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個緊實的擁抱,幾個月的虛擬愛情落地現實。三十多歲的人,在通往婚姻的旅途中,并不看重車窗外的景致,目的地才是最期待的。她來他的城市開始新的篇章:和他相處,同居試婚。他開車來機場接的她。他是一個笑容開闊、口腔潔凈的男人,比照片更為順眼。她沒失望。副駕座上有貓毛,顯然是米雅的。他給她發過那只黃貓的照片,一只八歲的母貓,城府很深的樣子。她說它很可愛,不過這是一句違心話。他左手開車,右手攥著她的手,車技嫻熟,不時側過笑臉來看她。她知道,他對她也很滿意。虛擬與現實的無縫接駁鼓舞著他們,四十分鐘的車程根本經不起甜蜜的消磨,眨眼間就到了他的住所。
這是一個不錯的社區。園林綠化頗為講究,樹上的蟬鳴聲烘托著人間煙火氣,人工湖里的睡蓮開著白花,一對鴛鴦泊在水中,展示著寧靜的一面。他已經為她復制了新鑰匙。那片金黃的鑰匙,在他褲兜里煨得渾身滾燙,她仿佛觸到了他的裸體,心神為之一蕩。他站在她身后指導她開鎖,輕柔地吻了她裸露的后頸,她在那酥癢帶來的暈眩中將鑰匙插入鎖孔。按照他說的,向左旋轉兩圈半。推門不開,手上加了一把勁,不料用力過度,門被猛然推開的聲響顯得粗魯。
“輕點,別傷到米雅了?!彼鼻械卣f,“它總在門邊上等我?!?/span>
開門弄出這種響聲,讓她感覺自己像個愚鈍的鄉下人,他說話的語氣里似乎也有這個意思。黃貓不在門邊。他關上門,邊喊米雅邊脫鞋,給她遞了一雙拖鞋之后,拋下她去尋貓了。
他的妻子五年前車禍去世。房子里沒有留下她的印跡。
她打量她即將生活的地方。這是一個長條形的公寓,空間很大。按設計規劃,玄關右側為臨街大凸窗臥室,左側依次是客廳、餐廳和廚房。但他改變了布局,大凸窗臥室改成了貓房,里面是與貓有關的一切。整包堆著的貓糧和貓砂,滿地貓玩具,一人多高的貓爬架、貓抓柱、軌道球、隧道、帳篷……貓砂盆和鏟子都是粉紅色的。
玄關左側的客廳是聯結其他空間的通道,變成臥室后沒有任何私密性。這里也是遍地玩具,逗貓棒、彈簧鼠、貓抓板、仿真魚……她用腳撥出一條路來。室內并不溫馨。簡單到寂寥。除了墻上那張有貓的電影海報以外,并沒有任何裝飾。一架貓的專用樓梯擋在床側,人必須繞到另一面才能上床。
她想起他說的,貓有腿疾,不能跳躍。
是貓非床不睡,還是他需要貓睡在身邊?
