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一位朋友請我上餐館。他無論點菜、加茶、要求換毛巾,都得到優先的服務。我問他怎么如此能干,他得意的說:「我從不叫她們『服務生』,我都是叫『美女』,她們立刻熱情響應。」
多少年輕女孩可以拒絕「美女」的稱呼?即使知道別人只是藉此利用自己,也不愿揭穿他的口是心非。我由此想到道家的看法,就是:美與丑是相對的。這個看法其實還有豐富的內涵。
一,人與萬物各有標準
道家眼見儒家的人文主義強調教育,既不討好又收效甚微,于是采取「超越」觀點,要從人與萬物平等的角度來思考有關美丑的問題。莊子在〈齊物論〉中說:
「猵狙與雌猿交配,麋與鹿作伴,泥鰍與魚共游。毛嬙、麗姬是眾人欣賞的美女,但是魚見了她們就潛入水底,鳥見了她們就飛向高空,麋鹿見了她們就迅速逃跑;這四者,誰知道天下真正悅目的美色是什么?」(引文直接采用白話譯文,見《傅佩榮解讀莊子》,立緒文化版)
由此可見,人類所欣賞的美,只能局限于人類世界,對別的生物是不起作用的。問題在于:人類會以自己的審美眼光來判斷萬物。譬如,我們宣稱要保護野生動物,但是受到我們關愛的眼神的總是那些「看來很可愛」的動物。自從大陸送了兩只貓熊給臺灣之后,就有年輕學生告訴我,如果真有輪回,還有來世的話,他希望下輩子成為貓熊。貓熊住在有空調的大花園中,每天品嘗不同口味的竹子,生活中除了吃與睡,就是玩耍,真令人羨慕。
這種保護動物的作法,大概全世界都差不多,其中偏執之處也不可能加以化解。美女俊男吸引眾人眼光的情況,不是也與此類似嗎?莊子目光犀利,言論更是尖銳,他隨即以美女麗姬為比喻,說明人在面對死亡時的尷尬處境。〈齊物論〉接著談到有關生死的問題:
「我怎么知道貪生不是迷惑呢?我怎么知道怕死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返鄉那樣呢?麗姬是艾地邊疆關的女兒。晉國國君剛迎娶她的時候,她哭得眼淚沾濕衣襟;等她進了王宮,與晉王同睡在舒適的大床上,同吃著美味的大餐,這才后悔當初不該哭泣。我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后悔自己當初努力求生呢?」
碰到生死問題,人哪里還會想到什么美丑呢?既然如此,就請不必太在意別人對我們外貌的評價吧!
二,人的評價是相對的
世界上有些少數民族,他們對美女的看法與我們大不相同。譬如,有一族認為女孩長頸為美,于是,該族小女孩個個戴上頸圈,藉以撐長或拉長脖子。記者詢問時,說:「這樣不會疼嗎?有的人皮膚都潰爛了!」回應他的是一群女子的燦爛笑容,為了愛美,疼痛算什么?她們看我們女子正常的脖子,會覺得真丑。
我們不必責怪她們。不過是一百年前,中國女子不也是以足小為美,為此忍受纏足之苦?當時她們看到鄉下女子的天足,同樣會覺得真丑,難怪只能當個平凡百姓。
因此,美丑的判斷顯然受制于種族、時代與環境。亦即,即使在人類之中也沒有共同的標準。我曾應邀去無錫演講,接待我的兩批朋友聚在一起用餐時,一位男生對兩位女生說:「今天來了兩位美女,環肥燕瘦。」他原本想表達善意的奉承,但是賣弄成語卻出了差錯。他話一講完,女士中較胖的一位立刻變臉說:「你說誰是環肥?」
即使大家都知道這是描寫楊玉環(楊貴妃)與趙飛燕這兩位美女的成語,但是今天的女子對于「肥」是毫不領情的,總認為只有瘦才是美。其實美丑也受社會風氣與個人習慣的影響。你看什么人習慣了,就會欣賞他的特色。莊子〈德充符〉中說:
