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很多孩子,小時候都有過被爹媽逼著背唐詩的經歷。
其實背的是什么他們根本不明白,從某種意義上說只能是鍛煉了“機械記憶”,你要楞說是“文化熏陶”,也行,由你。
我的小時候還不時興這套,我記住的古詩詞都是看得多了就忘不掉了,刻在了腦子里,數量不算多,但很牢。
我少年時高中畢業后曾在家閑了一年(當時高考被廢止了熊孩子們都得去農村插隊),在一個親戚家無意中發現了一本書。那會兒的我嗜書如命,生冷不計,看人家隨意扔著就要了帶了回家。
這是一本一個清代學者寫的專門研究古詩詞的書,解放后出的精裝本,還挺厚。書的名字我記不清了,反正陸陸續續的我把它翻斥了一年。詩倒沒見怎么會寫,但里邊的道道兒明白得還算透,至少后來在這個話題上裝逼足夠了。
看這本書最大的收獲,就是知道了什么叫好詩,怎么樣去欣賞好詩。同時也了解了很多如高山般令人仰止的詩人,以及他們的詩作。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這是一首聞名遐邇的“邊塞詩”,被列為古往今來最漂亮的5首“七絕”之一。這么多年來每每吟誦,每次都會在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幅金戈鐵馬血脈賁張的畫面,其俯瞰四野的氣魄,給你一種“天老大我就是老二”的感覺。
在唐朝的詩人里,有的人是一首詩可以吃一輩子,比如我曾經寫過的崔顥,就吃那《黃鶴樓》楞吃到了今天。但寫上邊這首詩的“大神”可不是這樣,這首《出塞》雖然了不起,但也不過是他諸多佳作中的一首。他的東西,隨便拎出一個就讓別人覺得自個兒咋這么廢物。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上海風秋。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
(《從軍行其一》)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從軍行其四》)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芙蓉樓送辛漸》)
這些詩的作者叫王昌齡。唐代詩壇群星輝燦,哪哪都是“牛逼人物”,但他的位置卻沒人敢隨便去坐。不都說“文人相輕”嗎?盛唐最有名的這些文人,大都和他是哥們兒。
王昌齡的一生中一共有200多首詩作,流傳下來的約有180首左右,其中七言絕句占有相當的比重。初唐是唐詩的摸索成型期,有77首七絕留世,盛唐有472首,其中就有王昌齡74首,幾乎占到1/6。
數量還不能說明什么,乾隆那老家伙寫了好幾萬首,有一首能傳誦的嗎?重要的是質量。
王昌齡的七絕在中國的古體詩中占有著不可撼動的位置,被稱為“七絕圣手”。無論是他的同代高人,還是后來的英杰雅士,都一致認為,可與之比肩者,唯有李白也。
明代“文學大拿”王世貞就曾無比感慨:“七言絕句,少伯與太白爭勝毫厘,俱是神品。”(“少伯”是王昌齡的“字”。古人大多數時候都是稱呼對方的“字”的,稱呼名字需有特定的關系和場合,否則為不敬。)
“王昌齡七絕,如八股之王濟之也。起承轉合之法,自此而定,是為唐體,后人無不宗之。(明.吳喬《圍爐詩話》)”意思是寫詩都知道“起承轉合”,但這“定理”是從誰開始的呢?王昌齡。
近代大學者聞一多先生也說:“王昌齡為盛唐詩壇‘個性最為顯著’的兩個作家之一。”另一位是誰?王昌齡的好哥們兒孟浩然,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人物。關于他們倆的故事,我們后面要說。
在文學史上王昌齡有著輝煌顯赫的地位,但在他的人生路途中,卻是磕磕絆絆,無比艱辛。我們生活中的很多人總是哀嘆自個兒日子過得慘,如果跟王昌齡比,你才會覺得自己真的很矯情。
王昌齡沒有個好“爹”,也就是在古代特別需要的“好家世”。那年月特講“拼”這個,他起步就先矮了半截兒。
他生于公元698年,當時武則天正在當皇帝,老太太時年已經七十有五。
他的老家是河東晉陽(現在的山西太原),一普通靠種地為生的農家,種地不算還窮。
