該說,賈寶玉的這種“情極之毒”的情緒,其根苗是由來已久的。譬如,早在小說第21回中,他曾因為煩惱于丫鬟們之間的口角,而萌生了將她們都一并拋掉不理的念頭:
至晚飯后,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際,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喜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后越發來勸,若拿出做上的規矩來鎮唬,似乎無情太甚。說不得橫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第21回)
——所謂“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這不正是那種“情極之毒”的情緒的一次牛刀小試嗎?而事實上,也恰恰基于這樣的意念,接下來,當寶玉讀到《莊子·胠篋》一篇的時候,他便立即仿寫出了這么一段有名的文字: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第21回)
早有人指出,寶玉的此次仿寫《南華經》,連同他第22回的那一次“悟禪機”,在思想和心理上,都是其將來出家為僧的一種“預演”(鐘長鳴《紅樓五日談》)。而此處,不僅僅是寶釵、襲人、麝月,連黛玉也一并被寶玉列為口口聲聲所要“拋棄”、“擺脫”的對象,足見這種“情極之毒”的情緒,對于寶玉未來心理的影響將會是何等之深了。當然了,此時的寶玉,其頭腦中雖然早就萌生這種“情極之毒”的情緒,但在實際行為上,也不過是說說而已,并不會立即真的采取什么行動。然而,當大觀園群芳的風流云散逐步成為現實以后,可以想見,這種“情極之毒”的情緒,就會在其心中被激發得越來越強烈了。事實上,也用不著等到八十回以后,在小說第77回,晴雯、芳官、四兒三人被王夫人逐出怡紅院,大觀園群芳的風流云散剛露出端倪的時候,那賈寶玉的所謂“情極之毒”,有意無意間便再一次地凸顯了出來。那寶玉乃對襲人說道:
“從此休提起,全當他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么樣,此一理也。”(第77回)
敏感的脂硯齋,顯然是捕捉到了這句看似不經意的話語中所包含的重大信息。他(她)當即評論說:
寶玉至終一著全作如是想,所以始于情終于悟者。既能終于悟而止,則情不得濫漫而涉于淫佚之事矣。(庚辰本第77回雙行夾批)
后世讀者,由于受到了程高本的影響,往往喜歡將賈寶玉想象成所謂的“情圣”,或者什么“封建禮教的叛逆者”。但曹、脂自己所看重的,卻顯然是寶玉那種“發于情,而止于禮,又復歸于空”的那種情感經歷和思想歸宿。所謂“全當他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么樣”,此時的寶玉,已明顯具有了莊子喪妻時的那種“鼓盆而歌”的風度。不要忘了,這還僅僅是在大觀園群芳的風流云散初露端倪的時候。而等到更后來,隨著賈府的急劇沒落,大觀園徹底消亡,眾女兒們也死的死,散的散,“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時候,我們不難推想,寶玉的這種“始于情而終于悟”的情感指向,也就一定會成為促使其出家為僧的一個最為重要的思想動因了。
不過,以上分析卻又顯然忽略了另外一個因素。固然,寶玉心中那種越來越強烈的“情極之毒”的情緒,可以讓他產生出將身邊的女孩子們都一并拋棄的念頭。但從實際行動的層面來看,不論怎么說,那賈寶玉都畢竟是一個心智軟弱的人。真要讓他狠下心來,將對于“釵、玉、花、麝”的懷思之情都一并拋掉,毅然決然地踏入空門,只怕還需要一件更富于刺激性的突發性事件來作為其直接觸發的誘因才行。而事實上,曹雪芹也確實在他的小說中為賈寶玉的出家,安排了這么一個突發性的直接誘因。這就是我們前面曾幾次提及的所謂“甄寶玉送玉”一事。依據脂批的提示,在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中,賈寶玉的那塊通靈寶玉,其失而復得的情形,應該至少有兩次。