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爺子是個很厲害的作家,各種出書各種拿獎。作為他老人家的親生大兒砸,我打小就被人夸文筆好,可回頭跟老子一比,那就沒臉見人了。所以我至今不敢入行,只好在自媒體上過把癮。
不是說班超嗎,怎么扯自己頭上去了?這不是跑題,而是先拿自己做個反面典型。
老班家隨便拉出一號人,文采都能甩出班超幾條街
話說老班家那才是真正的書香門第。班超的姑奶奶班婕妤不但是漢成帝劉驁的妃嬪,還是著名的才女,一首《團扇歌》絕對能在歷代帝妃詩中排名前三:
“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作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意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昭明文選·卷二十七·怨歌行》)
而班超的老爹班彪,那更是在東漢一朝的史學界堪稱泰山北斗級別的人物,代表作是《前史略論》和《史記后傳》——是不是沒聽說過?放心,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都沒見過這兩本書,因為它們被班彪的大兒子搓扁揉圓的一通操作后就變成了一本新書,那就是《漢書》。
沒錯,就是那部令無數后人為之擊節贊嘆不休,還能用來佐酒的《漢書》。而班彪的長子,自然也就是那位被譽為“無愧馬遷,后世有作,莫能及矣”(《漢書評林·漢書總評》)的班固班孟堅。
后來班固受竇憲一案的牽連死于獄中,但《漢書》還沒有完本。于是妹妹班昭接班,續寫了《漢書》之八表和《天文志》。而且這位班家小妹是如此的才華橫溢,以至于漢和帝劉肇都要恭恭敬敬的請她進宮給后妃上課,還被尊稱為“大家”。
班彪共有兩子一女,老大是班固,小幺是班昭,在中間受夾板氣的就是班超。
人家班超想當初也是“文壇小神童”一枚,還因此被漢明帝劉莊征辟擔任過蘭臺令史——這是一個掌管奏章和文書的職位,可不是會寫倆字的人就能干得了的。不過在外邊才氣縱橫得滿地亂淌的班老二只要一下班,就得被文氣充溢得房子都要爆炸的一家人壓得抬不起頭來——要是老班家內部搞個文會或征文大賽什么的,他就是個永遠打狼的貨色。
年輕人都心高氣傲,都覺得自己才是這個世界的主角,那么生在這個遍地妖孽家庭的班超,你說他郁悶不、憋氣不、煩躁不?
其實班超投筆的時候都快40了,已經不算年輕
所以我才總是上桿子的想跟人家班定遠同病相憐。不過我就是個庸才,一條路走不通就老老實實的去上學上班。可班超不同,人家不但會投筆從戎,更會把牛皮吹上天:
“久勞苦,嘗輟業投筆嘆曰:'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研間乎?’左右皆笑之。超曰:'小子安知壯士志哉!’”(《后漢書·卷四十七·班梁列傳第三十七》)
按現有文獻記載,這應該是班超吹過的第一個牛,而且還吹到做到,不但以功封侯,功業更在諸多前輩先人之上。
我膽子小,沒怎么吹過牛。所以不知道那些當初笑話過班超的人,后來會有一副多么精彩的表情。
其實說班超吹牛,沒有任何貶損的意思,因為這就是那時候的風氣——兩漢時但凡有人想搞點什么大動作,必先放大話、吹大牛,否則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關鍵是人家還言出必踐!
手中持卷,腰間佩劍,口吐狂言——這才是漢人的本來面目
霍去病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然后他就縱橫域外、封狼居胥,殺得匈奴人聞風喪膽,這才得意洋洋的娶妻生子;陳湯嚷嚷著“雖遠必誅”,然后不惜矯詔發兵也得讓郅支單于“縣頭槁街蠻夷邸間”;耿恭烤了匈奴使者分食,然后打著飽嗝叫囂“恭雖不降,然謹謝單于賜食”,于是哪怕悲壯到了僅存十三勇士歸玉門的地步,他的膝蓋也從未彎過半分。
別看班超他老爹班彪是個文臣,但當年一上頭也是曾對光武帝劉秀吹噓過“漢秉威信,總率萬國,日月所照,皆為臣妾”(《后漢書·卷八十九·南匈奴列傳第七十九》)這種牛皮的。不過瞅老班那副瘦胳膊細腿的模樣,似乎沒法兌現這個大話,那么父債子償,班家老二別說含著淚了,就算淌著血、掙著命也得讓老班家隨便吐出的一口唾沫,也得是顆釘。
漢人嘛,對自己的小命通常是不怎么在乎的,但卻重名勝于一切,哪能讓人戳脊梁骨?
