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趣多元的聲音雜志,一周一會的聲音派對。大家好,你現在看到的是GQ報道推出的全新音頻節目GQ Talk。
從《今晚80后脫口秀》,到《吐槽大會》,再到如今熱播的《脫口秀大會》,最近兩三年可謂是中文單口喜劇的“井噴之年”。在單口喜劇興起的背后,我們似乎
也看到,一種新的幽默文化,開始在中國的都市里萌芽。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文語境里,這種人們更習慣稱呼為“脫口秀”的表演形式,更準確的名稱,其實應當是“單口喜劇”——脫口秀的英語是talk show,更傾向于以訪談對話形式為主要內容的電視節目,單口喜劇則是Stand-up comedy,指向的是以逗笑觀眾為目的單人舞臺表演。
本期GQTalk,我們請來了幾位北京的單口喜劇演員,聊了聊幽默背后的社會文化和性別議題——
中國人為什么一到公共場合就幽默不起來,反而不自覺地拿起一股播音腔?
幽默的男性會更受歡迎嗎,幽默的女性為什么反而會讓男生覺得招架不住?
作為喜劇演員,他們怎么看喜劇中常用的諧音梗、身材梗和地域梗?
喜劇又如何表達痛苦和災難?
從幾位喜劇演員的講述和對話中,你或許會得到一些啟發。
單立人喜劇簽約演員六獸、小鹿,單口喜劇演員童漠男
制作人:傅適野、張之琪
撰文:張之琪
主播:靳錦、劉敏
本期節目分為口述和對談兩部分,以下為內容節選,全部精彩內容,請在小程序內收聽完整節目,或在喜馬拉雅、蜻蜓FM、QQ音樂、網易云音樂搜索訂閱“GQ Talk”,即可每周同步收聽最新節目。
六獸:開放麥讓我在每個城市里有一個家
我叫六獸,我是一名單口喜劇演員。我在2017年的夏天第一次上臺說單口喜劇,當時我朋友在北京開了一個酒吧,開始在酒吧里承接開放麥。開放麥就是在一個酒吧或者咖啡廳舉辦的免費演出,觀眾不用買門票,演員也沒有出場費,因為它對于演員來說,意義不在于賺錢,而在于試段子。
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就到他的酒吧看了一場開放麥,散場后就聯系主持人,說我要報名,然后下一周我就上臺了。到了2017年年底,我就跟單立人簽約,正式成了一名單口喜劇演員。
我最近又重看美國著名的單口喜劇演員路易·C·K自編自導的一部電視劇叫《路易不容易》,他在里面扮演一個失敗的中年人,和妻子離婚了,獨自撫養兩個女兒。他每天很喪得宅在家里,有一天連他的保姆都看不下去了,哭著求他說,你出門去吧,去約會,去干什么都好,不要再宅在家里了。他就很茫然地在樓下閑逛,然后遇到了一個朋友,朋友把他帶到一個迪廳,他一整晚都在迪廳里無所適從,干什么都不對,他和那個地方就格格不入。
在被一個姑娘拒絕之后,他就逃出了那個迪廳,一個人走在街上,你無法分辨他是有意地還是無意地,他就走到了一個開放麥的門口,問看門的人說,我能上去講五分鐘嗎?那個人說,當然可以。
那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半了,臺下的觀眾根本不是沖著段子來的,他們只是想找個地方休息、過夜。他就跑到臺上,淋漓盡致地講了五分鐘,然后回了家。
到家已經凌晨四點了,他的兩個女兒都醒了,吵著要吃早餐,他二話沒說帶著她們出去吃早餐,一邊吃一邊看著紐約的天空慢慢亮起來。
看到這里我有一個特別深的感觸,就覺得開放麥可能是單口喜劇演員能享受到的為數不多的福利。如果現在我去一個城市出差,只要這個城市有開放麥,我一定提前跟主持人聯系,說我要去講。這個城市我可能從來沒去過,但我知道,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有一間屋子,我是特別熟悉的,我不是熟悉那里的演員或組織者,我是熟悉那里的規則,就是臺下有一群人等著我去逗笑,我也能把他們逗笑,這就是為數不多的我擅長的東西。這種感覺就好像,你在每個城市里都有一個家一樣。
小鹿:在好笑的同時,喜劇要能表達真實的痛苦
我是小鹿,一名單口喜劇演員,從2014年開始做單口喜劇,已經差不多有五年時間了。白天我的職業是一名律師,有時候我會把工作中接觸到的一些案子寫成段子,但有時候講出來就會無意間冒犯到觀眾,比如有一次講了一個關于離婚夫妻爭奪孩子撫養權的段子,臺下就有一個女觀眾反應特別激烈,她直接打斷我,然后質問我,“你當過媽媽嗎?”我只能說我沒有,她就說,“難怪你能說出這種話。”