她忽生一股“寄貓籬下”的感覺。
他是一個零售市場分析師,精于制作數字圖表,他甚至能將他們的感情波動做成圖表分析,他們正是在恩愛值爆表時開始試婚的。這種節奏和步調一致的感情并不常有,彼此認定對方是那個正確的人,可以攜手到老。
甜蜜占據上風。她開始幻想著如何布置臥室。
客廳家具風格現代。灰色大理石面圓茶幾,上面有茶盤、杯墊?;疑嘲l是新的,縫隙里插著一根系著羽毛的逗貓棒,它像一面勝利的旗幟,宣告著貓的領土與地位。它無處不在。
一絲對貓的厭惡浮上她的心頭。
他在廚房哄貓,嗓音是尖細甜膩的:“米雅,今天怎么不高興呢?……哦,寶貝……至少喝點魚湯吧……這可是你最愛吃的呀?!?/span>
她走進廚房,看見漂亮的中央廚柜兼吧臺,那是她喜歡的。她看見自己在那兒洗碗切菜,他從后面撩起她的裙擺,但吧臺上面的貓餐具掃了她的興。那些精致的器皿里盛著精致的食物,貓像個芭蕾舞者,姿態優雅地站著,仰著頭朝他咪咪地叫。
他給貓介紹新來的客人,仍是那種甜膩的腔調。
這是一只普通的虎紋貓,尖削的臉,吊梢的眼,冷幽的目光。她討好他,假裝歡喜地撫摸它。它躲開她,兩眼斜眄著她,腦袋在他的腹部來回磨蹭,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愉悅聲響。他則用不久前在車上緊攥她手的那只手,反復捋著豎起的貓尾。他們配合默契。
他本應該抱著她親吻,膠著中一起倒在那張大床上。但他一進門,手和心都不在她身上了,好像她已經在這里生活了很久。
她情緒控制得很好,微笑著參觀廚房??床坏饺说纳詈圹E,處處是貓的物品。灶臺上壘著小罐頭食品,外殼上印著貓頭,一看就是高檔貨。洗碗池堆著貓用過的餐具,上面沾著醬食。貓毛無處不在。
“你盡管按你的喜好來收拾房子?!彼f。
他們在餐館吃飯。這時候,他完全是她的了。愛情又銜接起來,重新美滿如意。他打算周末和她去買床上用品、花卉植物,選哪種挑哪樣,一切都由她做主。他給了她管理家居的權力與自由,等于頒發了“女主人”委任書。她很謹慎地使用這個權力,沒有直接指出貓不該占有主臥,而是委婉地從風水角度談開來。比如臥室是一個家庭最重要的地方,它主健康運勢,還有生育與感情,如果臥室不夠私密,且是出入通道,會破壞風水能量。
“我只要你住得舒服。”他說,“都聽你的?!?/span>
他對她寵溺時,她覺得自己是只貓。
他們當晚就動手調整布局。貓和它的一切被挪到閑置的餐廳。他拖動吸塵器清潔地毯。她卷起袖管擦窗拭壁,清除貓的痕跡與氣味,一邊想著如何努力去愛他最愛的東西。
貓坐在對面房間里,冷峻地盯著他們。
抬席夢思時,有一張照片掉下來,照片里是一個長發女人,胸前抱著一只黃色奶貓,生日蛋糕上插著很多蠟燭,燭光將那張年輕漂亮的臉和黃色奶貓的眼睛映照得分外明亮。不用問,她知道那是誰。他知道她知道,因此也沒說話,只是將照片放到別的什么地方以后,回來繼續干活。
她喜歡這個臥室,透過大窗可以看見天空和櫻花樹,做貓房簡直太浪費了。他們在屋中擁抱,彼此都很滿意這番勞動成果,他稱贊她的設計與審美。他低頭準備親吻她時,忽然想起了貓梯,于是放開她去搬梯子,依舊擋在床沿邊。這個丑陋的東西占據不少空間,還嚴重地破壞了整體的美觀與氣氛。
她知道,現在她不能對這個梯子發表看法,更不能移開它。
全屋收拾妥當,洗干凈身體頭發之后,已經是凌晨時分。就著窗外透進來的昏黃燈光和花香,他們這才有時間投入親吻,探索彼此疲憊不堪的身體。
窗外朦朧。光線對于做這類事情恰到好處,雙方的身材和臉龐都顯得漂亮完美,眼袋、雀斑、眉毛稀疏等瑕疵均被很好地隱藏起來。他很結實。世界罩在一張薄薄的被單下。他們不必著急。時鐘走完那半圈,他才需要起床上班,而她可以睡到任何時候。床在重壓下呻吟,帶來更大的刺激。誰也不想太快結束。正如癡如醉之際,她看到一團黑影爬上他的腦袋,驚嚇過后,她意識到是那只貓。