反正在文壇也沒臉混了,班超就罵罵咧咧的拎著把破刀子,一臉晦氣的跑去西域找異族人的晦氣去了。
罵罵咧咧?嘿嘿,在我的想象中,班超就是這么開始他的“銘功絕域”之旅的。
因在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遠征天山期間表現出眾,班超受到了奉車都尉竇固的青睞,便讓他出使鄯善國(今新疆羅布泊西南)勸降。誰知到地方以后班超發現情況不對勁,原來是老冤家北匈奴也派出使者跑來湊熱鬧來了。正常情況下,外交人員遇到這種突發狀況,要么就當面鑼對面鼓的去跟對方對峙,要么就端起天朝上國的架子拂袖而去。可問題是,大漢朝的使節什么時候正常過?
漢使中安安分分搞外交的不多,大部分都兼職過特種兵或殺手
不要忘了,大漢朝才是那個年代最大、也是最兇猛的帝國主義頭子。所以在后世被視作外交人員基本素質的諸如有禮有節、不卑不亢之類的態度,在漢使身上根本就不存在。他們在大漢朝之外的土地上向來都是橫著走的,如果誰不服,那就砍死丫的!班超的那些前輩諸如傅介子、常惠、陳湯們都是這么干的,而且還干成了,于是功成名就、千古流芳。而有一對叫任昌、魏和意的漢使打算弄死心懷叵測的烏孫王泥靡,可是因為手藝太潮慘遭失敗,結果就被漢武帝劉徹毫不客氣的摘了腦袋。
所以一個合格的漢使就必須囂張跋扈、橫行無忌,否則還是趕緊改行得好,省得連小命都保不住。
所以面對首鼠兩端的鄯善國和來者不善的北匈奴使團,班超根本不用過腦子,就做出了將后者一網打盡以震懾前者的決定,并在臨行前對著下屬吹出了青史留芳的另一個牛皮:
“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當今之計,獨有因夜以火攻虜,使彼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盡也。滅此虜,則鄯善破膽,功成事立矣。”(《后漢書·卷四十七·班梁列傳第三十七》)
若非是創造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個無比精彩的成語,弄不好吹出這個牛皮的班超就要落得個灰頭土臉的下場。為啥?37個漢人弄死100來個匈奴人,而且還是偷襲,這在大漢朝連“基操”都算不上,有啥值得吹噓還弄得視死如歸似的?真是小題大做。要是這都算功勞,那么動輒刺王殺駕或者逼降一國乃至數國的那些漢使們又該怎么封賞?
班超屠滅被匈奴使團在漢朝屬于基操,沒什么可吹噓的
所以屠滅了北匈奴使團、迫使鄯善國質子歸附的班超,也就是讓漢明帝劉莊和頂頭上司竇固覺得這家伙當個使節還是挺合格的,就把他一腳踹到西域繼續出使去了。
至于升官發財?呵呵,你當大漢朝的官爵那么廉價嗎?