還有一次我說,家長總是喜歡帶孩子到清華門口拍照,那些小孩站在大太陽地下,眼睛瞇成一團,被家長摁在那拍照,誰不知道他們將來考不上?這些段子講出來一定是有冒犯性的,但是我作為喜劇演員,首要的考量是它好不好笑,我沒有企圖顛覆誰的想法,我也不可能征服所有的觀眾,更不會為了讓更多觀眾喜歡我,就去迎合他們,創作一些樂樂呵呵或者自黑的段子。
作為一名女演員,在這個行業里,我到今天還會感覺不舒服的一點是,男生講他們的生活,沒有人會覺得這是男性視角,但女性只要說任何和自己有關的事情,我男朋友、我閨蜜、我對感情的看法、我得婦科病……總有人會說你這是女性視角,甚至說,“果然女演員就只能講女性視角的段子”。但男生講的不也是男性視角的段子嗎,但大家覺得男性視角就是人的視角。
比如我之前講過一個去醫院做婦科檢查的段子,就有人說,你能不能別總盯著女人這點事兒講,但這是我的真實經歷啊,我總不能說我去看睪丸癌吧,我也沒有啊!其實我自己也能感覺到,當一個女演員在臺上講到“子宮”、“陰道”這些詞的時候,臺下有些觀眾會收縮一下,他會覺得,“過了吧”。但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我在講我真實的痛苦,不能因為你平時很少聽到這些器官,就覺得我們不該談這些器官,這些器官就是會生病的呀。
后來讓我很感動的是,有很多女性觀眾告訴我,她們每次去做婦科檢查的時候,都是靠想著我的段子挺過去的。我算是從業時間比較長的演員了,當我的經驗越來越豐富,可以駕馭這些題材,讓它好笑的同時,也能把人們真實的痛苦表現出來的時候,我不去做這個事情,誰去做呢?
六獸x童漠男x靳錦x劉敏
“中國人拿起話筒,一開口就是播音腔”
靳錦 :單口喜劇最初也是從美國流行起來的,在美國幽默其實是非常重要的一種社交資本。比如說綜藝、演講里他也要講一個段子,婚禮上司儀他也要講一個段子,我想知道這種趨勢是不是也正蔓延到中國,比如說司儀啊什么的,也會傾向于講段子嗎?
童漠男 :我自己是參加過一些朋友的婚禮,沒有誰愿意把這個婚禮辦得詼諧一些,也沒有人愿意化解掉一些把愛情搞得過于嚴肅而產生的那種尷尬,他們就喜歡放一些煽情的音樂啊什么的。我沒有見過誰的祝詞是偏幽默性質的,可能也有,但是偏少一些。
有的時候朋友也會邀請我去發表祝詞,說童老師你提前寫一下,寫大概5分鐘的時間,沒事兒,幽默點兒,可以的。然后我就寫了一個很幽默的,結果到了那兒我演講的全程都在放那種催淚的背景音樂,非常的不協調,我講了一分鐘就下去了,就完全不行,太違和了。你在那逗笑觀眾,有你的段子,有觀眾的笑聲,還有催淚的音樂,整個場景太魔幻了,就很可怕。
靳錦 :之前看單立人的采訪,好像是你們的老板吧,就說其實不要說幽默了,可能很多中國人拿起話筒,一開口就是播音腔,他可能連正常的對話都需要一個思想建設的過程。我參加婚禮的時候,也會覺得說好像不論多好的朋友,只要你一拿起話筒,就恨不得第一句話就是“親愛的領導”,在你骨髓深處的那種記憶就被喚醒了。
六獸:我見過那種,我有一個非常好的一個發小,他娶了一個北京姑娘。他的父親是我們縣里邊一個小領導。他在婚禮上一起話筒來,連煽情都煽不了的,就來自動進入一個向領導匯報的語境,連那個尾音什么的都和我們老家的那種鄉鎮領導說話是一樣的。我覺得這里面有緊張的成分,或者說他沒有在這么多人面前嘮家常的能力。我們平時能練手的機會太少了,一旦要跟一大堆人說話,往往都是開會啊這種時候,所以他的播音腔自然就出來了。
童漠男 :當你極度缺少舞臺經驗,你感到很緊張的時候,什么樣的演講方式是你覺得最可控的呢,就是說套話,“很高興今天能夠來到誰誰誰的婚禮,在這里我就要祝賀他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都是模板嘛。
六獸 :對,其實我覺得在舞臺上說話這件事情,或者說對著一大堆人說話這件事情,所有人都有相同的恐懼,喜劇演員剛上臺的時候也這樣。只不過是后來上舞臺次數太多了,脫敏了,或者是找到了一些方法把這個情緒壓下去了。我記得以前好像有一個喜劇演員說過,你在舞臺上站著,其實看不到臺下的觀眾,因為燈都在照著你嘛。人對黑暗的恐懼,就是你不知道有很多雙眼睛在看著你的這種恐懼。
劉敏 :原始的恐懼。
六獸 :對,兩百萬年之間我們一直在經歷,那是印在骨子里面的情緒,所以你在臺上說話這件事情是需要練習的。
“地域梗就是用幽默消解歧視”
靳錦 :之前聽單口喜劇,經常會聽到幾個常用的喜劇手段,比如諧音或者是外貌或者地域。不知道圈子內部怎么看這些笑話?
