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陸龜蒙詩答讀者留言
——鐘振振教授答疑信箱(二五)
答疑(二三)關(guān)于唐代陸龜蒙《奉和襲美抱疾杜門見寄次韻》詩注釋與解讀的文章刊出后,有兩位讀者發(fā)表了不同的看法。這是好事。“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爭議和討論,能夠促進(jìn)學(xué)術(shù)的進(jìn)步。本著這一宗旨,茲對兩位讀者的質(zhì)疑予以回應(yīng)。
讀者Y:問題的關(guān)鍵就是當(dāng)時陸龜蒙是否在教書。我覺得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是寫自己當(dāng)時雖教書較忙,也想抽空去領(lǐng)略美好春色,感受自然山野的自由情致。寫春光無限好,自然之美好,更顯因?qū)Ψ缴《荒芡p的遺憾,也更顯對其的祝愿和未來的展望。
讀者W: 鐘教授您好!本詩第二聯(lián)有異議。按老師您所析:說陸龜蒙詩“吟郢岸百畝蕙”云云也是指皮日休教書培養(yǎng)人才,卻錯了。陸詩只是說皮日休“吟”《離騷》,并不能據(jù)此便把《離騷》作者屈原的事跡也加到他頭上。陸詩此句,要點(diǎn)在于以《離騷》里的“蕙”這種香草來象征君子人品的芳潔,贊美朋友的價值取向。
首先:“百畝蕙”指皮日休教導(dǎo)人才,不知何來?原詩按承聯(lián)解讀,應(yīng)是詩人自己。而此時陸正處于教書之境,故應(yīng)指陸教書育人。于意可通。而此處采用典故,則應(yīng)指詩人如屈原一樣高潔,并教出同品質(zhì)高潔的學(xué)生。
其次:“郢岸”對“商崖”,“百畝蕙”與“三秀芝”相對,實(shí)為用典相承。以屈原與伯夷兄弟類比,一為突出堅貞高潔情操,二為突出二人情誼深厚,三也回憶交游往事。
鐘振振回應(yīng):二位先生好!在討論您二位所提出的問題之前,我想先務(wù)個虛,說一下解讀古詩詞的兩條基本原則 。
其一,語言是有彈性的。在語言彈性所許可的范圍內(nèi),不同的文本解讀分歧再大,也可以并存。
其二,語言的彈性是有限度的。一旦某種文本解讀突破了語言彈性的極限,那么它便不能成立。
您二位的解讀,恰恰突破了陸龜蒙此詩語言彈性的極限。
為了討論的方便,我們還得按照陸龜蒙詩句的順序,一聯(lián)一聯(lián)來審視。
詩一開頭就說春飲“失期”。誰“失期”?不可能是陸龜蒙,因?yàn)樗麤]有不能如約的充足理由。只可能是皮日休,因?yàn)樗×恕?/span>
既然失期的是皮日休,那么次句“下幃”云云,當(dāng)然也只能是說皮日休。
“下帷”確有一個義項是作為教授生徒的典故。但它的本義只是“放下帷幕”。判斷是否用典,要看具體語境。比如陸龜蒙這首詩,題目中說“襲美抱疾杜門”,即皮日休(字襲美)抱病居家,閉門不出;詩的末尾又有“但醫(yī)沈約重瞳健,不怕江花不滿枝”之句,說只要皮日休醫(yī)好了眼睛,不怕沒有好花看——可知皮日休患的是眼科疾病。眼睛有病,就怕陽光刺激,所以要“下幃”,即放下窗簾。在這個語境中,“下幃”就與“教書”不相干了。況且,詩中也明明交代了皮日休“下帷裁遍未裁詩”——是“裁詩”,而非“教書”。“裁遍未裁詩”,是把平時寫出而未能修改定稿的詩篇,加以整理、刪改的意思。與上句連起來串講,是安慰皮日休——雖然你不能如約和我一道喝酒、春游,但趁著生病不便出門,有時間靜下心來將詩稿刪改打磨一番,也是好事啊。
這里,再補(bǔ)充兩條文獻(xiàn)。皮、陸等人唱和詩集《松陵集》卷六,有皮日休《病中美景頗阻追游因寄魯望(陸龜蒙字魯望)》詩,陸龜蒙和詩《奉酬病中見寄》自注:“襲美(皮日休字襲美)時有眼疾。”又有皮日休《病中書情寄上崔諫議》詩,自注:“時眼疾未平。”詩曰:“十日來來曠奉公,閉門無事忌春風(fēng)。蟲絲度日縈琴薦,蛀粉經(jīng)時落酒筒。馬足歇從殘漏外,魚須拋在亂書中。殷勤莫怪求醫(yī)切,只為山櫻欲放紅。”詩題中的“崔諫議”是皮日休的上司——蘇州刺史崔璞。當(dāng)時皮日休在蘇州任從事,是崔璞手下的助理官。可知皮日休所患確為眼科疾病,且當(dāng)時是現(xiàn)任官員,并非以教書為職業(yè)。
