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西南天地間
——杜甫《登高》賞析
劉向軍
登高
杜甫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愁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杜集七言律詩第一。”清代學者楊倫在《杜詩鏡銓》中如此高度評價老杜的《登高》。
“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名,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后無來學,微有說者,是杜詩,非唐詩耳。然此詩自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明代學者胡應麟在《詩藪》中如此高度贊揚老杜的《登高》。
“萬里,地之遠也;悲秋,時之慘凄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有八意,而對偶又極精確。”宋代學者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如此精細分析老杜《登高》的頸聯。
上述鑒賞語,已成為千百年來世人對老杜《登高》一詩的定評、至評,已與老杜的《登高》一詩渾然不可分。凡研讀老杜《登高》者,總繞不開上述鑒賞語,毋寧說,這些鑒賞語已成為《登高》的一部分而引領著一代代的讀書人走進杜子美的世界。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崩隙派笆欠褚杨A知《登高》必為驚人之語?“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老杜生前是否已預知身后《登高》所獲得的千古殊榮?
回到公元767年,回到夔州山頭,回到長江之畔。
客居夔州的老杜,肺病、風痹、糖尿病諸病纏身,貧苦、勞作、憂思諸般交加,56歲的他已是鬢發霜白,老態龍鐘,弱不禁風。
重陽又至,老杜心緒不寧:登高還是不登高,這是個問題。
自766年4月來到夔州,一年多來,老杜曾無數次看夔州奇異的風景,聽江峽轟鳴的濤聲。他已經很熟悉他所身處的南國。但他又不能不思念著他的北國?!蔼氃诋愢l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17歲的王摩詰寫這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時,老杜才是剛滿6歲的幼兒呢。而今,老杜漂泊西南已近10年了!“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四年前老杜興致勃勃設計的歸鄉路線圖,至今還沒走完一半。
登高去!這是重陽節,得登高去!老杜已經計劃來年春天就辭別夔州了,下一個重陽節,身在何方?登高去,登高解愁腸,登高望故鄉,登高求吉祥。
老杜遲疑了一下,沒喚老妻,未攜子女,獨自出門,扶杖前行,抱病登高。走出草堂沒幾步,深秋的冷風就讓病弱的老杜打了個寒噤。老杜回頭看看了草堂上被秋風掀動的茅草,裹了裹身上的衣衫,繼續迎著峻急的秋風走向熟悉的高臺。
那一天,老杜在高臺上站了良久,他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聽,他要把這陪伴了自己一年多的奇絕壯麗的夔州山水牢牢記在心頭,他要把這眼前倍覺蕭瑟凄艷的夔州景物深深留在心里。那一刻,對著夔州山水,老杜回首56年的坎坷人生,在心里想了許多、說了許多。他的國、他的家、他的親友、他的來日不多的光陰、他的畢生扛在肩頭的社稷重任、他那貧病交加每況愈下的身體,這一切在浩浩江風、滔滔江涌、聲聲猿嘯中閃現交織、碰撞回蕩在老杜的心頭。悲哉!壯哉!傷哉!此刻,老杜真想與知己痛快飲酒,向知己暢快傾訴。可是,他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他喝酒了,他的身邊也別無他人。站立在夔州高臺上的老杜,腦海里飄飛著過去的、眼前的、未來的一幕幕生命碎片,老杜任由這些生命的碎片醞釀、發酵。老杜知道,他一定要對夔州說些什么,這是對夔州的禮贊,也是對夔州的訣別。
“君子登高必賦”,老杜當然不忘孔夫子的教誨,何況老杜自知“詩是吾家事”。回到草堂,老杜心事浩茫,鋪紙研墨,提筆作詩。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這是南國不一樣的重陽景致,這是孤獨感傷的老杜心中的夔州風景。一“哀”字,奠定了首聯的基色?!凹?/span>”以言秋風之速、猛、冷,“高”以言秋天之清、遠、曠,高天急風中衰弱的老杜聽猿嘯而哀從中來;“清”以言渚所在江水的清澈、清冷、清寒,“白”以言岸邊沙地之白凈、白素、白冷,“回”以言急風中鳥飛之回旋、回還、回翔,在既“清”且“白”的冷色調中那在急風中羽翼凌亂的飛鳥,像極了夔州高臺上思緒起伏的老杜。
“風急”是觸覺所感,“天高”“渚清”“沙白”“鳥飛回”是視覺所及,“猿嘯哀”是聽覺所知;“渚清沙白”是靜,“鳥飛回”是動;“清”和“白”狀物之色,“飛回”狀鳥之態;正因“風急”,因而猿嘯更“哀”,而鳥飛愈“回”;“天高”是仰視,“渚清沙白”是俯視,“鳥飛回”可謂平視。兩句14個字“風”“天”“猿”“渚”“沙”“鳥”6個意象,有形有聲有色有態,不經意似的,老杜以一個中原人的審美視角信手捕捉了最能體現夔州特色的自然景物,構成了永恒的新鮮畫面。
