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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晉國之天時與地利
晉國在今天的山西省,今天山西省的簡稱仍然是晉。
這個常識有時也會有一些誤導,比如把春秋時晉國的范圍,和今天的山西省等同起來。
我們先說山西。
山西省的形狀,大概接近一個南北偏狹長的平行四邊形。
山西的省會是太原市,太原的位置,也正在山西的中心。太原及其東邊的晉中市、陽泉市,西邊的呂梁市,是山西中部。
太原以北,有大同、朔州、忻州三個地級市,這是山西北部。
太原以南,有臨汾、長治、運城、晉城四個地級市,這是山西南部。
說到山西和周邊省份的關系,則經典表述是:“東以太行山為界,與河北為鄰;西、南隔黃河與陜西、河南相望;北以外長城為界與內蒙古毗連。”
從古代戰爭的角度說,山西面對東方和南方的時候,地理優勢極大。
太行山以西,地勢整個兒高了一個臺階,是居高臨下之勢。著名的太行八陘,則是向東進取的通道。
山西北部,桑干河向東流淌,沿桑干河河道東進,可以一直到永定河盧溝橋,也就是直接兵臨北京城下。或者出飛狐口,也可以橫掃河北。所謂“朝發白登,暮叩紫荊,則國門以外,皆戰場也”。
山西中部,向東最主要的突破口是井陘。這里地勢極其險峻,“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秦始皇掃平六合,秦軍出井陘而終于滅趙;楚漢相爭時,韓信出井陘之后,打了著名的“背水一戰”……往后我們還可以數出太多山西的軍隊出井陘掃平中原的戰例,而相反的例子則少得多。
山西南部,除了可以出滏口陘進逼邯鄲,或者出太行陘(天井關)和軹關陘,斜插入河南外,還可以向正南方用兵,翻越中條山,控扼崤函谷道,——這也就是意味著,立足山西,可以把關中平原和洛陽盆地之間最重要的一條通道,直接切斷。
但如果是面向西方,山西就不再有這樣的優勢了。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里夸山西地理條件好,是這么說的:“山西之形勢,最為完固。關中而外,吾必首及夫山西。”言下之意是,比更西邊的關中,山西還要差一點點。
不過劣勢也不算太大。不論山西還是陜西,北部和中部都是崇山峻嶺,之間的黃河又水流湍急難以行船,總之是不便用兵。直到龍門山以南,水面開闊而流速減緩,河西是關中平原,河東是運城盆地,都是肥沃的土地,就很適合打來打去,來啊,互相傷害啊。
戰國時,商鞅對秦孝公說:“秦之與魏,譬若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就是指這種地理關系而言。后世戰爭,西邊打贏東邊的戰例固然很多,渡黃河西進拿下關中的戰例也一樣不少,較著名的,如三國時曹操破馬超,隋末的李淵、李世民父子取長安,要從山西威脅關中,比從河南進兵,沿函谷關或潼關一線打進去要容易多了。
然而若把眼光轉向北面,對面南下牧馬的游牧民族,山西的壓力就大了。
大同首當其沖,號稱“邊隅之要害,京師之藩屏”。
如果大同有失,那么以太原為核心,以雁門關等關口(先秦時稱為勾注之險)為要津,可以構筑第二道防線。
但如果太原再淪陷,山西南部,大概也就很難保全了。
再說晉國。
西周初年,周成王把弟弟唐叔虞封為諸侯,后來,唐叔虞的兒子,把國號改為晉。
晉國最初在哪里?《史記》說是“河汾之陽”,就是黃河、汾河的北岸,這是一個非常籠統的概念。
有學者認為是太原,這可能是事實,也可能只是后世學者認為太原很重要,所以建國時理應在這里。
