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此時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此來貴州雖已抱定必死之心,但近來因常與學生們在一起,情緒忽而樂觀起來,倒有了些偷生的念頭,不能全身心投入于講學之業。
當他聽聞說劉瑾對自己余怒未消,慨然應對之余,于是便提前做了一副石棺,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
他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
一天,陽明夜半無法入睡,遂不禁想道:“圣人處此,亦復何道?”
假使圣人處在我的這種境遇,他又該做何感受、做何反應呢?難道圣人也會患得患失嗎?絕對不會!坦然面對,我王陽明也不是不能面對——那么我王陽明又算不算圣人呢?如果不算,我的差距又在哪里呢?
圣人必要有所立、有所建樹,才配稱圣人;假使一個人只是因為生命長度不夠,難道他就一輩子成就不了圣賢之業了嗎?按照朱子的理論,“一書不讀,則闕了一書道理;一事不窮,則闕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則闕了一物道理。須著逐一件與他理會過?!倍ト擞质亲鋈说臉O致,那么一物不格也就成為不了圣人;而人的生命總是有限的,物又未有窮盡,那么按照朱子的理論,人也就永遠無法成為圣人了。
孟子曰:“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卑凑彰献拥恼f法,一個人無論得不得志,只要他能始終一貫地秉持著圣賢應有的念頭,那么他無論身處何種境遇,都終能成為一位圣人;即如孔子,一生失意坎坷,卻能立身行道,便沒人懷疑他不是一位圣人。
那么,圣賢之道是人本身所固有的呢?還是人向外求得的?如果是人向外求得的,那么按照朱子的理論,人窮盡一生也是無法求來的——這樣看來,朱子的說法就是有問題的!
孟子說:告子這個人是不懂義的,因為他把它看作心外之物;其實義是人內心所固有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不政矣?!薄叭酥粚W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
那么也就是說,圣賢的品質是人所固有的,每個人本質上都是“圣人坯子”,而根本不需要向外界求取。那么,為什么不是人人都能夠成為圣人呢?這是因為外物將人的本心予以遮蔽,從而令人糾纏于各種物欲之中,無法認清以及遵從自己的本心行事。
那么,又究竟該如何讓人見到自己的本心,從而為善去惡,終成圣賢呢?這應該便需要依靠格物致知的功夫了——那么也就是說,人“格物致知”的對象不應該像朱子所講的那樣在于外物,而應該針對于自己的內心(為善去惡是格物)……
想到這里,陽明有如天啟一般,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乃至從者皆驚!陽明得此頓悟,實在是興奮異常!
陽明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于是他又將自己所悟的這番道理,一一求證于《五經》之言,居然莫不吻合,由此陽明乃乘興而作《五經臆說》。陽明在其序言中道:
龍場居南夷萬山中,書卷不可攜,日坐石穴,默記舊所讀書而錄之,意有所得,輒為之訓釋。期有七月而五經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說。蓋不必盡合于先賢,聊寫其胸臆之見,而因以娛情養性焉耳……
后來,陽明在向人追述自己當時在龍場的這番悟道情形時,乃道:“瘴癘蠱毒之與處,魑魅魍魎之與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嘗以動中者,誠知生死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終身之憂也?!?/span>
為此,孟子解釋道:君子有終身之憂,而沒有一朝之患。君子的憂慮就在于,舜是人,我也是人,“舜為法于天下,可傳于后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那么怎樣才能解除我的這種唯恐落于人后的憂慮呢?不過是向舜學習、以求達到他的那種做人境界而已!“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無)矣。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
這里還有一個問題:我王陽明終生憂慮的也是不能成為舜那樣的圣人,那么我又應該怎樣向舜學習呢?如果我的生命短暫怎么辦?
孟子又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卑焉屏嫉谋拘模贾寄埽┍M量發揮,這就是懂得了人的本性,以此也就懂得了天命;保持了人的本心,培養人的本性,這就是對待天命的方法;短命也好,長命也好,我都不三心二意,只是培養身心,等待天命,這就是安身立命的方法。
孟子又解釋說:“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本又皇且婪ǘ榷校サ却烀T了。這樣子的話,我始終一貫地遵從自己的本心,從而實現了“內圣”,也即是立德;只要我再有機會實現澤被天下的重任,立功或者立言,那么“外王”的目的也就自然地達到了——而只要人達成了“內圣”,“外王”的目的也就不難達成了!
只要當下的每一刻都盡心盡力地做好了,那么還會憂慮自己成不了禹那樣的圣人嗎?
不過還有或許還有一個問題,如王安石之輩,可謂立德、立言之士,只是在立功上有些瑕疵,那么他究竟算不算一位圣人呢?如果說他算,但他畢竟又給國家、社稷造成了極大的禍患,由于激化了黨爭可謂加速了北宋的滅亡,盡管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盡管其他人也有責任;如果說他不算,那又過分強調其功業之成敗了,何況對于其功業的成敗人們迄無定論。
可見努力的結果是人很難預知的,只要在德性上立住了,人才算入了圣人之門——然后多讀書,多在事兒上磨礪,培養經濟之才,以便于成功——至于最終的結果嘛,還要在于上天的成全與否了。又或者,是否王安石的德行還不足?恐怕也有這種嫌疑,所以他的功業有虧并非偶然。
曾子說得好:“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出,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學至圣賢,的確是一輩子的事。
如此一來,陽明心底愈加透徹了。過去困擾他的那些疑惑,糾纏于煩瑣的道理,長期的自我懷疑,尤其那種不知何日能格盡天下之物的焦慮感,一朝盡皆渙然冰釋……
后來他便跟自己的學生傾吐心得道:“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賢,雖常人亦無不如此。若無有物欲牽蔽,但循著良知發用流行將去,即無不是道。但在常人多為物欲牽蔽,不能循得良知?!保ā?/span>答陸原靜書》)
再后來,陽明也認識到,即便是圣人其實也是有差別的:如堯舜算是十成的圣人,周文王、孔子等是九成,大禹、商湯、周武王算是七八成,伯夷、伊尹算四五成。但是他們所以為圣人,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
故而陽明便認為:雖平常人而肯為學、向善,使此心純乎天理,也一樣可以做圣人!“人皆可以為堯舜”就是這個意思。
經過這番頓悟之后,陽明在思想傾向上也開始有了顯著的變化。先前,他也接觸過陸九淵之學,如耳聞湛若水的大力宣揚,但領會畢竟不深;此番竟感覺與此息息相通,于是他便也開始大力推崇起陸氏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