第一次,大約是為賈環一類的人所“誤竊”(見甲戌本第8回側批),被棄擲在榮禧堂的穿堂附近。后來,鳳姐在此處“掃雪拾玉”(見庚辰本第23回雙行夾批),又重新將其找回。作者寫賈寶玉的這一次失玉,大概也不過是為賈寶玉后來的再次失玉而預作鋪墊。而賈寶玉的第二次失玉,應該也就是“甄寶玉送玉”一事的起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賈寶玉脖子上的通靈玉再次神秘失蹤。又不知道經過了怎樣的曲折輾轉,這塊玉落到了甄寶玉的手上。而現在,機緣湊巧,甄寶玉也就拿著那塊玉,前來找賈寶玉“興師問罪”來了。又如何“問罪”呢?前面說過,那甄寶玉自然不是要扭著賈寶玉打官司、要賠償,但甄寶玉卻顯然是要站在佛、道等“出世”哲學的立場上,拿前世的真相,去點醒賈寶玉今生的沉迷,以便使他盡快結束目前這種冒他人之名,混跡于塵世的生活。試想,當賈寶玉最終明白他所曾癡迷一切,包括都過去的榮華富貴,以及對黛玉等一干世俗女子的留戀等等,不過是假冒甄寶玉之身而得來虛假的幻像的時候,他對于人世間的那些世俗欲求,還會有多少眷念之情不能割舍下呢?那么,接下來,他堪破紅塵、懸崖撒手,義無反顧地踏入空門,也就應該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然而,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如前所述,如果賈寶玉能夠通過“甄寶玉送玉”一事,弄明白他今生不過是一場假扮的游戲,那他接下來,自然會堪破紅塵、懸崖撒手。但這里的問題是,當這個甄寶玉拿著通靈玉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能夠立即明了其中所包蘊的前因后果嗎?甄寶玉既然是以“送玉”為名來找賈寶玉,那他自然不會把話說的太直接、太明白,否則也就不能掩蓋其前來“問罪”的真實目的了。而憑賈寶玉自己的慧根,或者說覺悟,他能夠很快地從中頓悟嗎?從作者反復強調賈寶玉作為頑石后身,本性癡愚頑鈍的情形來看,這恐怕是不能的。譬如,小說第22回,寶玉的第一次“禪悟”時,作者就頗費筆墨描寫了寶玉的天資和悟性不及寶釵、黛玉的情形。當時,寶釵、黛玉、湘云三人甚至都在嘲笑寶玉,說:“這樣鈍愚,還參禪呢。”(第22回)所以,要讓賈寶玉這樣天資“鈍愚”,去領悟書中所隱藏的最大的“天機”,還非得另外有一位“高士”,從旁點撥,以助其一臂之力才行。而這樣的“高士”,也并不是別的什么人,她正是寶玉的妻子寶釵!很顯然,在《紅樓夢》中,寶玉是“悟道”的“瘋子”,而寶釵則正是引導他“悟道”的所謂“罪魁”!而事實上,也正如我們前面所指出的那樣,在小說中,寶玉的第一次“禪悟”,就是寶釵所推薦的那一支《山門·寄生草》給引發出來的。在第63回,作者又通過《邯鄲夢》中何仙姑勸導呂洞賓早日脫離凡塵,返回天界的典故,暗喻了寶釵和寶玉婚后的關系。那么,可想而知,當那個甄寶玉拿著那塊通靈玉出現在賈寶玉面前的時候,也只有作為“山中高士晶瑩雪”的薛寶釵,才有資格有能力憑借自己在那些道鋒禪機方面的“博知”,以啟發賈寶玉,使其盡快領悟其中所包含的玄機。我們把問題簡化一下,就似乎可以這么來表述:那個“甄寶玉送玉”一事本身,給賈寶玉提供的,實際上是一種精神上的巨大刺激。而惟有寶釵的及時點撥和引導,才將這種巨大的驚愕與刺激,轉化成推動賈寶玉徹悟一切的直接動力。或者說,正是有了“甄寶玉送玉”一事的刺激,連同寶釵那些道書禪曲的充分引導,那賈寶玉才能最終戰勝自己意志上的軟弱,將其本性中的那一股子“情極之毒”,給充分地發揮出來,從而毅然決然地踏上脫離凡塵而復返大荒的道路!
一個大背景、一個小背景、一個觸發誘因、一個外部助力,作者的設計可謂環環相扣,而又都圍繞著賈寶玉出家這一最終的結局,形成了一種向心輻輳的格局。當多條線索分別沿著各自的邏輯,齊頭并進地展開時,可以想見,整部小說也就因此有了一種千江萬流競奔入海的大氣勢!而如此一來,當初由癩僧、跛道鐫刻在通靈寶玉之“背面”的那十二個字——即所謂“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其含義便也洞然可解了。——那正象征了癩僧、跛道,也即作者本人,引領賈寶玉拔離凡塵,返回大荒的三部曲!