更多文獻則認為,晉國一開始就在山西南部的汾河谷地。這些記錄,得到考古發掘的強有力支持。
不管是開始在太原后來南遷了還是一開始就在南部,總之,春秋初期的晉國,仍只是山西南部眾多小國中的一個而已。
后來,晉國吞并了許多小國,還從鄭、衛等國手里,獲得了不少土地。總之,其向東西兩翼的擴張,已經遠非山西一省所能范圍。
但晉國向北拓展的成就,反而沒有這么很引入矚目。雖然理論上是據有了山西全省,但實際上在太原以北,就并不很有存在感了。——打開地圖,會發現山西北部基本空白,需要標注的地名很少。
結合上面對山西省形勢的介紹,我們會覺得,晉國這樣一種版圖,應該是很沒有安全感的。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春秋時代的晉國君臣,一直以自己無人能及的地緣安全性而自豪。
這是因為,山西南部可能遭遇的威脅,來自西方和北方。而自從西周滅亡,關中地區就陷入了戰亂。秦人雖然在這個地區慢慢顯示出優勢,但此時還談不上建立了牢固的根基。所以,秦要么是無心東拓,要么是實力不足,總之還構不成對晉國強有力的挑戰。
至于北方邊境,正如我們前面所論證的,游牧民族還沒有真正出現。在山西北部活動的戎狄,只擁有缺乏良好組織的步兵部隊,他們所能造成的威脅,和后世來如天墜去若電逝的游牧騎兵,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也就是說,晉國無需像后世割據于此的政權一樣,在北方和西部投入大量兵力布防,只需要專心經營東方和南方就足夠了,而這,本來就是山西的優勢所在。
這就是天時了。春秋時代晉國的成功,后世再也無法復制,這是一個重要原因。
二、天下無王自晉始
周宣王的時候,晉國國君是晉穆公,穆公的太子叫仇,后來又生了個小兒子成師。《左傳》和《史記》都記錄說,當時就有個叫師服的賢大夫發表了一番議論:
今君命大子曰仇,弟曰成師,始兆亂矣,兄其替乎?(《左傳·莊公十八年》)
異哉,君之命子也!太子曰仇,仇者讎也。少子曰成師,成師大號,成之者也。名,自命也;物,自定也。今適庶名反逆,此后晉其能毋亂乎?(《史記·晉世家》)
兩相比較,《史記》的文字多一些,但內容并無不同,就是對《左傳》話里的內涵作了一點解釋。
大意是,仇是一個壞名字,意思是仇人。成師是一個好名字,標志著要成就大事業。所以,禍根在這里就埋下了,弟弟怕是將來要取代哥哥的地位吧?
這大概是后來人根據結果創作的預言。“仇”這個字有兩個相反的意思,固然可以理解為仇人,但也可以是幫手,如詩經里有所謂“赳赳武夫,君子好仇”,就是形容威武的戰士,是國君的得力助手。
事實上,對太子仇的繼承權構成威脅的,首先是叔叔而不是弟弟。晉穆侯去世,他的弟弟殤叔成為國君,太子仇流亡國外。引人聯想的是,“殤叔三年,周宣王崩。四年,穆侯太子仇率其徒襲殤叔而立”,周宣王一死,太子仇就奪回了君位。則當初殤叔上位,可能和宣王有關,是當時宣王擴權政策的一部分。
對抗叔叔的過程中,仇和成師兄弟,顯然是親密合作的。
晉文侯,也就是太子仇在位三十五年,期間做過幫助周平王東遷之類的大事,并不是一個平庸的國君。成師也顯然一直是哥哥最重要的輔佐,所以兄長去世之后,他獲得了一塊叫曲沃的封地,于是號為曲沃桓叔。
曲沃比晉的國都翼還要大。翼即今天的翼城縣,曲沃則是今天的曲沃縣,兩縣緊鄰,都屬于山西省臨汾市,即使以當時的標準而言,都是抬腳就到的距離。
這么狹小的空間里,擠著實力相當的兩派勢力,彼此看看,大概都很難覺得有安全感。
