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杰出之君多以子孫不若己為憂,常有時不我待之感,乃思奮己之力為其后世銷平禍患。前燕慕容儁在其死前兩年公元358年曾欲大舉征兵,“復圖入寇(東晉),兼欲經(jīng)略關西”,下令各州查核戶口,戶留一丁,余悉為兵,力圖湊出150萬人,這一企圖比苻堅還要夸張。《晉書·卷110·慕容儁載記》后來慕容垂在垂暮之年強起親征西燕,也曾道:“吾計決矣。且吾投老,扣囊底智,足以克之,不復留逆賊以累子孫也。”《晉書·卷123·慕容垂載記》。苻堅也不例外,因此諸臣越是強調東晉正朔,君臣和睦無釁可乘,越是強調己方危機四伏,軍民疲弊,苻堅心中的憂慮逾甚,伐晉的決心勿流患于子孫的想法逾強。
▲淝水之戰(zhàn)前的各方勢力分布,圖/網(wǎng)絡。
只有滅晉一統(tǒng)天下,方可自成正統(tǒng),收天下人心,長治久安。而若晉日久不亡,天下人終以正統(tǒng)視之,晉若有明主賢臣未必不能中興,不可留患以類子孫,此苻堅必欲急于伐晉的原因之一。
很多人都對苻堅不聽王猛的遺言中建議逐步剪除鮮卑、羌等后患頗有看法。特別是后來鮮卑族的慕容垂和羌族的姚萇都背叛了苻堅分別建立了自己的國家,直接導致了前秦的崩潰,而苻堅實際上是死于姚萇之手,這種觀點就更顯得有說服力了。
確實,在苻堅伐晉前,苻秦的氐族貴族與后來戰(zhàn)敗入朝的鮮卑、羌等族貴族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非常激烈,尤以鮮卑為甚。鮮卑慕容氏漢化程度很高,其文化水平高于氐族,對于醉心于漢族文明,急于引進人才加強自己政權的的苻堅而言,在缺少漢族世族高門人才的情況下大量任用鮮卑貴族為官是很正常的事。但在此前苻堅與王猛實施的政治改革中,由于強化了法制和君主中央集權,經(jīng)濟上迅速實現(xiàn)封建化,文化上強調學習先進的漢族文明文化,削弱了氐族貴族的勢力和特權,大量鮮卑貴族反而進入朝堂這使得氐族貴族本來就多有不滿;另一方面,對苻秦宗室貴族叛亂的憂慮和前秦統(tǒng)治范圍擴大使得苻堅采取軍事殖民政策,將大量氐族從關中外遷,而將大量異族豪強遷入關中,更進一步增加了氐族與鮮卑之間的對立。在苻堅伐晉前,這種矛盾已經(jīng)非常尖銳和激化。
▲曽為前燕都城的河北鄴城遺址,圖/網(wǎng)絡。
晉書記載,在滅燕之后,公元373年,有彗星出于尾箕,“長十余丈,名蚩尤旗,經(jīng)太微,掃東井,自夏及秋冬不滅”。太史令張孟說:“彗起尾箕,而掃東井,此燕滅秦之象。”因勸堅誅殺慕容暐及其子弟。苻堅沒有聽從。隨后的375年冬十二月,明光殿聽見有人大呼:“甲申乙酉,魚羊食人,悲哉無復遺。”隨后不見。秘書監(jiān)硃彤等因請誅鮮卑,苻堅仍然不從。(《晉書·苻堅載記》)
與苻堅的意見不同,王猛也是一直反對任用鮮卑貴胄的,早在慕容垂歸降之時王猛就勸苻堅殺死慕容垂,而且在攻燕時曾用金刀計陷害慕容垂父子,雖然沒有害成慕容垂,但成功葬送了其子慕容族的“希望之星”慕容令。公元376年,王猛重病,苻堅親自看望,并問及后事。王猛說:“臣沒之后,愿不以晉為圖。鮮卑、羌虜,我之仇也,終為人患,宜漸除之,以便社稷。”之后去世,時年五十一。(《晉書·苻堅載記》)苻堅很悲痛,但對王猛的意見并沒有完全接受。
▲影視劇中的苻堅形象,圖/網(wǎng)絡。
公元380年,苻堅開始實施軍事殖民政策,“分氐戶于諸鎮(zhèn)也”。伶官趙整唱歌:“阿得脂,阿得脂,博勞舊父是仇綏,尾長翼短不能飛,遠徙種人留鮮卑,一旦緩急語阿誰!”苻堅笑而不納。(《晉書·苻堅載記》)