六獸 :如果是看單立人的喜劇的話,諧音梗應該不太常碰到,我們也不是說多唾棄這個東西,我們是覺得這個東西比較易得。至于外貌,它是一個最好的前提,是我上臺面對著50個不認識我的人最好的破冰手段。為什么很多新人上臺都特別喜歡拿自己身體開玩笑,就是因為我的身體,我往這一站,我的前提就有了。
我給聽眾解釋一下,我現在的體重是250斤,如果我站在舞臺上,一張嘴就說,大家好,我是個健身教練,下面就大概率會笑,這種梗很淺,但是這個前提就不用我解釋過多。如果我這么大一個胖子上去,一開始不用我的體型開一個玩笑的話,大家不會專心聽我的段子的,他們一定盯著我的肚子。外貌就是房間里的大象,我一開始如果不戳破它,大家的注意力不會集中到我說的話上面來。地域梗這個東西我覺得還挺有意思的,我特別喜歡地域梗。
靳錦 :來幾個吧。
六獸 :買票了嗎?地域梗我覺得它最大的一個好處是它會消解仇恨,我覺得貼標簽這個東西它就是人類的本性。我記不住你那么多復雜的信息,我只能靠標簽來淡化你所有的背景,抓住一個強力的東西讓我記住你。但是標簽這個東西如果不注意的話,它很容易發展成小圈子,或者地域自豪感什么之類的。但是地域梗會消解它很多的意義。
比如說往前退個20年,我們真的會在大街上看到那種標語說,謹防河南小偷。但是現在如果有哪一級政府敢把這個東西掛出來的話,他會被全天下所有人笑話的,因為它已經變成一個梗了。這個東西已經被幽默給消解了。
靳錦 :你們常用的地域梗是哪些啊?
六獸 :這里邊還是有一些禁忌的。假如說我是一個河南人,我可能身上河南的梗最多,因為我說出來這個最沒有冒犯性,另外還是要考慮一個現場挨不挨打這個問題。我是河北人,沒有人寫河北的地域梗,但是我能寫得出來,因為我對它最熟悉。
靳錦 :河北有什么梗呢?
六獸 :河北最大的梗就是什么梗都沒有,我身上沒有任何的標簽,我是個透明人,你知道為什么那么透明嗎,因為霧霾大嘛(笑)。
“有幽默感的女性,會讓男性覺得沒安全感”
靳錦 :對于一個女性來說,一個有幽默感的男性,可能我會覺得他比較聰明,因為他能夠體察到一些獨特的觀察角度,或者他能夠get到我的話,我當然會有好感的。
劉敏 :對,我覺得幽默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一個男人有幽默感,證明除了剛才靳錦說的他有體察能力之外,另一方面就是段子是來自于負面情緒嘛,中國男性自大的、自吹自擂的太多了,一個人如果有幽默感的話,他大概率是在拿別人開玩笑,或者拿自己在開玩笑,說明這人他的態度是比較平實的,他是很愿意用更低一點的姿態來跟別人交往,我覺得這很重要。
童漠男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感覺啊,幽默感可能是女性挑選男性一個比較重要的考量,但男性在挑選女性呢。
劉敏 :對,非常不重要。
六獸 :大家對于幽默的女性是有敵意的。
劉敏 :對,就是感覺幽默對一個女性氣質來講是一個減分項。
靳錦 :原因是什么呢?
