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國內媒體廣泛流傳美國醫生愛德華·特魯多(Edward Livingston Trudeau)1915年去世后被安葬在美國紐約東北部撒拉納克湖畔,其墓碑上刻有一段話: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1]。此后一百多年來這段話廣為流傳,被視為醫學人文主義最具代表性的金玉良言。
然而,筆者認為不能只是簡單地停留在字面上,應當深刻地挖掘一下當時特魯多提出這個口號的時代背景,還有其后醫學發展的歷程,最后再來審視一下當今的醫學現狀。
特魯多的墓志銘道出了他作為患者的痛苦,同時也折射出當時他作為醫生的無奈。特魯多誕生于1848年。1873年,25歲的特魯多不幸染上了肺結核。那時醫生對于肺結核沒有任何治療的手段,只能寄希望于上帝的仁慈,寄希望于患者自己康復。說起來也奇怪和幸運,經過3年的休養特魯多竟然奇跡般地自愈了。這件事促使他下決心獻身于肺結核的治療及研究。長期以來,世人對于特魯多醫生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一段雞湯名言,而對其真正的醫學貢獻卻知之甚少。其實,特魯多醫生一生中長期致力于結核病研究。1885年特魯多在自己的家中建立了一個小型實驗室,以羊血為培養基培養結核桿菌,不久他在結核病患者身上成功地分離出結核桿菌,印證了科赫的發現。此外,他還成功地進行了有關結核病發病與治療的動物實驗。他用15只兔子做實驗,他將兔子分為三組:第一組,5只,注射結核桿菌,之后放在充滿陽光和空氣新鮮的空地上,3個月后5只兔子中4只存活。第二組,5只兔子,注射結核桿菌后放在陰暗潮濕,而且食物不充足的坑洞中,3個月內有4只兔子相繼因病死亡。第三組,5只兔子,沒有注射結核桿菌,放到與第二組相同的環境中,實驗兔子比較虛弱,但并沒有染上結核病。據此,特魯多認為單純惡劣的環境并不會使人罹患結核病。但是一旦染上結核病,良好的環境可以減緩病情。療養雖然無法直接殺死結核桿菌,但對緩解病情有很大的幫助。1882年他在撒拉納克湖畔創建了美國第一家肺結核療養院,此后于1884年又建立了國家結核病研究院[1]。同時,他又是第一屆國際結核病預防與研究協會主席,他所倡導的以新鮮空氣、鍛煉和健康飲食治療結核病的原則至今仍舊具有重要科學價值。
18世紀~19世紀,結核病、梅毒、白喉、腦膜炎、瘧疾和產后敗血癥等感染性疾病是人類生存最大威脅。那時的傳統醫學并沒有戰勝這些疾病的良方。在這個階段,從根本上來說人們只能憑借自身的力量承受疾病的折磨,依靠自然、運氣以及家庭和宗教。而所謂的醫藥治療僅僅是極小的一部分,還是十分簡單和落后的療法,諸如放血、催吐、通便、灌腸、運動、休息、按摩、拔火罐、熏蒸等[2]。所以那時醫生這個職業與木匠、鐵匠、銅匠等職業一樣,只是一種謀生的手段,毫無權威可言。那時的醫生不得不采用討好患者的方式來維持生計,取悅患者要比與疾病正面交鋒更加重要。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特魯多的那句話與其說是一句警言,莫如說是其職業的真實寫照,或者是一種無奈,他代表了那個時代職業醫生群體回應時代問題的思想狀態。
進入20世紀之后,臨床醫學重大突破使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猛發展。由于顯微鏡的發現和使用,細菌學和免疫學突飛猛進,特別是20世紀初期到中期抗菌藥物的研制和上市,醫生可以迅速有效地遏制人類歷史上肆虐多年的各種感染性疾病,其后有人甚至狂妄地預言:各種感染性疾病從地球上銷聲匿跡的時代近在咫尺。
外科學的進步尤其令人慨嘆。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由于麻醉學的發展、抗生素的應用、血庫的建立和輸液技術的成熟,外科迅速突破了疼痛、感染、失血三大難關,進入了黃金時代。兩次世界大戰的經驗催生了處理復雜骨折的新方法,推動了整形和矯形外科的發展。之后由于血管縫合技術、活組織移植和培養技術的不斷成熟,開創了人類器官移植的新時代。