第一部曲:“除邪祟”。這明顯指的是小說第25回,癩僧、跛道“持誦”通靈,挽救寶玉性命之事。而這件事更深一層的含義則在于提醒讀者:對于所謂“聲色貨利”的欲求,正是人生許許多多痛苦的根源。一個人若是過分地沉迷于“聲色貨利”,他甚至有可能會喪失起碼的理智和仁愛。君不見那賈寶玉和王熙鳳發病時的模樣么?又是上躥下跳,尋死覓活,又是拿刀弄杖,見狗就砍,見人就殺,還滿嘴胡話,口內無般不說。而這樣的丑態,不也正是紅塵中無數癡兒蠢物的寫照嗎?顯然,只有根除了這樣的執迷,才能找到解除此類痛苦的途徑。(參見拙著《紅樓夢:釵黛形象的B面》中的論述。)第二部曲:“療冤疾”。我們則必須先弄清楚何為“冤疾”,然后才能明白小小一塊通靈寶玉又何以能夠對其進行治療。那么,什么是所謂的“冤疾”呢?通靈玉的主人賈寶玉又能夠與什么人結“冤”呢?很顯然,這個與他結“冤”的人,正是一度被他愛到了極點的那個林黛玉。而事實上,在小說中,作者通過賈母之口也確實把寶玉、黛玉稱為了一對“小冤家”,還說出了“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話來(見第29回)。從《紅樓夢》新稿“以假混真”的神話構思來看,作為頑石后身的賈寶玉與作為絳珠后身的林黛玉,他們之間又何嘗不是一種“冤家路窄”的關系呢?絳珠(林黛玉)本來應該與神瑛(賈寶玉)相配。到頭來,卻被頑石(賈寶玉)橫刀所奪。這樣的“孽”何嘗不大,這樣的“冤”又何嘗不深?反過來,既然是一場陰差陽錯的誤配,那絳珠(林黛玉)也最終免不了會以“冤”報“冤”,不僅以眼淚,而且以更大的猜忌來“回報”頑石。這樣寶、黛雙方也就不免會為“情”所困,陷入到越來越大的失望、無奈與痛苦之中了。故而,在這個意義上,那賈寶玉也確實是林黛玉命中的“天魔星”(第19回,林黛玉語)。那么,這樣一種由陰差陽錯的誤配而帶來“冤疾”,又該如何療之呢?顯而易見,最好的方法則莫過于再專門給頑石(賈寶玉)尋覓一個真配,為他安排一段真正的姻緣,這樣才最能夠幫助他盡快實現情感轉折,從那種虛幻的“情迷”當中拔離出來。而實際上,在《紅樓夢》的脂評本中,這樣的真正姻緣,也就是癩頭和尚專門為寶玉、寶釵設計的那個“金玉良姻”。而這塊通靈寶玉正面的那八個字,正與寶釵金鎖上的八字遙相配對,這又無疑是為這個“金玉良姻”的最終實現,起到了牽線搭橋的作用!或者,我們可以換句話說,那癩僧、跛道正是借助通靈寶玉與寶釵金鎖可以配對成雙的特性,幫助賈寶玉、薛寶釵成就了他們之間的“金玉良姻”,這樣才療治好了頑石(賈寶玉)因為陷入與絳珠(林黛玉)錯位的“情誤”之中而患上的所謂“冤疾”!第三部曲:“知禍福”。前面說過,按照“以假混真”、“人石合一”的構想,在《紅樓夢》的新稿,那塊通靈玉已經喪失了作為獨立觀察者和小說敘述人的地位,而變成了一個沒有任何獨立主體性,只能完全依附于賈寶玉的關于頑石遺蛻的標志。而這么一個看起來同一般的裝飾品也并沒有什么兩樣的小玩藝兒,它既不能說,也不能動,其大小也不過如“雀卵”一般,又究竟有什么樣的“神力”可以讓賈寶玉去“知禍福”呢?有人曾經猜想,在榮國府事敗之前,那塊通靈寶玉有可能會發出什么奇特的光色、聲響或者異象,向寶玉示警,要他提前做好準備(見周汝昌《紅樓奪目紅》)。然而,這樣的猜想卻未免把曹雪芹想象得太簡單、太淺薄了。要知道,用灌注了什么神仙法力的小物件來占卜休咎,諸如此類的情節,在明、清兩代的那些帶有神話色彩的小說中,簡直成了一種被重復得不能再重復的俗套。天才的曹雪芹,也會在如此關鍵的問題上,抄襲別人的落卷嗎?再者,就算通靈寶玉可以為賈府的遭禍而向賈寶玉發出什么預警,但那又有什么意義呢?難道賈寶玉竟然可以挽回總體的敗勢不成?即使說逃跑、轉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根據脂批的提示來看,那寶玉后來還不是乖乖地進了獄神廟?關鍵在于,這些論者把這個“知禍福”三字給理解得太狹隘了。