「有一個人叫做閹跂支離無脈(跛腳、駝背、兔唇),前去游說衛靈公;衛靈公很喜歡他,而看到正常人,反而覺得他們的脖子太瘦長了。另有一個人叫做甕盎大癭(脖子上長了大瘤),前去游說齊桓公;齊桓公很喜歡他,而看到正常人,反而覺得他們的脖子太瘦長了。」
莊子所見的不只是習慣問題,他是哲學家,所以接著又說:「所以,只要德行上有過人之處,形體上就會被人遺忘。人如果不僅忘記容易忘記的形體,還能忘記不容易忘記的德行,那就叫做『真忘』。」
不過,在尚未抵達真忘的境界之前,我們不妨再繼續探討有關美丑的問題。
三,美丑與個人心態
美丑是對外表的判斷,而人與人相處不能只靠外表。人的個性或心態扮演更關鍵的角色。莊子在〈山木〉講了一則小寓言。他說:
「陽子到宋國去,住在一家旅店。旅店主人有兩個小妾,其中一人美麗,一人丑陋;丑陋的受主人寵愛,美麗的卻受到冷落。陽子詢問其中緣故,旅店主人回答說:『美麗的自以為美麗,我卻不覺得他美;丑陋的自以為丑陋,我卻不覺得她丑。』陽子說:『弟子們記住,行善而不要自以為有善行,到哪里會不受到喜愛呢?』」
在旅店主人看來,美丑是外在的判斷,成為客觀而不可改變的事實;但是,「其美者自美」,難免驕氣凌人,容易耍脾氣,相處起來較為辛苦。然后,「其惡(丑)者自惡」,既然長得丑就認命了,于是心態轉為謙和溫柔,長期下來反而得到丈夫的認可。我們且先不管是否為妻妾,男女亦然,試問:誰愿意同驕傲自大的人來往?誰又不喜歡與溫柔和善的人為伴?由此可見,美丑對人的心態所造成的影響,很可能是反效果。如此一來,丑者較幸運而美者反而是不幸的人了。
不過,如果丑者缺乏上述適當的心態,而一味想要模仿美女,那么結果將是非常不堪的。莊子在〈天運〉批評儒家抱殘守缺之后,筆鋒一轉,說了一段話:
「所以,西施因為心痛而皺起眉頭;鄉里中的丑女見她樣子很美,回去后也捧著心,皺起眉頭;鄉里的富人見到她,緊閉門扉不出來;窮人見到她,帶著妻子兒女遠遠避開。丑女知道皺起眉頭很美,卻不知道皺起眉頭為什么很美!」
這是「東施效矉」的故事。丑人到了這個地步就無計可施了。所以,還是回到前一段話中陽子所說的「行善而不要自以為有善行」,若能化解對美丑的執著,則人人皆可欣賞。
四,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莊子在〈逍遙游〉談到大鵬鳥,說牠往上飛到九萬里的高空,然后,「天色蒼蒼,那是天空真正的顏色嗎?還是因為遙遠得看不到盡頭的結果?從天空往下看,也不過是像這樣的情況吧!」
當我們觀看天空時,當然必須在風和日麗的季節,會發覺天空很美,并且顯得寧靜悠遠。但是別忘了,從天空往下看,地球上的萬物也有同樣的美感。距離產生美感。當你排除利用心態,化解人類中心的判斷模式,而只就一物本身去觀看,會覺得萬物無一不美。原因是萬物皆來自于「道」,而道也遍在萬物之中,就看我們是否體悟了。莊子在〈秋水〉說:「以道觀之,物無貴賤。」同樣的,物無美丑之分,并且進一步可以肯定:萬物都值得欣賞。
從前念書時,聽方東美先生上課,他只要談到莊子,一定會朗誦〈知北游〉中的一段話:「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
學習道家,常存思這一段語句,就很容易消解人類中心的價值觀,覺得心胸也隨著天地、四時、萬物而變得無比開闊了。至于人間的美丑,又何足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