X線、CT、超聲、顯微鏡和電鏡等一系列檢查技術給醫生深入研究人體結構、疾病發生機理創造了極其優越的條件,特別是隨著基因研究的不斷突破,使得醫學家錯誤地認為他們已經找到了最終攻克疾病的金鑰匙,醫學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盲目自信。許多人認為似乎一切疾病都可以被征服,醫生有足夠的能力和權威向疾病發起沖鋒,包括戰勝衰老,攻克癌癥,拒絕死亡。技術膨脹的同時醫學界極大地忽略了醫學人文工作,在許多醫生的眼中只有疾病,沒有患者,只有技術,沒有安慰。
然而事物的發展并沒有像人們所預料的那樣令人樂觀和陶醉。隨著抗生素的廣泛應用,出現了日益廣泛和嚴重的細菌耐藥,甚至產生了泛耐藥,使得結核病及其他各種細菌感染變得難以控制。另一方面,在工業發達的國家疾病譜和死亡譜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感染性疾病逐漸減少,而生活方式疾病,包括心腦血管疾病、代謝性疾病、癌癥等慢性非傳染性疾病成為現代醫療體系必須面對的巨大難題。而至今現代醫學并沒有找到徹底治愈這些慢性疾病的妙方?,F代醫學的發展和擴張反而給醫患關系制造了一個悖論:一方面人們對現代醫學提出的期望越來越高,但是現實的臨床療效卻難以滿足人們不斷升高的欲望。因此有必要重新認識當代醫學的局限性和無奈。我們曾經專門撰文從8個方面探討現代醫學的有限和無奈,包括目前許多疾病病因不明,發病機制不清,缺少早期敏感和特異性診斷手段,許多疾病缺乏有效的治療和預防方法,特別是各種慢性非傳染性疾病。現代的醫生不再像20世紀上半葉那樣擁有絕對的權威,人們逐漸認識到將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完全交給一個高度專業化的封閉的醫療體系處置具有相當大的風險[3]。
正是在這種醫患雙方都感到不滿的尷尬時代,人們又想起了特魯多的那句名言。人們已經認識到在當代醫學發展的進程中,現代醫學技術的迅猛發展嚴重沖擊和淡化了人文醫學精神。在許多醫生的眼中,只有疾病、器官、組織和細胞,而沒有患者。技術至上,對患者冷若冰霜,從而不斷引發各種醫患矛盾和沖突。這種情況下,重提醫學人文精神,提倡換位思考,強調人文關懷,是十分必要的。然而必須看到時代不同了,醫療環境不同了,醫生不同了,患者也不同了。當今的醫生即使經常去幫助患者,時時去安慰患者,最終恐怕也無法解決當前的一系列醫患矛盾和糾紛,因為安慰并不能從根本上解除患者的痛苦。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疾病才是引發患者痛苦的根源,而痛苦是疾病引發患者的一種不愉快感受。只有徹底治愈疾病,才能從根本上解除患者的各種痛苦。安慰和關懷患者的疾苦的作用畢竟是有限的,只能起到次要和輔助的作用,最根本的還是要治療和預防疾病。廣大人民群眾迫切希望醫生不斷提高各種疾病的診治水平,同時要求醫護人員和醫療機構給患者提供更舒適更便捷的就醫環境和就醫體驗,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此外,在很多情況下人民的健康和醫療服務還存在一系列社會問題。我們需要在生物心理社會醫學模式的大背景下全面思考人民群眾的健康與疾病。醫生的作用總是有限的,不可能包攬一切社會問題。另外更重要的是醫生不僅要負責治病,還要教會大眾有效地預防各種疾病。從某種意義上講,這要比關心和安慰已經患病的人更重要,更有用。所以筆者認為最好的提法應當是盡可能去治愈,常常去安慰,總要去預防,這才是上策和良策。
最后,還要指出近來據考證特魯多的那段名言(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既不是刻在特魯多的墓碑上,也不是寫在特魯多的雕像上,而是寫在特魯多研究所內圖書館的墻壁上,并且是用法文書寫的。這句話并沒有確切的出處,一種說法是來源于15世紀的法國格言,現代外科學之父安布魯瓦茲·巴累(Ambroise Paré, 1510-1590)將其譯為英文。這件事究竟是否如此尚待進一步考證[4]。
參考文獻
[1]徐菁菁.醫與患關系斷代史:權力、壁壘與困境[J].生活周刊,2016(13):70-81.
[2]薛公綽.世界醫學史概要[M].北京:學苑出版社,1995:101-102.
[3]何權瀛.現代醫學的有限和無奈[J].醫學與哲學,2002,23(1):9-11.
[4]寧方剛.八卦醫學史[M].廈門:海峽出版發行集團鷺江出版社,2017:78-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