當時唐朝的道教很熱門,23歲時,毛頭小子王昌齡就跑到了嵩山去學道。估計那動機跟后世的小屌絲王寶強差不多,只不過相隔千年的兩人進的不是一個門兒,一道一佛。
學了幾年后王昌齡就離開了嵩山,跑到了大西北(“赴河隴,出玉門”),而且十有八九是當了兵,成為一名光榮的“邊防戰士”。那會兒大唐除沿海外都被一幫游牧民族國家包著,什么吐蕃啊回鶻啊契丹啊奚人啊,三天兩頭的打一打那是家常便飯。
正是這段“大漠長河、鐵馬金戈”的親身經歷,極大地開拓了這個年輕人的胸懷和視野,情自腑起,感由心生,一批被后世嘆為觀止的傳世之作由此問世。
“邊塞詩”,這個中國詩歌寶庫中的重要分類,可以說自王昌齡起推向高峰。可怕的是,那會兒他還不到30歲。
有人會問了,“邊塞詩”的“三駕馬車”還有高適和岑參,怎么只提王昌齡呢?因為,后來寫出“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岑參當時年僅11歲,而高適此時還沒有去過邊塞。捷足先登者,王昌齡也。
年輕時的足跡就是一種歷練,古時的文人心中大都懷有一個抱負,那就是“匡扶社稷濟世安民”。在一定意義上,這也是他們活著的目的和動力。
29歲那年,回到中原的王昌齡考上了進士,完成了他人生目標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進入了國家公務員序列。
可他不知道,進了這個大門后,等待著他的并不是賞識和器重,也沒有鮮花和掌聲,曾經軍旅生活的仰天長嘯、快意恩仇自此被永遠封存,人生,被引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他被分配到國家圖書館(秘書省)當校對(校書郎),一個“職場菜鳥”的好去處。看來古代和現代也沒什么不同,沒有背景、關系,那就先從角落起慢慢磨吧。
這一磨就磨了5年。這種寡淡無味的工作王昌齡實在受不了了,在34歲那年參加了長安的“博學宏詞”考試。我在前面的文章里介紹過,大唐的各種考試特別多,除了“進士科”最難之外,別的考試也給有志之士們分別提供不同的機會。
這“博學宏詞”就是看誰文才好的一個考試。這是大詩人的強項啊,于是小王一舉奪魁,校對肯定是不用干了,去了哪呢?任命為“汜水縣尉”,河南汜水縣公安局長。
一個文采超群的人當公安局長,咱也說不好這安排合不合適,反正干了3年之后王昌齡又去參加那“博學宏詞”考試了。成績自然還是不錯,這次職位升了一點兒,遷“江寧丞”,就是到南京下邊的一個縣里任副縣長。
這個“副處級”干部就是王昌齡的仕途生涯中最“高光”的時刻了,在后來的日子里,他是不斷受處分不斷被降職,而且換的地方“跳躍性”都非常大,這次天南下次地北。就古代那交通,一走小半年兒,沒窩囊死也得被折騰死。說是還算個“基層領導”,其實跟流放也差不了哪去。
他41歲的時候,也不犯了啥錯誤,從南京給發配到了廣東(嶺南)。那會兒的廣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瘴蠻之地”,北方人到那兒如果能活著回來,算你命大。
第二年運氣好趕上了大赦,可以回中原了。走到巴陵(湖南岳陽)碰到了李白,哎媽兩個好基友相見恨晚,天天侃大山喝大酒不辨晨暮東西,分手時老王還寫了一首《巴陵送李十二》,給老朋友做個紀念。
也是在這個路途之上,跟李白分手之后,王昌齡走到了湖北的襄陽。
襄陽是大詩人孟浩然的老家。老孟是孟子的第33代孫,大王昌齡9歲。年輕時也是滿腹抱負,在首都長安曾一露面便文震四座一鳴驚人。后來仕途也是不順,索性心灰意冷歸隱林下,回家里作學問去了,反倒成了“山水田園詩派”的領軍人物。
他的別的作品咱不說,就一首,全中國人除了大字不識的文盲誰都可能知道——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對王昌齡的到來,高興得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立時擺下宴席款待好友。當時他正得著一種病,叫“癰疽”,就是皮膚組織下的化膿性炎癥,最怕感染而造成敗血癥。他的病已經就快好了,醫生叮囑切不可食用海鮮,否則會復發而危及生命。
孟浩然是個性情中人,年輕時和朋友喝爽了連自己的人生大事都不在乎,這次來了心意相通的王昌齡,什么醫囑、癰疽的全都尼瑪扔到腦門子后了。喝,喝他個一醉方休!上酒、上魚、啥好吃上啥!