貓滾落在兩具身體中間,頭在他胸前磨蹭,嗓子里呼嚕呼嚕響,尾巴掃到她的臉上。她聞到一股魚腥味。
他試圖將貓挪走,但是貓抵拒著,后爪子勾住被單,發出不情愿的叫聲。
她轉過身,背對著他和貓,假裝疲憊地睡過去了。
天還沒有大亮,他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她聽見貓的呼嚕聲隨他移動,仿佛是他的呼吸聲。她微睜雙眼,看見他帶上房門的背影,腋下夾著貓。
他和貓構成一個固定的世界。她感到自己是多余的。
不過,這種想法沒持續多久,另一種情緒打敗了它。昨天晚上,他是握著她的手睡的。隔著貓。他給了她足夠多的安撫。他向她道歉,承諾下一次會預先關上房門,事后再放貓進來。她希望每晚都把它關在外面,但沒說出來。她依然謹慎地行使他賦予她的權力。她處在一個尷尬的年齡,特別怕把事情搞砸,多少懂了些委曲求全的藝術。更何況她已經按她的喜好布置了家居,把他的家弄了個天翻地覆,如果又逼他攆貓下床,打破他們的生活習慣,未免有些得寸進尺,給他留下自私、對動物不夠友善的印象。
她起來,拉開窗簾,推開窗,自然光透進來,新鮮空氣驅散了房間里的濁氣。櫻花樹上有兩只鳥,在相互梳理羽毛,嘴里嘰嘰喳喳。她不禁臉露微笑,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直到它們飛走,留下一樹靜寂。
她決定對那只貓好。抱著這個想法,她來到廚房,貓已經高舉尾巴,在吧臺上吃早餐了。她讀出一些嬌寵的意味。她克制內心的反感,甜美地叫了聲貓的名字,摸了摸它的背。她主動問他如何喂貓,貓愛玩哪個游戲,表示他不在家的時候,她會照顧好它。
“我的貓。我的女人?!彼臐M意足地親她的臉。
女人一樣的貓,還是貓一樣的女人?她的思想在這個問題上停留了一下。
他介紹貓的飲食習慣,那種溫柔的語氣顯然是針對貓的。他趕時間上班,最后象征性地擁抱了一下她,叮囑她不要關閉客廳的百葉窗簾,貓喜歡坐在那兒看外面的行人和狗,否則它容易抑郁。
廚房里只剩下她和貓。她們相距幾米,隔空打量。
“米雅……”她率先打破僵局,走近它,但是不敢伸手摸它。
貓輕輕喵了一聲,從吧臺那頭走過來,仿佛這樣可以將她的臉看得更仔細。
“我可以摸你嗎?”她伸出一只手。
貓慢騰騰走到那只懸空的手下面,挨著手心磨蹭起來。它釋放的信任與溫柔,瞬間讓她充滿感動,對它變得憐愛起來。她甚至抱起它,臉對臉地親熱,內心同時生起對他更深的愛意。
她讓貓趴在肩頭,開始清洗滿池的貓餐具,心里涌動甜蜜與幸福,想著他,期待著晚上的黑燈時刻。
他給她在餐館訂了午飯,晚上帶她出去吃泰餐,又問她與貓相處如何。這一天,她陪貓玩遍了所有的玩具游戲。貓很聰明,她從中獲得了快樂。
下午五點多,貓不再玩任何游戲,坐在大門邊,尾巴在地上掃來掃去。沒多久,她聽到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門被輕輕推開。他回來了,剛進屋貓就貼過去,緊挨著他的小腿磨蹭起來。他抱起貓,一邊跟貓甜膩說話,一邊敷衍地親了她的額頭。無論他走到哪里,都沒有放開貓。坐在沙發上和她說話時,手也在撫摸著貓,從貓頭到貓尾,捋過豎起的尾巴,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那只手本應在分別一天后饑渴地撫摸她的肌膚,訴說思念和欲望。蜷在他懷里的本應是她,而不是一只貓。
她又變成那個多余的人了。