吸取了教訓的班超,這回人狠話不多。到了心懷叵測的于闐國(今新疆和田),他直接宰了該國的巫師、鞭打宰相,嚇得于闐王立刻宣布投降;在下一站疏勒(今新疆喀什)班超更干脆,直接派人劫持了受龜茲國(今新疆庫車)控制的國王兜題,然后另立一個親漢的新國王忠。
正當他意氣風發的準備繼續在西域一路平推下去時,形勢突然間風云突變。
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劉莊駕崩,北匈奴及焉耆(今新疆焉耆)等國趁機大舉反攻并圍殺西域都護陳睦。一時間大漢朝在西域的局面變得極端惡劣,班超被困在了盤橐城(今新疆喀什東南),唯一能跟他遙相呼應的就是戊己校尉關寵、耿恭分別據守的柳中城(今新疆魯克沁)和疏勒城(與疏勒國同名不同地,位于今新疆半截溝鎮)。
為了拯救大兵耿恭(當時關寵已死),新即位的漢章帝劉炟調集張掖、酒泉、敦煌三郡以及鄯善國軍隊共計7000人不計成本、不懼生死的千里馳援,這才有了十三將士歸玉門的悲壯故事。可班超呢?大概是當時兵荒馬亂的,大家都忙昏了頭,然后一不小心就把他給忘掉了……
倒霉的班超蹲在盤橐城盼星星盼月亮,可就是盼不來接他回家的援兵。直到過了一年多以后,有一天劉炟突然一拍腦門——那個老班家的二小子跑哪兒去了?
十三勇士歸玉門的悲壯故事背后,是倒霉的班超被遺忘在了盤橐城
再搞一次類似拯救大兵耿恭的行動肯定是不可能的。因為從玉門關到疏勒城不過3000多里地的距離,已經讓漢軍的救援行動損失慘重了。要抵達盤橐城則有近萬里之遙,其間遍布著各種對大漢朝不友好的勢力,孤軍深入就是千里送人頭,顯然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劉炟很無奈,只好打發人去通知班超:要不……你自己想辦法溜回來?
偷偷溜回來也不是不可能,畢竟人少目標也小嘛。班超也是這么以為的,就打起小包袱準備跑路。誰知剛一出門就傻眼了,因為他發現自己根本就跑不了了。
為啥?因為西域諸國雖然大多是墻頭草,但也并非沒有對大漢朝忠心耿耿的。這些忠漢的小國現在的日子非常不好過,被北匈奴及其附庸國欺負得死去活來,只能眼巴巴的將班超當成救星。現在救星都要跑路了,他們還有什么活路?
于是就有無數人跪在地上抱著班超的馬腿嚎啕大哭,疏勒都尉黎弇干脆在他面前抹了脖子。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歸心似箭但卻臉皮不夠厚實的班超哪里還好意思開溜,干脆一咬牙、一跺腳——老子不走了!
不走了就意味著要搏命了。要干這種事在大漢朝必須充滿儀式感,起碼也得吹吹牛皮、廣而告之。所以班超上書劉炟,發布了自己要單槍匹馬搞定西域的宣言:
“今西域諸國……惟焉耆,龜茲獨未服從。臣前與官屬三十六人奉使絕域,備遭艱厄。自孤守疏勒,于今五載,胡夷情數,臣頗識之……以夷狄攻夷狄,計之善者也。愿下臣章,參考行事。誠有萬分,死復何恨。臣超區區,特蒙神靈,竊冀未便僵仆,目見西域平定,陛下舉萬年之觴,薦勛祖廟,布大喜于天下。”(《后漢書·卷四十七·班梁列傳第三十七》)
于是,名傳千古的定遠侯班超的“絕域輕騎催戰云”之旅,就這樣開始了。
在如今很多人的筆下,班超在西域簡直是橫掃千軍如卷席,一路殺得諸國哭爹叫媽,輕輕松松的完成了萬里封侯的成就:
“班超之于西域,戲焉耳矣;以三十六人橫行諸國,取其君,欲殺則殺,欲禽則禽,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讀通鑒論·卷七·明帝》)
事實上這種論調哪怕是拿腳后跟去想,也是不靠譜的。
西域遼闊無比,諸國林立,形勢復雜,哪是那么容易“橫掃”的?
西域在漢朝時只是個寬泛的地理概念,包括了今天的新疆、中亞直到中東的廣大地域。至于所謂的西域三十六國,更是那些文人墨客們為了順嘴隨便杜撰出來的數字,事實上光是在正史中有過詳細記載并發生過重大歷史事件的國度,先后就有52個之多,余者何止過百?
