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在繪畫表面的符號和標志不能用概念或范疇來轉譯。這就是為什么視覺藝術的第一要務就是表達所有概念(concepts)無法捕捉的事物。視覺藝術中出現的形象、情境、符號或者抽象序列,利奧塔描述為'敘述能量的倉庫',它們創造出其他'敘事',并激發觀眾為自己創造一些敘事。視覺藝術不會傳送毫不含糊的信號,它保留著秘密。因此,利奧塔將視覺藝術的時空描述為'不確定性的倉庫',飽含強度與臨場感的動力場【注釋5】。利奧塔指出,布魯奇諾的畫面看上去如交織字母(monograms)——《過渡儀式》 (Rite du passage,1969) 是很好的一例——'交織字母在視野中——不是指可見物,而是指既可見又不可見之物——注入一個倫理時刻。它們不是表意符號,而是強度的符號……可看的少,可想的多,在所有后現代作品中都是如此'。【注釋6】
布魯奇諾,過渡儀式,1969
這可能會讓人以為利奧塔說的是一件藝術作品僅由'小敘事'和裝載能源的動力場構成,但是關于布魯奇諾的文章顯然不是這么回事。一件藝術作品也包含另一個更廣闊的視角,他參照了康德,將其稱為'崇高':
'關于崇高的表述恰恰是矛盾的,快樂與痛苦都揭示某種事物的存在。想象無限時的愉悅,在作品中無法達到無限的痛苦,即使作品讓人想到了無限'。【注釋7】
'崇高'的這一早期定義顯然受到禪宗的啟發。從1980年代一直到1998年,'崇高'成為利奧塔思想的一個核心概念,他不斷地闡釋并細化。他的話語——與讓·鮑德里亞不同——思考深入,節奏輕松。在1988年于哥本哈根的皇家美術學院舉辦的研討會上,利奧塔在一份對鮑德里亞的聲明中描述了他的方法,當時他正與鮑德里亞進行著激烈的爭論:
我認為在今天對思考來說最為必要的,恰恰不是逼迫著我們的急切(urgence),而是慢慢來,留些時間,浪費些時間。這是任何思考都需要的,也是我們稱作'回想'(anamnèse)的思想工作的根本。時間逝去了。這項工作不可或缺,至少值得一試,不是為了理解,而是為了留住并召回被匆忙遺忘的事物。我覺得你所有的話語走向了單一的時效(prescription):'忘記并且盡快忘記'。我覺得我應該反對你的說法,因為我認為可能存在能夠阻擋速度的秘密區域。我認為不忘記非常重要。【注釋8】
'崇高美學'恰恰就是這個被遺忘的維度,只能通過緊密而緩慢的思考節奏展開。十八世紀,狄德羅、特別是伯克(Burke)是'崇高美學'最徹底的建立者和擁護者。他們認為美學必要地開啟了啟蒙思想對理性的單邊信仰及其對一致與團結的追求。但是,只有在康德的《判斷力批判》(1790)中,'崇高美學'的輪廓才清晰呈現。在哥本哈根美院的那次討論中,利奧塔這樣描述'崇高':
康德對'崇高'的思考是一次決裂,如隕石一般墜落在書的表面……這是關乎整個現代性的本體論地震。【注釋9】
馬列維奇,Suprematism(White on white),1918
在文章《回答:什么是后現代?》(Answering the Question: What Is Postmodernism?)中,利奧塔表達了他對'崇高美學'的理解,并用沿著這一思路介紹了他對視覺藝術中的'后現代'與'現代性'的理解:
我尤其認為正是在崇高美學中,現代藝術……找到了原動力,先鋒派邏輯發現了它的公理。【注釋10】
在定義'崇高感'或者'對崇高的感受'('the sublime sentiment' or 'the sentiment of the sublime,')時,利奧塔結合了康德的闡釋。利奧塔的闡釋回答了人類認知對這一概念有何用處及其對藝術創作過程的影響。想象力所不能簡化為單一效果的一切——暴風雨中的大海,無形或無限大——都喚起崇高的感受。用利奧塔的話說:
我們可以設想絕對的偉大,絕對的力量,但是任何為了讓人'看到'這種絕對偉大或力量而呈現的物品都蒼白無力。【注釋11】
不過理性能夠思考想象力的危機,構想'崇高活動'的理念。相應地,痛苦被獲得一種經驗或者發現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的喜悅所取代。對于藝術家來說,與'無形'或'原始自然'遭遇所產生的崇高體驗,意味著從舊時代的規則和既定的模式中解放出來。為了抓住絕對的偉大,無限的和不可度量的偉大——這是無法被視覺化的——藝術創作的新原則被發現了。由遭遇'崇高'而來的經驗被凝聚于藝術作品,在無限的空間中創造出意義的明確界限和密集單元。如丹麥美學家卡斯滕·尤爾(Carsten Juhl)所說:'對原始自然的干擾……產生了形式。面對無形的絕對偉大,作品開始設定邊界。'【注釋12】
馬列維奇, Dynamic Suprematism, 1915
在描述'崇高美學'在視覺藝術中的地位時,利奧塔寫道:
不需要對(上述)觀察多做補充就能勾畫出崇高繪畫的美學:作為繪畫,它當然會'呈現'些什么,但是它也會消極地避免具象和再現,它會是馬列維奇方塊的那種'白'……我們在這些提示中發現了繪畫先鋒派的公理,因為先鋒派繪畫用自身的犧牲暗示視覺呈現所無法呈現的事物。【注釋13】
馬列維奇(Malevich)本人這樣描述自己的開創性經驗:'我打破了色彩范圍的藍色邊界。我進入了白色。我身邊的先驅同伴們暢游(swim)于這片無限。我創立了至上主義(Suprematism)的旗語。游泳!自由的白色海洋,無限,就在你眼前。'【注釋14】利奧塔認為'崇高'是影響勇敢、創新的藝術家走入現代性及晚期現代性——也就是從浪漫主義的開始直到現在——的驅動力。在現代性中,對這種努力、這種決裂的忽視導致了形式主義和形式美感。在晚期現代性,也就是'后現代性'中,尤其在1980年代,上述的忽視產生了來自藝術史不同時期的叢生的引語、符號和形象。利奧塔將這一現象看成對趣味的傳統價值的回歸,他在后來的藝術潮流中看到了這一點:'超前衛主義(trans-avantgardism)、新表現主義,新主體性,后現代主義,等等:各種‘新—’和‘后—’'。【注釋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