但是,幸福感在晚上回來了。他關上了房門,讓她盡了興。
事后她去了一趟洗手間,返回時貓已經在床上了。他正專心細致地捋貓,好像彌補剛才對它的冷落。他的手沒再碰她。
屬于她和他的夜晚結束了。她面向窗口側臥,整晚都沒翻身。
周六。在街上與他牽手行走,她突覺身心一陣輕松。天空明媚,穿過林梢的風清新甘醇。她深呼吸。他沒有察覺,貓一直壓在她胸口。他還總把貓放在她懷里,試圖讓她們增進感情。
沒有貓,她的胃口很好。他們在一個干凈的小館子吃了重慶小面、灌湯包子。店主稱她為太太,她和他愉快默認。他們邊吃邊聊,新聞、房地產、零售市場,最后話題回到自身,關于婚姻和孩子。因環境和時間關系無法深入,他們將留待回家去討論這些事情。
他們來到一個巨大的綜合商場,成為最早的一批顧客。他還是那句話,挑她喜歡的,她喜歡了,他就會喜歡。他攥著她的手,十指相扣。商店服務員也將他們當作夫妻。他們確實很登對。他比她高一頭,身形挺拔;她穿著平跟鞋,照樣窈窕。
她謝絕了店員的推薦,心里知道自己要哪一種。他們在床上用品區移動,像欣賞藝術展覽那樣,不時伸手摸捏材質,測試手感,討論顏色是否與家具窗簾相配。她并沒有獨斷專橫,而是尊重他的意見,甚至順從他的想法,除非真的差距太遠。
沙發抱枕很重要,可以提升客廳的動感。他的沙發是灰色的,她想著用亮色的抱枕點綴。雪白假羊毛抱枕柔軟舒適,金色的布面抱枕清爽潔凈,都很漂亮,她心里偏向假羊毛的,有一種額外的溫暖。她問他喜歡哪一種,他指著假羊毛抱枕說:“米雅會喜歡這個,它最愛這些毛茸茸的東西。”
她心里有一種被針刺的細微痛感。一只普通的貓,總是輕而易舉地破壞她的心情,甚至都不用它親自出場。好像是它對他施了魔法,無形中操控著他,故意讓他說出這番話來。她進一步想起和它相處的時候,它允許她撫摸它,和她一起玩游戲,這些友好也許是偽裝的,它是一只城府很深的貓,懂得用表面的單純柔弱蒙蔽他。
她假裝考慮片刻,不惜舍棄自己的偏愛,選擇了布面抱枕。這時候,布面抱枕那金色的光澤帶著一絲勝利的意味。
“還是布面的好,人造羊毛容易生螨蟲,藏污納垢?!彼@么解釋道。這只是她根據地毯生螨蟲推測來的。她不想他笑話她吃一只貓的醋。當然,這個擅長制作數據圖表的分析員對女人的心思毫無察覺。他點點頭,同意她的話,稱贊女人在家居布置方面的天才,攬著她的肩,在耳朵上賞了她一吻。
他將金色抱枕填進大型購物車里,對首批戰果心滿意足。
她挽著他的手臂。他的身體有一種溫柔的吸引力,像那個羊毛抱枕,她渴望把臉埋進去。
她之前是喜歡貓的。第一次聽說他有一只貓時,她還挺開心,沒想到這只黃貓會像一顆石子,卡在她幸福的齒輪中。她對他的一切都很滿意,她和他可以無縫接駁、親密擁抱,除了貓無刻不在。當她依傍著他,一起在沙發上看電視,貓就會過來盤在他腿上,嗓子里呼嚕呼嚕,他那雙撫遍她全身的手,就得在貓身上忙碌,從頭捋到尾,眼看著貓毛漸漸油光順滑。
她心里反感貓,總是坐直了身體,正襟危坐地盯著電視機。他們一上床,那只貓就跟過來,伏在他的身邊。他捋著貓入睡,好像他身邊沒有睡著一個女人。
她要了一張淡藍色薄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腿上有點涼。她選的是那種手指粗的毛繩編織毯,既可以保暖,又可以搭在沙發裝飾客廳。他捏了捏她的手,放到嘴邊蹭了一下,說晚上給她煮熱姜湯水泡腳活血。他一句話,就瓦解了她對貓壘筑的排斥與嫉妒。因貓而對他悄然削減的愛意,像潮汐無聲地漲了起來。她將臉貼著他的手臂,又一次決定對貓好。
在過去的三十五年中,她有過兩次戀愛經歷。第一次是二十四歲,本命兇年,男友劈腿;第二次發生在二十八歲,對方出國,感情漸漸脫離了軌道。此后幾年,她像顆種子,在時間中沉睡,直到這個愛貓的男人讓綠芽破土而出。