這么大的地方,這么復雜的形勢,單槍匹馬的班超想搞定怎么可能一蹴而就?別的不說,就連他在西域倚之為大本營的疏勒國都一叛再叛,沒少讓班超焦頭爛額。
建初元年(公元76年),疏勒國中有兩個城主勾結尉頭國(今新疆阿合奇)投降了龜茲。班超聞訊大怒,立刻發兵攻陷兩城、大敗尉頭,先后斬殺了600余人。隨即他再度發兵攻打了甘當龜茲忠狗的姑墨國,又斬殺700多人以為震懾。
一千多顆血淋淋的人頭,在動輒湊夠百十口人就敢立國稱王的西域簡直堪稱地獄般的景象,通常就能把那些本性就是墻頭草、順風倒的諸小國嚇得魂飛魄散,從此老老實實的給大漢朝當小弟。可事實卻是距離班超大開殺戒才過了兩年,連疏勒都尉番辰都反了。
可見當時西域的局勢有多么惡劣、大漢朝的勢力有多么薄弱,連墻頭草都不怕死了。
值此危急時刻,班超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出絲毫的軟弱,否則只有死路一條。于是他再度發兵殺掉潘辰,同時斬首1000余名叛軍表明自己的態度——你們要是不怕死,那我就成全你們!
到了建初九年(公元84年),西域的形勢惡劣到了連當年由班超一手扶立的疏勒國王忠都叛漢的地步。而班超的立場更是毫不動搖,立刻東拼西湊出兵馬追著忠的屁股窮追猛打。哪怕期間屢受挫折,但還是還是堅持不懈,歷時兩年終于將其誅殺,從此疏勒國中再也無人敢反。
光是為了穩固大本營,班超就花了10年的時間
之所以班超倒霉催的總是連老窩都經常鎮不住,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在西域都護府再度覆滅后,大漢朝廷短期內無力再度出兵經營西域。雖然北匈奴懾于漢軍之威不敢直接插手西域事務(上次北匈奴出兵欺負耿恭,結果招來漢軍援兵,被揍得極慘),但他們可以操縱龜茲、焉耆、莎車(今新疆莎車、麥蓋提縣境內)等西域大國搞東搞西。而班超呢?除了祖傳的36個隨從之外,從始至終大漢朝廷能夠給他提供的支持就是800個正規軍以及1000個在內陸沒人要的渣滓——所謂的“馳刑及義從”,說白了就是重刑犯和游俠、潑皮。
而僅是龜茲、焉耆、莎車這幾個大國,就能湊出十幾萬人馬。就算一漢能頂三胡、五胡乃至十胡,班超的力量還是顯得太過于薄弱了,否則疏勒國哪敢一叛再叛?
更何況還有人給他拖后腿。
當時大漢朝中對于西域棄守的態度非常分裂,以司空第五倫為首的一派主張將兵力收縮回玉門關以免勞師糜餉,而司徒鮑昱則力主重復西域都護府。雙方爭吵不休,導致劉炟遲遲難以下定決心,期間還發生了衛侯李邑毀謗班超“擁愛妻,抱愛子,安樂外國,無內顧心”的事件。幸虧劉炟選擇了信任班超,才未使得后者的事業功虧一簣。
話說回來——要是班超遠在萬里之外還兵強馬壯,劉炟不猜忌他那就有鬼了。也正是因為左看右看這家伙都是個倒霉蛋和可憐鬼,劉炟才能放心的任由班超在西域為所欲為。
在穩定了后方以及得到了朝廷的支持后,班超才正式開始了縱橫西域的征途。
元和四年(公元87年),班超調發疏勒、于闐等屬國士兵2萬人攻打莎車。唇亡齒寒之下的龜茲國趕緊調集了溫宿、姑墨、尉頭等國的5萬兵馬前去救援,班超采取調虎離山之計分散敵軍主力,然后直搗敵巢殲敵5000余,迫使莎車王投降。
班超自此威震西域,所到之處諸國為之喪膽,均不戰而降。
西域諸國的實力確實不強,但班超的力量更弱,這樣的成功才更難能可貴
