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玩實驗室作品
多年以后,朱之文站在鄉親們無孔不入的攝像頭下,準會想起他去參觀《我是大明星》的那個遙遠的下午。9年前,一場轟轟烈烈的草根選秀活動,一首《滾滾長江東逝水》,單縣農民朱之文變成了“大衣哥”,他的夢想是“做中國最會唱歌的農民”。朱之文演出時一直披著一件軍大衣,以農民形象示人。但是名利雙收之后,他再也做不回農民了。他給村里修路蓋房,供養著無所事事的老婆孩子,還被村里的男女老少當成了搖錢樹,全天候攝像頭直播。
大衣哥的嗓子曾被評委驚為天人,像齊魯大地的展翅雄鷹。
但名利和他開了一個玩笑,帶給他的不是自由而是枷鎖。
1被嫌棄的三大嘴的前半生2011年之前,朱之文不叫朱之文,在村里,大家都叫他“三大嘴”——因為排行老三,平時又愛張大嘴巴唱歌,故得此號。朱之文愛唱歌,大概是天生吃這碗飯。小時候,他靠著村里的大喇叭聽革命歌曲,10來歲時,家里有了第一臺黃河牌收音機,之后就用它來聽歌、練歌,17歲就報名參加歌唱比賽,也曾學電影橋段,咬破手指寫血書,誓要“成功”。比賽沒起色,但年紀大了,家里窮,朱之文30歲才娶到媳婦。
成了家有了娃,朱之文依然不務正業——破敗的家里有專門的練歌小屋,早上去河邊開嗓子,每天有2-3個小時固定練歌時間。為了能唱歌,他甚至不愿意去城里上班,雖然城里掙得多,但是不能放開了唱。唱得出了名,十里八鄉有節目會請他串場,唱《滾滾長江東逝水》,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朱之文身板挺直,一開口聲音遼闊,觀眾們都在下邊起哄叫好。一場走下來,朱之文能收獲幾十塊錢的報酬。成名前,朱之文一家年收入不足5000塊,在山東單縣朱樓村是數得著的窮人家,一家四口擠在破舊的小屋里。
沒人愿意和他打交道,背地里說他唱歌是“瞎嗷嗷”。親哥哥也不待見他,“我可沒錢幫你啊”。朱之文小小的庭院養著花花草草,雞鴨和狗子跑來跑去。他對著它們引吭高歌,喝三碗白粥,再熱騰騰地出門干活,又是貧窮而快活的一天。
2011年2月,山東電視臺選秀節目《我是大明星》在濟南海選,工地打工的朱之文動了心思,決定第二天就去報名。深冬清冷,他穿一件軍大衣,戴一頂針織帽就出門了。從家里到縣城再到濟寧需要50塊錢,朱之文的兜里只有100塊。
他到了現場才發現,報名的人擠滿了廣場。排隊等下去就要多住一晚,回不了家;原路返回,就是把100塊錢都打水漂了。穿著軍大衣的朱之文在一群盛裝打扮的報名者里格格不入,工作人員提醒他買件像樣的演出服,朱之文鼓起勇氣,說出了改變他一生的那句話——
“天快黑了,我家離這300多里,你看我這身中就行,不行就回家”。
朱之文站上臺,操一口山東口音自我介紹:“我是來自菏澤郭村鎮朱樓村的一名普通農民。”第一句“滾滾長江東逝水”即震撼全場。
有人站起來鼓掌,朱之文穩定心緒,接著唱下去。因為效果太好,評委質疑他是專業歌手假扮的。然而特寫鏡頭給過來,主持人舉著朱之文黝黑粗糙的手,宣布,“這是一張搬磚的手”。這一次《我是大明星》,朱之文獲得了冠軍。評委告訴他,“你的歌聲一定會改變你的命運。”
2命運轉了一個彎2011年5月,朱之文依然穿著軍大衣,上了央視《星光大道》的舞臺,老土的造型,樸實的家鄉話,開口唱歌卻是渾厚圓潤的嗓音,曾經的三大嘴變成大衣哥,被推到了聚光燈下。2012年的春晚,朱之文在星光璀璨的舞臺上獻唱《我要回家》,這一唱,他徹底紅了。
代言、商演、綜藝邀約紛至沓來,小小的門庭熱鬧起來,媒體、節目、好奇的人,都趕著來一睹大衣哥風采。而朱之文穿著家常舊衣服,坐在院子里剝玉米,他頭發凌亂,手掌粗糙,和之前沒什么兩樣;3位銀行工作人員提著禮物上門,還幫忙收拾玉米,只求朱之文買他們的理財產品。——理財我可不懂——就是因為不懂才上門服務的,你不理財,財不理你——不理就不理,我不管這一套,不懂的事,絕對不做有人說,朱之文的出場費已經從5000元漲到了幾萬塊,還有銀行工作人員爆料,朱之文的年收入超過1600萬…真真假假,但大家都知道,朱之文有錢了。朱樓村,聽名字就知道,村里以朱姓為主,多多少少都帶點親戚關系。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曾經對朱之文愛答不理的村民,開始上門攀親戚了。
給兒子結婚借錢,蓋房子借錢,買車借錢,做生意也借錢……村民們的胃口越來越大,甚至“一見面伸出兩根指頭,要借20萬”。借條塞了一抽屜,一年就有100多萬。朱之文抹不開面子找人還錢,一來二去,成了很多人的搖錢樹。
欲壑難填,朱之文學會了拒絕。壞人做一件好事會被人歌頌好久,而好人稍微表現失常就會被唾沫星子淹死。忿忿不平的人覺得,朱之文賺這么多錢,借一點怎么了?有人說,“這對他是九牛一毛,要我說朱之文的好話,除非他給村里每人買臺車,再加1萬元。”有人說,朱之文“給錢不痛快”;還有人說,朱之文做慈善喜歡夸大其詞,給鄉親臉上抹黑。