在苻堅正式提出伐晉決策時,苻融進一步提出意見:“吳之不可伐昭然,虛勞大舉,必無功而反。臣之所憂,非此而已。陛下寵育鮮卑、羌、羯,布諸畿甸,舊人族類,斥徙遐方。今傾國而去,如有風塵之變者,其如宗廟何!監(jiān)國以弱卒數(shù)萬留守京師,鮮卑、羌、羯攢聚如林,此皆國之賊也,我之仇也。臣恐非但徒返而已,亦未必萬全”。(《晉書·苻堅載記》)
以上各例反映了氐族權貴對鮮卑的仇視。但苻堅卻始終不為所動,堅持其優(yōu)待鮮卑貴族的政策不變。我認為苻堅的決策并非沒有道理。
▲公元286-581年的鮮卑武士石像,圖/Wikipedia。
我們注意到盡管所有人都強調民族間的仇恨,但其實前燕鮮卑族與前秦氐族在兩族建國前棲息地和生產生活方式均有較大差別,交集并不多。兩國兩族間主要矛盾主要來源于后來的秦滅燕,但氐族對相處時間更長、恩怨更多、同樣被消滅的羌族集團人士似乎并不特別仇恨,除了王猛和苻融提到過羌族以外,很少提到氐、羌之間的矛盾。苻堅既欲平定天下,當然要收服各族人心,籠絡各族人才為其所用。特別是對于弱小和相對文化落后的氐族,僅僅依靠本民族人才是遠遠不夠的,由于東晉政權的存在,漢族世族普遍對曾為“蠻夷”的氐族政權持敵視態(tài)度,苻秦政權中漢族世族力量很弱,漢族寒門人才也有限,而慕容鮮卑文明程度較高,建立的前燕政權封建化程度和文化發(fā)展也較深,苻堅大量錄用鮮卑人才勢所必然。氐族權貴在封建化和法制化進程中的失落是矛盾的根源。苻堅的政策是具有進步意義和歷史必然性的。事實上氐族權貴對漢族人才的任用也是不滿的,例如王猛,在其被苻堅重用之后,也引起了氐族權貴的不滿。
可見氐族權貴與鮮卑族之間、與漢族之間的矛盾不完全是民族矛盾,實際上有政治改革中利益受損集團與既得利益集團之間的矛盾因素。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處理,顯然按照一部分氐族權貴的意見大量消滅遏制鮮卑貴族勢力不是解決問題的良方。這樣只會激起更大的民族矛盾,削弱氐族對關東的統(tǒng)治,減少其與東晉和其他割據(jù)政權戰(zhàn)爭的力量,同時也不利于氐族政權本身的進化改造。這一點苻堅堅持寬待鮮卑、羌可謂計深謀遠。實際上苻堅的寬待也不能說沒有效果。在淝水戰(zhàn)敗后,慕容垂不肯聽從部下親信的意見立即謀反,反而將軍隊交給苻堅并護送苻堅回長安。即便后來在關東起事也立約不肯進攻關西。姚萇也一直忠于苻堅,并協(xié)助苻堅平定關西鮮卑人的叛亂,直到苻堅的親族苻睿因不聽姚萇的勸阻,用兵草率陣亡,而苻堅又失去理智、斬殺姚萇報信的使者后,才決心叛亂。
▲今天的白馬藏族通常被認為是氐族的后裔,圖/網(wǎng)絡。
當然一味寬待異族遏制本族也并非良策,我以為苻堅堅持伐晉的原因之一也在于一方面轉移矛盾注意力,另一方面為矛盾雙方制造更多的共同利益從而減少沖突。這也是苻堅在伐晉中重用姚萇和慕容氏的原因之一。伐晉可以為各族貴族帶來土地、財貨、功勞和其他利益,只要軍事上取得勝利,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矛盾。這也是苻堅堅持親征的重要原因,只有他親征才能有效駕馭這些存在大量矛盾心思不一的各族將領。
順便說一下,有人對苻堅駕馭慕容垂等人的手段表示懷疑,其實在淝水之戰(zhàn)前,苻堅的處理一直十分高明,他不殺并封賞慕容暐,重用其在前燕的政敵慕容評及其一系人員,正是避免慕容垂能夠整合慕容鮮卑勢力,對慕容垂雖然重用,但一直不讓其獨自掌兵,或置于苻秦親信之下,或以慕容暐等高級別與其不合勢力分其權力。對姚萇直到淝水戰(zhàn)前也一直不曾使其獨自掌兵成為一股勢力。凡此種種,對穩(wěn)定這些有才能而難以駕馭的異族人才為其所用起到了作用。
以上分析可以說明,苻堅對發(fā)動伐晉戰(zhàn)爭是有著較充分考慮的,并不是簡單因驕狂而妄動。作為一個非漢族而想成為華夏帝王的領導人,他確實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