不過號稱西域扛把子的大月氏不服,還提出了迎娶大漢公主的要求。對此班超都懶得向朝廷匯報,直斥大月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趕緊快馬加鞭的給老子滾。于是自以為受到了羞辱的大月氏王在永元二年(公元90年)出兵7萬來攻,此時的班超不但兵力不足,還盡是些一打硬仗就成軟腳蝦的仆從兵,只好采取一路堅壁清野并誘敵深入的辦法,終于耗得大月氏進退失據,只能遣使請罪,從此對漢稱臣,“歲奉貢獻”。
大月氏都認了栽,別人就更沒了指望,于是龜茲、姑墨、溫宿等國紛紛來降。大喜過望的漢和帝劉肇下詔重建西域都護府,任命班超為都護,并將治所設在龜茲國的它乾城(今新疆新和西南)。
至此,西域除了焉耆、危須(今新疆焉耆東北)、尉犁(今新疆庫爾勒東北)國外統統被班超降服,成了大漢朝忠心耿耿的小弟。那為啥這三國敢這么豪橫、非不投降?非不為也,實不能爾——前西域都護陳睦就是被他們聯手殺害的,大漢朝又盡是崇尚“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春秋公羊傳·莊公四年》)的大復仇論的鐵桿粉絲,換誰誰敢去投降?
可是他們也知道不是班超的對手,于是難免心懷僥幸。在永元六年(公元94年)班超又拼湊了7萬大軍氣勢洶洶的殺過來時,焉耆王第一時間想要干的還是投降。對此,班超先是假意應允,然后設下鴻門宴將包括焉耆王、尉犁王在內的30多王公貴族全部斬殺,又縱兵大掠,斬首5000余級、將15000余人販為奴隸、繳獲牲畜30余萬頭,從此西域再無一人敢在班超面前昂首。
為了表彰他的豐功偉績,漢和帝劉肇于次年封其為定遠侯、食邑千戶——班超當年投筆從戎時吹下的萬里封侯的牛皮,終于兌現了。
從永平十六年初次踏足西域這塊土地開始,班超足足花了23年的時間才實現了封侯的理想。而此時的他,已經是個年逾64歲的花甲老人了。
在西域橫行無忌的班超,其實是個年逾花甲的老人
可就是這個健康狀況已經開始惡化的糟老頭子,在西域卻是名副其實的無冕之王。他駐馬不前,無人敢踏上一步;他俯視眾生,更是無人敢不俯首。
就算班超突然有一天想要稱王稱帝了,估計西域諸國也沒人敢不從,當然大漢朝廷在短期內也拿他沒什么辦法。
這實在是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歷代帝王就沒有不忌憚邊臣、邊將權力過大或是擁兵自重的。就拿西域都護府來說,除了初代都護鄭吉和新莽篡漢前后顧不上的,歷任西域都護最多干個3、4年就得被調任。話說以西域之偏遠和遼闊、諸國之林立與繁多、形勢之復雜和多變,都護上任后能將轄區巡視一圈估計就該到下課的時間了,哪里還有機會尋思扯旗造反的事兒?
唯獨班超是個例外。哪怕他在西域的威望已經到了“只知班定遠,不知大漢天子”的地步,劉炟和劉肇這前后兩任皇帝還是沒心沒肺的讓班超繼續蹲在那里當“西域王”。
難道是因為這爺倆昏聵了?非也。作為東漢為數不多頭腦清醒的皇帝,劉炟很有作為,與其父漢明帝劉莊一起開創了“明章之治”,成為了繼光武中興后的又一盛世;而劉肇的才能也不比他老子差,在位期間將東漢的疆域和國力都推上了巔峰,史稱“永元之隆”。這樣的皇帝,又怎么可能坐視他們的帝國出現隱患而無動于衷?
那是因為劉炟和劉肇信任班超的忠誠?這就更不可能了,否則班固又怎能冤死獄中?