哥倆兒就這么喝了好幾天,互相敬佩,引為知己。可是天不假人,王昌齡還沒走呢,孟浩然的毒瘡果然發作了,一代英才竟從此逝去!時年僅51歲。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王昌齡的心里充滿了悔恨和內疚,他幾乎是哭著離開了襄陽。
幾年后,已是47歲的王昌齡又被起用,也又回到了他曾經的老崗位,在江寧縣還當副縣長(江寧丞)。
在古代這已經是很小的“官”了,但就是這種官兒王昌齡也總是當不長。在他51歲時,也不知道又惹了誰,一紙令下被貶為“龍標尉”,降了職,到“龍標”那個鬼地方去做“公安局長”。他這輩子,就沒有離開這兩個職務。
龍標應該在現在的湖南省懷化市一帶,據說貴州的隆里也在爭,還像模像樣的弄了個“王昌齡故居”。不過王昌齡受處分后,好基友李白曾立時送了一首詩《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里面提到的“夜郎”就曾是龍標另外的名字,現屬湖南黔陽,貴州只是與它相鄰而已。
在龍標王昌齡呆了近10年,直到公元755年底,撼動大唐的“安史之亂”爆發,全國上下頓時陷入一派劇烈的混亂動蕩之中。
756年,已經59歲的王昌齡離開龍標,向著家鄉的方向走去。
在第二年的夏天,已是一個老人的王昌齡來到了安徽的亳州,60歲的他一路顛沛流離,衣衫破舊滿面滄桑。
在亳州他遇到了一個熟人——亳州刺史閭丘曉。這位閭丘大人原也是進士出身的讀書人,搞不好和王昌齡還有“老同學”的關系,現在是手握軍政大權的省級干部一方諸侯,又處兵荒馬亂的戰事之中,正可謂是炙手可熱。
他把王昌齡迎進了他的刺史府邸,但后來卻再也不見王昌齡從這個門里出來。
因為,他竟然死在了閭丘曉的手里!
古籍上談到這段事情說得特別簡略:“以刀火之際歸鄉里,為刺史閭丘曉所忌而殺。”
這位詩傳千古的一代名家,就這樣由于一個“渣官”的妒忌,稀里糊涂地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不過閭丘曉的報應來得更快。僅僅半年之后,帶著皇帝命令平亂的河南節度使張鎬(中原軍區司令員),命令閭丘曉率援軍速速趕往正被叛軍圍困的睢陽,解睢陽守將張巡之急。
這貨本來就是個孬種,帶著部隊走了一段后就不動了,像看熱鬧一樣眼看著睢陽糧盡兵絕被賊兵所破,張巡等人捐軀殉國。
待張鎬親自帶兵趕來時城破已經3天了。目睹一派慘像,調查了真實情況后的張鎬怒不可遏,下令把閭丘曉陣前處死。
嚇得哆哩哆嗦的閭丘曉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般地向張鎬哀求,說他還有老父老母需要贍養,求一條生路。
張鎬冷冷的看著他,只扔下一句話——
“那王昌齡的老父老母,又該誰來養呢?”(“曉最后期,將戮之,辭曰:「有親,乞貸余命。」鎬曰:「王昌齡之親,欲與誰養?」曉默然。”)
這個“渣官”,最后被大板子活活拍死(“杖殺曉”)。
詩才絕代的王昌齡,一輩子沒有享過什么福,只想要一個能得以施展的舞臺,可連這個愿望也無法達到。他雖帶著遺憾離去,但畢竟還有過一段意氣風發揮指方遒的年輕時光,同時也留下了一筆令后人仰望、堪稱瑰寶的無價財富。
這些,他當初可能也沒有想到,于他有幸,于我們,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