六獸 :原因就是我們大男子主義的時間太久了。
靳錦 :是不是會覺得自己受到了某種挑戰?
童漠男 :我覺得就像剛才兩位老師說的,幽默感可能代表了更高的認知水平或者是察覺能力,所以說女性如果說在這方面展現出比男人更強的能力的時候,會讓男性會覺得沒有安全感。當他在一個談話當中是被逗笑的那一方,是處于偏下風的那一方的話,他自己會覺得很沒有安全感。
六獸 :喪失了控場能力。
童漠男 :對對,這對于男性來說,可能是一個很大的挫敗感。我覺得并不是女性比男性在幽默感上更好,會讓男性覺得恐慌,是女性在任何一條上比男性更好,都讓男性覺得恐慌。比如說女的比男的更有錢,男的不恐慌嗎?女的家庭更好,男的不恐慌嗎?職位更高,不恐慌嗎?
任何事情,只要是女的比男的強,男的就會恐慌。因為從古到今都是男的默認自己應該比配偶要強上那么一點點,你應該去照顧她,你去給她以支撐。而不是說她比你強,她再給你支撐,自古以來對男性的嘲諷也都是針對這方面的。比如說吃軟飯的,那對男性是非常大的一個侮辱,只有一個是沒問題,就是男的長得不好看,女的長得好看,這讓男的覺得完全沒問題,太好了,這證明我能力強。
“ 已經釋懷了的負面情緒,才能變成段子”
靳錦 :我之前看過一個喜劇演員的訪談,他特別擅長于從自己生活經歷中找段子,會把自己的一些負面情緒立刻拿到舞臺上去講。比如說他可能昨天才剛分手,今天在臺上跟觀眾講說,昨天我分手了,其實講的是一個真事,但是會引起大家發笑。但他覺得不好的地方就在于,分手這個事情本身還是很悲傷的,但是他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消化這種事情,就開始消費這個事情,他覺得這個對自己情緒也不是很健康。
六獸 :確實不健康,我從來沒有見過昨天分手了,今天上舞臺上講,就能把這個東西講成立的。我見過昨天分手了,今天就試圖把它寫段子的,寫著寫著自己寫哭了,真事兒。你如果自己沒能把這個情緒消解的話,你在臺上講,大家感同身受的是你當下的情緒,就是悲傷,就是負面情緒。
童漠男 :你生活當中,有些事你是過不去的,暫時還沒有釋懷的。你能講成段子的,應該是那些你已經能坦然面對的事情。很少你看到一個女性上臺,說講我老公天天家暴我,除非你真的釋懷了,你能夠把它講得很好笑,那算是你厲害,那我佩服他的喜劇的創作能力和加工能力。但是你覺得搞笑也不太可能,因為這事兒實在是太大了,你一聽感覺就不對勁。
六獸 :他還是會有一些方式來證明自己已經釋懷了這件事情,比如說他剛才說家暴的那個,如果我跟你說我老公在家天天打我,然后我報警,也沒人理我,臺下不會有人笑的。但如果你說我老公在家天天打我,今天沒打,不知道為什么。代表你已經承認了家暴這件事情對于我來說是一個日常的生活,而且我對他沒有什么負面情緒。
靳錦 :明白。
六獸 :對,反而會讓大家覺得好很多,你一定是自己先把這個情緒消解了,有的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已經消解了,那我再到舞臺上去講,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嗎?其實是有的。有的時候我們在內心里面把這件事情過了,不代表你能說出來,你能說出來,代表你在這件事情上承認你犯過錯,這個承認的過程對于我來說是一個,在別的生活場景里邊都得不到的一個機會。
靳錦 :說到那個悲傷的時刻,其實我很有感觸,就是911之后,當時那個Daily Show的主持人叫Jon Stewart,囧司徒,他在節目里就說,今天發生了最糟糕的一件事,但我過來的工作就是要逗笑大家,這對我來說太殘忍了。他有一個非常漫長的獨白,我一直想看他怎么圓回來這個事情,怎么在911當天講笑話。他就說當我走出紐約的家的時候,我看見我們家門口的那個臺階上坐著一個流浪漢,他在跟他自己玩。當時我就知道,這就是我認識的那個紐約,就是我熟知的紐約,他一下就圓回來了。那個時候我就覺得說,原來一個喜劇節目,一個喜劇的力量,究竟它能夠抵達什么樣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