我想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班超自身的實力實在是太薄弱了,以至于即便是劉炟或劉肇想要猜忌他一下,都覺得自己的良心會痛……
但這又能怪誰呢?還不都是班超自找的?誰讓這廝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動不動就愛吹牛?
為何只要一出現班超的名字,“三十六騎”就永遠如影隨形?還不是因為牛皮吹大了
事情是這樣嬸兒的——想當初班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后,劉莊覺得這個漢使干得挺給力,就讓他二使西域。不過班超的頂頭上司竇固卻很擔憂,覺得以這廝的愣頭青性格出門非常容易挨砍,就打算派一隊正規軍給他當保鏢。不過當時小班(其實不小,已經42歲了)初次建功立業,人正飄著呢,嘴一沒把住門就又吹出了個牛皮,斷然拒絕了老上司的好意:
“超復受使,固欲益其兵,超曰:'愿將本所從三十余人足矣。如有不虞,多益為累。’”(《后漢書·卷四十七·班梁列傳第三十七》)
話說竇固的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也不知道有沒有被氣個半死。反正結果就是老竇從此就懶得再理他,任由班超帶著36個隨從就跑去西域撒歡。
不知道班超是否曾為自己當初的輕狂后悔過——要是真有一隊漢軍精銳護衛,他后來也不至于被困在盤橐城脫身不得,恐怕早就跟著耿恭跑回國了;即便還是跑不了,有這些可以信任的軍隊可以使用,他在經營西域初期也不至于那么窘迫,動不動的連老窩都被人家掏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班超在縱橫西域31年間,能夠依靠的除了36個忠心耿耿的隨從之外,剩下的統統都是靠坑蒙拐騙或是威脅利誘弄來的屬國兵和雇傭軍。這幫家伙打順風仗個個都是英雄好漢,可一旦遇到硬仗惡戰就成了軟腳蝦,逼得班超絞盡了腦汁、用盡了手段,陰謀陽謀迭出才告功成。其中艱難,較之同為替大漢朝開疆拓土、揚威域外的衛霍、二竇等不知更勝多少倍。
可能正是因為那個“多益為累”的牛皮,而且他還太能干,所以在班超經營西域的31年里,大漢朝廷給他提供過的支持幾近于無——我翻遍了史書,能找到的增援只有兩次。一次是建初九年(公元84年),劉炟任命和恭為代理司馬,率軍800增援西域;另一次是建初五年(公元80年),被打發過來的干脆就是1000名渣滓,即重刑犯和游俠。
班超打下西域,幾乎就靠一群仆從軍和雇傭兵
重刑犯之窮兇極惡自不必提,游俠更不是什么好東西。像太史公在《游俠列傳》中所載的那些“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的俠義人物畢竟是極少數,絕大部分的游俠其實都是班固所言的那種“罪已不容于誅”的敗類。他們無視律法,草菅人命,又極其無組織無紀律,單打獨斗可能還算英雄好漢,上了戰場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劉炟打發了幫這樣的人物到西域,與其說是增援,不如說是坑了班超一把。
可班超又能怎么辦?在西域的每個漢人都像金子般寶貴,哪怕是在內陸遭千人嫌萬人恨的玩意。所以他就是依靠著836名漢軍和1000個拖油瓶,以及一大堆除了起哄架秧子外啥用沒有的雜胡軍,打下了偌大的西域。
如此可憐的班超還有啥可值得劉炟和劉肇忌憚的?就算他真的反了,只要大漢朝廷湊足夠幾千漢軍吃的糧食,就能把西域掃蕩好幾個來回。
可見要不是當年吹出的那個險些將自己坑死的牛皮,班超恐怕就不會有萬里封侯的機會。即便仍能建功,也免不了猜忌,未必能有個好下場。