誰最初規定了猿的叫聲是凄切、悲慘之調?老杜心中一定想到了酈道元筆下所引三峽漁者的歌謠:“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或者,老杜想到了屈子《九歌·山鬼》中的詩句:“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同是三峽,同是猿鳴,同樣的傷悲,同樣的感喟。老杜自然也會想到太白詩友“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那飄逸的詩句,會想到太白詩兄“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那夢幻般的詩意,可是,老杜苦笑了笑,提筆還是下了個“哀”字。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老杜畢竟是老杜,他以萬鈞筆力續出了頷聯。
“落木”者,落葉也。若非用了“落木”這個書面語的話,整個頷聯簡直可以說是平白如話,無一僻字,無一生詞。然而,這些平凡的詞語卻匯成了不可抗拒的力量。這種力量既來自天地,來自亙古,又來自中華文化的源頭,來自儒學意志的深處,而老杜正是二者最佳的融合者、感悟者、表述者。眼前無邊的秋意和不盡的長江,既是無限時間的“宇”,也是無限空間的“宙”,在它們之間,挺立著瘦弱而不屈的老杜。此聯一出,老杜就成為夔州山頭與江山日月一樣永恒的存在。
《登高》一詩,無聯不妙?;蛘f首聯藝術手法高,或說頸聯含意豐,或說尾聯意蘊深,而究其實,頷聯似更廣為傳誦,為人所愛。人們愛它什么呢?人們普遍似喜愛下句“不盡長江滾滾來”的磅礴氣勢,可怪正在這里,膚淺也常在這里。“無邊落木”也好,“不盡長江”也好,都是老杜眼中的“悲秋”之景,又何來雄壯,何來豪邁?這卻正是老杜境界的高遠博大處。秋來葉落,生命不再,一可悲;木葉凋零,我亦凋零,二可悲;萬木凋零,不可阻攔,三可悲;落木事業已盡,我卻志向未伸,四可悲;江流不息而萬木凋零,生命何其短暫、脆弱,五可悲;江流不盡而我生如寄,六可悲;江流有力而我年衰朽,七可悲;長江名揚而我生卑微,八可悲。然而,難道頸聯只有一片“悲”涼么?也不,當然有雄壯。落木無邊,浩浩渺渺,茫茫蒼蒼,前赴何繼,窸窣有聲,恰似峽谷中之長江,其視野何其遼闊,其精神何其壯烈;長江不盡,波涌滾滾,濤聲陣陣,勢不可當,奔涌向前,恰似大地上之落木,其景象何其壯闊,其精神何其雄奇!生與死共存,短暫與永恒同輝,悲傷與雄壯相融,——悲壯,這正是夔州江峽秋景的神髓!悲壯的又豈只是夔州秋景呢,悲壯的更是老杜的詩心,悲壯的就是老杜自己!老杜在24歲時曾豪情萬丈地寫下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詩句,而今,56歲的他,以西南雄奇悲壯的山水比興傳情,其“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悲壯情懷躍然紙上。站在夔州高臺上的老杜,誠然一悲壯之奇男子哉!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老杜筆鋒一轉,直言并非“悲秋”,實乃“悲事”“悲己”。家國萬里,漂泊西南天地間,近十年而不得回歸國都,回歸中原,回歸故里,這是國事家事之悲;長年客居他鄉,暮年疾病纏身,重陽獨自抱病登臺,這是自我感傷之悲。羅大經品此聯14字含八層意,誠為精確;于老杜而言,此聯純乎寫實。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老杜以白發和濁酒入詩,看似漫不經心的輕輕作結。其實,老杜之悲絲毫未減,反倒又增強十分。“艱難”上應“萬里”,點明國運和自身命運的雙重艱難,艱難的國運導致了自身的艱難,艱難的自身期盼著國運不再艱難。“苦恨”,此處作動詞,與下句“新停”相應,可訓為“極其遺憾”。“繁霜鬢”,老矣,衰矣,來日無多矣,無能為也矣,能不“苦恨”乎!“潦倒”,因為貧困,因為窮途,因為失意,因為“艱難”?!靶峦峋票?/span>”,人生無奈至不能以酒澆愁、不能以酒解憂之狀,何其悲哉!但是,老杜純然悲傷乎?非也。當老杜自覺地把一己之悲傷安置在家國艱難的大背景中時,自成悲壯;猶如當老杜把一己之悲傷安置在夔州江山光陰的宇宙大背景中時,自成悲壯。
登高
杜甫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愁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再讀一遍老杜的《登高》,依然似泡不透的龍井,嚼不盡的橄欖,品不夠的醇酒。不能想象當年老杜不加雕琢就寫成了此詩,而必定是匠心獨運化斧鑿于無痕。正如老杜自言:“晚節漸于詩律細”,“新詩改罷自長吟”。
古人以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我以為當以“立言”為第一不朽。凡真正立言者,當然即是立功,自然即是立德。
老杜西南天地間,立言不朽萬世傳。千年而后我們回望唐朝,回望西南,回望夔州,歷史的風煙湮沒了太多的風流人物,而老杜宛如一個文化坐標卓然天地間,他的《登高》則如滾滾江河中永恒的浪花一朵。
2017.4.23,于讀書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