現在他們在商場邊上的盆栽店,她要從這滿院的花卉盆景中,挑選屬于他們的植物。他教她認識了不少品種。他嗅花的樣子,像一匹馬。他不急不緩,很享受這種時光。
這就是生活,她想,為了一朵花,慢下來。
人海茫茫遇見他,幸運。她吻了他的手臂。
“這是貓草,米雅最喜歡吃?!彼钢慌枨嗖菡f道,“這種草含纖維,可以刺激腸胃蠕動,幫助貓咪消除胃里的毛球。”
“貓會吃草?”她有點驚訝,同時松開了他。
他點點頭,給她講與貓有關的知識、米雅的個性,好像她將接替他照料這只黃貓似的。
他說米雅時獨一無二的語氣,仿佛一顆沙粒摩擦著她的心。
也許是花香過于濃郁,她感覺空氣有點稀薄,胸口一陣發緊。
為了討好他,她將一盆貓草放進購物車,另外選了平安樹、散尾葵,以及耐旱的多肉植物。
晚上,她正在洗手間給面部補水。
“你過來看?!彼性陂T邊說,帶著得意。
她好奇,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貓淡定地臥在淡藍色的新毛毯上。
“呀!那是我的。”新毛毯她還沒開始用,就被貓霸占了,她本能地沖過去,從貓身下抽出了毯子。但她隨即意識到他喜歡貓臥新毯的樣子,是要與她分享。如果她與他相擁,同樣充滿愛意地注視這一幕,他們的感情也會在此升溫。
但她粗暴地毀壞了這個時刻。
“我好像有點對貓毛過敏了。”她彌補似的為自己辯解。
晚上,他一邊看娛樂節目,一邊拋擲沙沙作響的錫紙球逗貓。貓追到錫紙球,叼回來給他。出于對毛毯一事的彌補,她也陪貓玩了一陣游戲。最后她玩累了,躺在沙發上,頭枕著他的大腿,蓋著那張新毛毯,從毯子里伸出腳指頭逗貓。每次腳指頭探出來,貓便用爪子輕輕地極速地一搭。它反應很快。她忍不住咯咯直笑。
他很高興她們相處這么愉快。
但這和諧的一幕很快便以她的尖叫聲結束。貓爪像刀片,割開了她的大腳趾,豆大的血汩汩滲出。
她和他之間和諧完美,從肉體到精神。但是,貓在搞破壞。它就像一只新鮮蘋果被輕微碰傷的部分,這一小點損傷正在腐爛變色,病菌慢慢攻擊整只蘋果。只有挖掉這一小塊腐爛,蘋果才能儲存更久。
她的腳指頭還有點隱隱作痛。
他吻別她去上班。屋里只剩下她和貓。短兵相接。她盯著它。它瞪著她。中間隔著中央廚臺,以及它早餐后的臟碗碟。
昨天晚上,它的呼嚕和他的鼾聲攪在一起,在耳邊如滾滾雷聲。那處境讓她覺得有點滑稽。他不知道她睡不著,也不知道她想他抱著她睡。但至少她清楚,他更愿意抱著貓睡。她上了幾次廁所,刷了幾回手機,黑暗中的屏幕亮光刺激得她兩眼流淚。直到窗口亮起來,他和貓離開床,她腦中才塵埃落定,恢復了平靜。她打算睡一會兒,但他一大早就在用尖細甜膩的嗓音和貓說話,聲音傳到臥室里,那只貓喵嗚喵嗚地回應。她也聽到貓糧落到碗里的沙沙聲,貓餐具觸碰大理石臺聲,眼望著床邊的貓梯,心里涌起一股厭惡。這件東西又大又丑,結實地擋住了半邊床沿,好像臥室里睡著行動不便的殘疾人。新買的藍白隱花床套,抱枕和枕頭,同花色的新窗簾,按她的審美收拾得明亮溫馨,但貓梯破壞了一切。
貓一動不動。它有點心虛,似乎知道自己在她和他之間造成了罅隙,眼神既嚴峻又懼怕。
她和貓僵持了一陣,貓撇下她,率先掉轉頭去。它從沙發上面走到客廳窗臺,嗅著那盆貓草,用腦袋蹭著草葉,這樣旁若無人地玩了一陣,舔了舔爪子,就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
有人在遛狗,黑狗抬腿朝灌木叢撒尿。
她走過去,放下了客廳的百葉窗簾。屋里的光線暗了下來。
貓吃了一驚。它扭轉頭瞪著她,仿佛在問:“為什么?”