須知,這里的“知禍福”,根本就不是在什么具體的事件上預知禍福的意思,而應該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知禍福”——知曉人生禍福相倚、盛衰無常,而終究不過是一場虛幻的道理!正如道家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是也!那么,區區一塊通靈玉,又如何能夠讓人明白“禍福無常,終歸虛幻”的至理呢?這就回到了前面我們論述過的那個“甄寶玉送玉”一事之上。如前所述,賈寶玉的玉落到了甄寶玉手上,甄寶玉拿著通靈玉來找賈寶玉“興師問罪”。這就必然會給賈寶玉帶來一種巨大的刺激與驚愕。而妻子寶釵在一旁的及時點撥和充分指引,則無疑又會幫助賈寶玉把他眼前的這種驚愕,轉化成一種領悟力:悟明白他的一生實屬假扮的游戲,而人間的一切世俗的“禍”與“福”,都不過是人心癡迷所造出的幻象!——而這樣一來,那癩僧、跛道制造“金玉”相配,并選擇寶釵,而不是別的什么女子,來作為賈寶玉之真配的意義,也就再一次地在書中顯現出來了。【注8】
第一,要根除對于所謂“聲色貨利”的執迷。第二,要盡快擺脫以那個假“木石前盟”為代表的世俗情緣的纏繞。第三,更要了悟人生禍福無常,終究歸于虛幻的“好”、“了”至理。——這應該是作者對于書中賈寶玉的最為深切的三重告誡!而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它又何嘗不是《石頭記》一書所要給普天下的世人的一種語重心長的忠告呢?依據作者在小說第1回中的自述,我們知道,曹雪芹之創作這么一部作品,他至少應該經歷了五次重大的修改,故所謂“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說法。由于歷史資料的缺乏,我們已無法確切地知道其前四次“增刪”的具體情況。但其最為晚近,同時可能也是最為重大的一次修改,也即本文所討論的全書這么一次由“人石兩分”向“以假混真”的轉折,則經過我們的層層剖析,卻完全可以將其大體的輪廓弄個清楚明了了。作者為什么要花費如此大的功夫,消耗如此多的精力,來對他的作品進行這么一場近乎于脫胎換骨的大改造呢?毫無疑問,那正是出于確立“大色空”主題作為小說第一題旨的需要!也正如前面我們所論述過的那樣,那曹雪芹恰恰為了把小說中那種“色”、“空”、“好”、“了”的意境所蘊涵震撼力和感召力給發揮到極致,才不惜放棄原先業已成形的“人石兩分”的寫法,轉而采用這么一種更為復雜難寫,卻也更為精彩絕倫的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設計!由此說來,曹公為突出全書“大色空”的寓旨,其用心亦不能不謂之“苦”矣!怎奈后世讀者卻往往是以一種輕忽慢怠的態度,來對待這樣的苦心的。輕者對其視而不見,重者甚至還要把書中出現的“色”、“空”、“好”、“了”等字樣,扣上所謂“落后”、“反動”的帽子,大加批判。長期以來,人們受著程高偽本以及種種先入為主的說教的影響,倒幾乎是爭先恐后地發表著那些實際上與曹雪芹本意背道而馳的觀點和言論。“擁林派”論者在拼命地尋找著那些似乎可以用來詆毀寶釵的說法,并對黛玉則千方百計地進行著無原則的拔高和吹捧。“反封建”論者則削尖了腦袋,企圖從書中覓得哪怕一絲一豪的關乎所謂“革命”、“叛逆”的蛛絲馬跡。至于“索隱派”論者,就更是一頭鉆進了斷章取義、捕風捉影的死胡同,把好好的小說剪裁成一堆支離破碎的文字片斷,再盡其可能地往所謂“反清復明”一類的政治妄語上牽扯、附會。遠觀這些雖口若懸河,卻實為離是尋非的評紅者和品紅者,但見他們一個個哭哭啼啼,一個個悲悲切切,一個個怒目圓睜,一個個殺氣騰騰。又有誰能夠跳出那些先驗觀點的束縛,認認真真地去看一看,小說的真意全在那些表面解讀的反面呢?由此,我們再來回顧一下脂硯齋所曾經向讀者提出的那么一句箴諫之言,那就更不失為一片瓦釜齊鳴之聲中的黃鐘大呂之音了!那脂硯齋說道:
凡看書人從此細心體貼,方許你看,否則此書哭矣。(庚辰本第12回雙行夾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