各執一詞的村民覺得委屈,出力不討好的朱之文更覺得委屈。
2012年,朱之文30元的軍大衣拍賣了51萬元,他現場放話,全部捐獻,并自掏10萬元,捐給患了白血病的小孩。
他給村里裝了健身設備,還重新修了幼兒園。
朱之文覺得,敬老院,兒童這些他愿意捐,感覺“買得心里舒服”。有農村大舞臺打電話來拉“贊助”,他客客氣氣地掛斷電話,一臉無奈,但不想投。
朱之文最輕松的時刻,可能是去母親墳頭掃墓。那里沒有名與利,只有碑和樹。
望著紙錢堆飄出的滾滾青煙,他出神了好久:“好人……不好做啊。”
3全村都是朱之文
前來借錢的人情世故、來拉贊助的公共事務……朱之文的日子再難恢復平靜。在舞臺上他是光鮮的歌手,回到家里,一地雞零狗碎將他打回原形。他身邊的人,都變了。
朱樓村的村口豎起了路牌,寫著“朱之文故鄉”。路上見到的人幾乎都想和他合影求簽字;有歌迷寄來了粉條,家里沒人就從大門扔進來,砸壞了大燈。
每天,朱之文還在睡覺就有人敲門,千里迢迢就為“看一眼”。拒絕借錢的一天晚上,有人拿石頭砸了他家的玻璃。
看熱鬧的,借錢的,采訪的,已經夠瘋狂了,短視頻的崛起,又給這“瘋狂”添了一把火。
村里人找到了新的發家致富路——直播朱之文。
最早直播朱之文生活的人,一年里就買了小轎車。有人把賬號賣了,收入60萬。
錢來得容易,朱之文家卻變成了“動物園”。每天一大早,就有人守在家門口,只為了找個好位子拍:朱之文吃東西,朱之文干活,朱之文睡覺……就連上廁所,冷不丁也有人跟著。
甚至有人在朱之文家門口貼告示,號召他“一人富帶動全村富”
一夜之間,朱之文成了IP,各種朱之文的七大姑八大姨的賬號冒出來,將他的家擠得水泄不通。
朱志文不堪其擾,卻也無可奈何,只能請人在門上題字,“私人住宅,嚴禁闖入;攀爬危險,后果自負。”賺錢紅了眼的村民連田地都不管了,哪里理會這些,他們依然舉起手機,對準了朱之文:美顏相機下的朱之文,白皮朱唇,時間長了,他學會了多招手、多唱歌、少說話,“他都在那直播呢,你一句話說錯了,那就收不回來了”。
朱之文經紀人、朱之文吧、朱之文后援團、朱之文粉絲、朱之文V……村民們注冊了一切馬甲,只為了和朱之文蹭上熱度。
家里有錢了,但是一切也都亂套了。
媳婦也忙著開直播自己玩;女兒初中沒讀完,家里來了說親的人,他兩句話問出端倪,對方算不上正式的“技術工”,不敢輕易松口;兒子甚至連名字都不會寫,也交了女朋友,女方很主動,但沒兩天就要求“交50元話費”。
2018年1月12日,朱之文的認證微博發了一條動態,宣布要退出娛樂圈。“大家好,欺騙大家這么多天,我不是大家想想的這么好,我偷過稅,行過賄,見死不救,對不起孩子,對不起家人,對不起朋友,我決定退出演藝圈,絕不復出。”
這條微博發出沒多久就刪掉了。這并不是朱之文本人發布的內容,二年級尚未畢業的他,哪里懂得微博,是有人借他的身份證注冊認證的。
朱之文迅速發布了視頻澄清謠言,但是謠言的余威仍在。
直到現在,還有人以為他真的偷過稅、行過賄。當初發那條微博的人,應該是把朱之文往死里整。
但朱之文應該真的想過退出。他不止一次提到,錢賺夠了,網絡上的風言風語總會傳到他耳朵里,兩個孩子的學業也荒廢了。但是事已至此,很多事情,已由不得他。
4尾聲《百年孤獨》結尾寫:“這座鏡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將在奧雷里亞諾·巴比倫全部譯出羊皮卷之時被颶風抹去,從世人記憶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載一切自永遠至永遠不會再重復。”朱之文說,成名9年了,沒有一天清凈的。在媒體的長槍短炮和村民的直播鏡頭里,他胖了,寬闊的臉上依然是狹長的眉眼和標志性的大嘴,永遠笑呵呵地,過著被“架起來”的日子。新裝的鐵門,加了仙人掌的高墻,看門護院的大狗,和時刻工作的監控,正在替他表達著憤怒和無奈。
大衣哥還是那個大衣哥,穿著樸素,做農活,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但大衣哥不再是那個大衣哥,他胖了一些,小心翼翼地不敢亂說話。有人說,他為什么不離開村里,離開這群“吸血鬼”?還有人說,朱之文就是為了炒作,一旦離開農村,就沒辦法掙錢了。其實,朱之文已經活成了另一個人——別人眼中的大衣哥。
事到如今,他真正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已經不那么重要了。名利,把他逼向了自己的反面。
酷玩實驗室整理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