她心里有勝利的小快慰。接著她開始施展他賦予的主人權力,將散尾葵搬到臥室靠窗的角落,挪走貓梯,讓床罩自然垂落,將被面撫扯得像鏡子一樣平整。她欣賞著重新布置的臥室,沒有貓,顯得寬敞干凈。等他回來,她打算跟他說,讓貓睡它自己的房間。中午她出去散步,在商場買了一盞粉紅色的布罩臺燈點綴淺藍色調的臥室,想象周圍黑下來,她和他在那圈曖昧的粉紅光暈中興風作浪,不覺心湖蕩漾。
她開門時很小心。但貓不在門邊。換了鞋走進臥室,淺藍色的被罩上赫然一團黃,那只貓盤臥床中,冷冷地看著她,沒有表現出一絲驚慌。
沒有貓梯,它是能跳上床的。
她大聲叫它下去。它巋然不動,眼神咄咄逼人,露出決一雌雄的堅定。她拿起一個木衣架去捅它。它像老虎般叫囂,齜出尖牙,對衣架又咬又抓,和她搏斗起來。她沒料到它這么兇,手上便使了點勁,它的吼叫聲嚇人,像一個垂死掙扎的亡命之徒。衣架傳遞著它的反抗力度,她幾乎就要敗給它,它那拼命的架勢讓她有點害怕,但正是這種害怕給了她勇敢,逼她真正拿出人類的強大來。
它敵不過她,滾下床去,沒站穩,晃了一下,但還是撐起了身體,瘸著腿離開了臥室。
它狼狽頹喪,恢復了一只小動物的脆弱。
她很疑惑:沒有梯子,這只有腿疾的貓是怎么跳上床的?難道它的腿疾是偽裝的?
她來到廚房,為剛才的粗暴感到愧疚。居然對一只幾斤重的貓大動干戈,未免可笑。
她想著給貓準備食物,緩和一下氣氛,與它握手言和。她不敢去捉它,把餐碟放到地上,喊它的名字。
它躲起來了。
她下午睡得很死;由于貓、他、性生活,以及新的環境,她連續幾晚失去睡眠,原是想小睡一下再起來準備做晚飯——她主動要亮一手,為他做一鍋川味水煮魚.她是被開門聲驚醒的◎同時聽到他逼緊嗓門,用甜膩尖細的聲音和貓說話:進門第一件事,他本應喊她的名字,讓她出現在視野里,然后來一個闊別后的親吻與擁抱項旦他沒來推臥室的門「她知道他會坐在沙發上休息,他和貓會有長時間的互動如果不是想起要做水煮伍,她會避免看見這一幕。
她硬著頭皮去廚房°如她所知,他正在專心地捋貓。
貓盯著她,充滿敵意與緊張,把百葉窗簾拉上去吧”這是他見到她說的第一句活。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心里羞槐,乂無法耐關閉窗簾的事自圓H說,便裝作沒華似的打開窗簾,然后逃也似的躲到廚房做飯她心緒不寧,影響了菜的味道,遠沒達到平時的水準,但他還是親了她臉短,稱贊她的廚藝他似乎并沒有把窗簾的關閉當回事,更不會想到她與貓之間發生了戰爭:她心里慢慢地自然了,他們在吧臺吃飯時,聊了一點上了熱搜的話題,他顯得疲憊,興致不高,說今天特別忙,有兩回眼前發黑,差點暈倒她包攬了洗碗清潔等雜事,讓他會休息,他也說他的確需要躺下來,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在房房洗刷,然后蹲下來擦地,所有角落都清潔到了,一大把貓毛被扔進了垃圾桶:最后她把自己收拾干凈,穿上吊帶睡衣,一個人在沙發上看美劇時間剛好八點,離睡覺還早,她沒去打擾他,想著他休息好了,就會出來和她一起說會兒話,畢竟一整天他們只互發了幾條信息不過她也擔心,因為她沒聽他的活,關上了窗簾,傷害了貓.他不愉快,所以撇下她獨自待著:他不是那種什么都挑明說透的人,跟他在一起,需要放聰明一點。