“百畝蕙”語典出自《離騷》,沒錯。原典“樹蕙之百畝”比喻培養(yǎng)人才,也沒錯。但說陸龜蒙詩“吟郢岸百畝蕙”云云也是指皮日休教書培養(yǎng)人才,卻錯了。陸詩只是說皮日休“吟”《離騷》,并不能據(jù)此便把《離騷》作者屈原的事跡也加到他頭上。陸詩此句,要點(diǎn)在于以《離騷》里的“蕙”這種香草來象征君子人品的芳潔,贊美朋友的價值取向。
“商崖”,并非“泛指山崖”,而是特指“商山”。商山在今陜西商洛市丹鳳縣,是漢初四位高士——“四皓”的隱居之地。
“三秀芝”,“芝”也是一種香草,一年開三次花,故名“三秀”。《楚辭·九歌·山鬼》(屈原作):“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東漢王逸《楚辭章句》卷二注曰:“三秀,謂芝草也。”又,《文選》卷一五東漢張衡《思玄賦》:“冀一年之三秀兮,遒白露之為霜。”唐人李善《文選注》引晉人郭璞《爾雅注》曰:“芝一歲三華,瑞草。”
“采芝”,采集芝草。這是對古代隱士行為的程式化描寫。
按,皮日休《松陵集序》:“咸通……十年,大司諫清河公出牧于吳,日休為郡從事。居一月,有進(jìn)士陸龜蒙字魯望者,以其業(yè)見造。”唐懿宗咸通十年,即公元867年。“大司諫清河公”,指諫議大夫崔璞。“大司諫”是諫議大夫的別稱。“清河崔氏”是唐代的名門望族之一。“出牧于吳”,是說出任蘇州刺史。“吳”即“吳郡”,是蘇州的別稱。南宋范成大《吳郡志》卷一一《牧守》載:“崔璞,咸通中以司諫為郡(任州刺史)。……其去郡(離任),皮、陸皆有和篇(和詩)。”“郡從事”,州刺史的助理官。從詩意來看,陸龜蒙作此詩時,皮日休尚在任職,但已有辭官隱居之意。故陸詩這兩句是說:皮日休因?yàn)橐髟仭峨x騷》“樹蕙百畝”云云,而打算像“商山四皓”那樣去隱居。
以上是我對這兩句的解讀。憑什么判定這兩句仍然是在說皮日休,而不是掉轉(zhuǎn)筆來寫自己?道理很簡單——陸龜蒙不是現(xiàn)任官員,他現(xiàn)在就是個隱士,故不存在歸隱的問題。而皮日休正在職為蘇州從事,故“欲”(這個字非常關(guān)鍵)去官隱居山林的只能是皮日休!
既然這兩句不可能是掉轉(zhuǎn)筆來寫自己,那么,陸龜蒙此時是否在教書,就用不著討論了。何況,無論此詩還是其他與陸龜蒙相關(guān)的文獻(xiàn),也都無法證實(shí)他此時在教書。
當(dāng)然,不管陸龜蒙此時是否在教書,他沒生病,隨時都可以去“領(lǐng)略美好春色,感受自然山野”。但是,他為什么要用“商山”的典故?“商山”在今陜西,離蘇州遠(yuǎn)著呢。蘇州的靈巖山、天平山、洞庭東山和西山,豈不更近更方便?
至于說“商崖”“采芝”是用伯夷、叔齊的典故,似屬記憶錯誤。《史記》 卷六一《伯夷列傳》記載:“武王(周武王)已平殷(商朝)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遂餓死于首陽山。”
(3)關(guān)于“棲野鶴籠寬使織,施山僧飯別教炊”。
這兩句是對皮日休隱居山林后之生活場景的合理想象。大意是說:野鶴自由慣了,要馴養(yǎng)它,編織鶴籠得寬大一些,不可讓它太委屈。給山寺的僧人布施飯食,須專門另做,不能圖省事,把自家食用的飯菜分與他們——那不虔誠,不恭敬,也不能保證飯食的精潔。“使”“教”二字,見出不是親自動手,而是吩咐、叮囑他人。這個“他人”,多半應(yīng)是皮家的奴仆和婢女。當(dāng)然,也不能排除皮太太。
以上仍然是我的解讀。憑什么判定這兩句還是在說皮日休?因?yàn)榍八木涠际钦f皮日休,后兩句也是說皮日休,如果將這兩句理解為陸龜蒙說自己,就顯得很突兀,前不巴村,后不著店,從章法上來看是說不通的。至多也只能說,這兩句中,或許融入了陸龜蒙自己的某些隱居生活體驗(yàn)。
(4)關(guān)于“但醫(yī)沈約重瞳健,不怕江花不滿枝”。
這兩句自然還是在說皮日休——只要你醫(yī)好了眼睛,不怕沒有好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