所以如此讓皇帝放心的班超,西域都護當起來就沒完沒了嘍。哪怕他一次次的請辭求歸,朝廷一概不準。直到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已經快70歲的班超自感時日無多,只好請出妹妹班昭求情,同時又寫了一份言辭懇切悲涼的上書,終于打動了劉肇、同意他辭任:
“臣超犬馬齒殲,常恐年衰,奄忽僵仆,孤魂棄捐。昔蘇武留匈奴中尚十九年,今臣幸得奉節帶金銀護西域,如自以壽終屯部,誠無所恨,然恐后世或名臣為沒西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門關。”(《后漢書·卷四十七·班梁列傳第三十七》)
兩年后,班超病逝于雒陽(今河南洛陽),享年71歲。
班超幾乎未動用朝廷分毫的力量,僅憑一己之力就搞定了偌大的西域,這就給了無數人以這樣一個印象——西域真是個建功立業的好地方。
若無班家父子,便無東漢的西域都護府
于是下兩任西域都護任尚和段禧都是抱著大干一場的念頭赴任的。其實這兩人皆非庸才,比如任尚曾在與燒當羌和北匈奴的戰斗中連戰連捷,是當時聞名天下的宿將。可是有了班超這樣的榜樣在前,導致他們的心態都有點不對頭,到了西域就開始惹是生非,一心想著建功立業,也像班超那樣萬里封侯。
結果怎么樣呢?任尚在任期間西域諸國皆反,朝廷不得不征發河西四郡的羌胡騎兵5000人緊急赴援;段禧比任尚稍微謹慎些,但也逼反了龜茲、溫宿、姑墨等國,朝廷不得不又征發了近萬漢軍才將其平定。
一時間西域又從建功寶地變成了燙手山芋,好像除了班超沒人搞得定。問題是世間再無班超,無奈之下漢安帝劉祜只好征辟班超的少子班勇為西域長史,又塞給他500個兵去平定已經亂成一鍋粥的西域。
當老子的自吹自擂帶36人就能在西域橫著走,那么做兒子的就算本事差些,500個兵總夠了吧,否則還好意思自稱是老班家的種?
從劉祜對待班勇的態度來看,其實他也沒什么把握,這次的任命充滿了試探甚至是應付差事的味道。不過他卻大大低估了班超的影響力和威望——班勇一至,西域諸國甭管此前是親漢的還是有過叛漢經歷的,紛紛聞風而至,向班勇表達強烈的歸附之意。至于那些依舊不服不忿或是拿不定主意的,班勇也毫不客氣,先后招降龜茲、驅逐匈奴伊蠡王、大敗車師后國、斬殺東且彌王、痛打匈奴呼衍王、迫降焉耆王元孟,讓大漢朝的號令在西域大地上暢通無阻,恰如其父當年。
至此,東漢與西域中斷了17年的的統轄關系才得以恢復。
作為首任西域長史,班勇無愧班超之子的名頭
而班勇得以成功也沒什么秘訣,那就是盡復昔日其父舊政罷了。而且這也并非是什么傳內不傳外的家學,想當初新任都護任尚上門請教,班超曾對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順孫,皆以罪過徙補邊屯;而蠻夷懷鳥獸之心,難養易敗。今君性嚴急,水清無大魚,察政不得下和,宜蕩佚簡易,寬小過,總大綱而已。”(《資治通鑒·卷四十八·漢紀第四十》)
班超的意思很簡單,那就是西域的情況很復雜,尤其是無論漢胡都沒幾只好鳥。所以此地不能如內陸一般治理,只能抓大放小——凡是心懷叵測之輩一定要及時、堅決的予以鏟除,至于其他無關根本的事情則可以睜只眼閉只眼,不必小題大做。
可任尚對這番忠告的反應是什么?“我以班君當有奇策,今所言,平平耳”,然后他就到處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最終弄得西域皆反。
班勇的才能雖然遠遜于其父,但勝在聽話,所以才會迅速撥亂反正。有了這次的教訓,此后的歷任西域長史(自班勇之后,西域都護府改稱西域長史府)均老老實實的蕭規曹隨,西域也一直太平無事。哪怕是漢末天下大亂,又三國并立,再有司馬晉氏一統,西域長史府仍能始終統率西域,使其臣服中原。直到五胡之亂后,西域長史府并入當時在北方唯一的漢人政權——前涼,這才結束了她的歷史使命。
此時距班超率36人縱橫西域,已經過去了將近2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