房間里沒有任何動靜再精彩的電視劇,她也看不進去了心里漸漸不是滋味她才來一周,處在蜜月中,不應該獲得這種冷落:他可以枕著她的大腿休息,如果內心需要她,他會帝望地待在身邊,享受她的撫慰她思考著自己是否應該進房間,說兒句溫柔的貼心話,表達一下關切和擔憂一想到貓正和他相依相偎,就覺得自己是多余的,自己的溫情也是多余的。
她懷念沒見面前,他們的關系那么親近,無話不談,現在住在一起.反倒隔著千山萬水,咫尺天涯。
問題在貓:她是這么想的。
挨到十點多,終于到了睡覺的時間,她關掉電視,輕輕推開臥室門。情況令她意外:房里亮著燈.他正靠在床頭,電腦放在腿上.一手捋貓,邙打字她當然也看到了床邊的貓梯,他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她知道,已經沒必要和他談貓的事情了.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舒服.他有沒有睡覺,解了有多久……反正他沒想著出去看她一眼,說兒句活?,問一問她今天過得怎么樣'她觀察他的手,那只手單純地捋著貓尾.握著那根豎宜的東西,從根部往上捋,一遍復一遍,他正享受捋動過程中的愉悅與滿足。
貓也在享受著,呼嚕呼嚕。
白天與貓戰斗獲得的勝利,瞬間化為烏有,它正獲得比平時更多的溫柔他沉迷于捋玩一根貓尾,將她長時間冷落在客廳,這樣的夜晚是羞辱的。
她第一次感到負面情堵一觸即發。她想大喊一聲:“我受夠了這只貓!”
但她只是而向窗戶,做了一個深呼吸,順手拉合窗簾間的縫隙,擠出笑臉,轉身上床。
“我以為你一直在睡覺……你感覺好點了吧?”她語調輕快。
“休息了一陣,還是有點暈?!彼戳怂幻?手不離貓。
她從這句活里聽出一個重要信號,
“米雅的腿瘸得厲害,現在它一定很疼……"他把貓抱在胸前,給予它更為細致的溫柔與憐愛。
他沒有質問她為什么拉下百葉窗.挪走貓梯。
一絲憐憫從堆積的負面情緒里擠出來,她想伸手摸一摸貓,但害怕它尖利的爪子和牙齒,手只好落在他的手皆r.,摸到結實的肌肉她帝望這只溫睫的胳膊挽住她的脖子,親吻她,驅散心頭的烏云。
也許他是個心思粗糙的工科男,他開始處理工作郵件他的手臂和身體圍成一個窩,貓在窩中。
她閉上了眼睛。冰冷的孤寂包圍了她。
腦海里那個聲音又開始叫囂。
她欲言又止。
是貓的問題,她的問題,還是他的問題?”
他總算熄燈躺下,她屏息等待,希望他的手會爬到身上。
世界安靜極了。只聽見貓的呼噌聲。
“也許,我還是離開的好”終于,她對著天花板輕輕說道。
他過了一陣才回應:“如果你真這么想,我尊重你的決定?!?/span>
他沒問為什么,似乎早已深思熟慮。
但她心目中的劇本不是這樣寫的:她等著他靠近她,抱緊她,清她留下。
夜靜靜下沉-接近黑暗的底部時,她扭轉頭,想對他說貓能跳上床的事,卻看見貓的黑影擋在中間,它眼里閃著磷光鬼火。
翌日清晨,他照常上班,她比他晚起來一個小時。挫敗感令她很不好受,她無法在兩個人的關系中找出硬傷,感情卻是這樣結束了。她喝了半杯牛奶.開始收拾行李,準備搭卜-午兩點的航班回自己的城市E她聽到客廳有些聲響,目光穿過玄關,看見貓在客廳里奔跑,踢玩粉色的錫紙球,跳上沙發,乂從沙發魚躍而下,一點也不像是有腿疾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