曲沃桓叔開始謀奪侄子的君主之位,然而,忠于國君的勢力也并非弱小,而且天子這次站在合法繼承人一邊,有幾次曲沃一系明明已經控制住局勢,但天子派軍隊從外部干涉,逼得他們又不得不退回老巢。所以這次競爭特別的漫長。
整整六十七年里,曲沃和翼城之間斗爭不斷。曲沃桓叔,桓叔的兒子曲沃莊公,莊公的兒子曲沃武公,經過三代人堅持不懈的努力,前后殺死了五位合法的晉國國君,成師這一支終于徹底消滅了翼城的嫡系,完全控制了晉國。
特別刺眼的一個事實是,曲沃代晉的這一年,恰恰是魯莊公十五年(公元前679年),也就是齊桓公稱霸的第一年。
按照宗法制,仇的后代才是大宗,成師這一系只是小宗。小宗取代大宗,這和齊桓公所提倡的“誅不孝,無易樹子”的霸政,是極端沖突的。太行山東的各國如果發生類似的事件,齊桓公是一定要出面干涉的。
然而齊桓公對晉國的政局變動不聞不問。有學者認為,這是晉國此時的實力已經很強,齊桓公也惹不起。當然也可能僅是因為齊桓公覺得晉國實在太遠了,而且素有戎狄之風,所以不能拿諸夏的高標準來嚴格要求,睜一眼閉一眼算了。
至于本來最應該捍衛舊制度權威的周天子,則是很容易收買的。曲沃武公“以其寶器賂獻于周釐王,釐王命曲沃武公為晉君,列為諸侯”,于是他搖身一變,就成了晉武公。
這個情形,和后來的公元前403年周天子承認瓜分晉國的趙魏韓三家亂臣賊子為諸侯,如出一轍。——可以認為,這叫天道輪回報應不爽;也可以注意到,二百多年后的天子承認趙魏韓,被司馬光當作劃時代的大事,視為春秋與戰國的分界,那么似乎也可以推論,晉國在春秋時代,顯得特別有戰國的氣質。
晉武公只做了一年國君就死了,他的兒子詭諸即位,就是晉獻公。
剛登上國君寶座的晉獻公,顯然很恐懼被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因為在和晉國嫡系對抗的過程中,曲沃桓叔、曲沃莊公的其他后代,也即所謂“桓莊之族”都發展了自己的勢力,隱然有尾大不掉之勢。
《左傳》很生動的記述了晉獻公怎樣在異姓大夫的幫助下,一步步完成了對自己的叔伯兄弟的分化和屠殺。
回顧這段歷史,給人最突出的印象是,盡管別國兄弟叔侄相殘的故事當然也絕不罕見,但沒有哪個國家對親情和宗法的摧殘踐踏,來得如此徹底。
照例,《左傳》借一位賢大夫之口對此做了評價:
“桓、莊之族何罪,而以為戮,不唯逼乎?親以寵逼,猶尚害之,況以國乎?”
桓莊之族有什么罪呢?一定要將之屠戮殆盡,不就是因為他們威脅到國君的地位了嗎?親人位高權重產生了威脅,也要置于死地,面對別國,晉國自然毫無顧惜。
解決了國內威脅之后,晉獻公便開始了晉國的擴張事業。
晉獻公是公元前676到公元前651年在位,和齊桓公(前686~643在位)大體活躍在一個時代,但卻分屬兩個不同地理和政治空間,他從未參加齊桓公主持的任何一次盟會。兩人都算成功的國君,采用的策略卻大不相同。
齊桓公要小國奉自己為霸主,小國仍是獨立的政治實體;晉獻公的作風卻和楚國這個蠻夷其實更加類似,直接吞并,把小國變成自己的一部分。
顧棟高統計,晉國吞并了十八國。最著名的,有假途伐虢的故事。
晉獻公要去攻打虢國,跟虞國國君借路。虞國一個大夫勸阻,講了一番輔車相依唇亡齒寒的道理,可是虞國國君回了這么一句:
“晉,吾宗也,豈害我哉?”
晉國和我們虞國同宗,大家都姓姬,他還能害我嗎?
他當然想得太美了。晉獻公滅了虢,回兵途中,又順手滅了虞。
虞國國君的話我們今天聽來無比呆萌,但在當時,可能卻是很正常的思維。因為當時大國吞并小國的事例雖然也不少,但確實一般會挑個不同姓的。這是西周宗法最后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只有晉國毫不留情的將它扯了下來。
當然,晉國也是無奈。由于山西對于關中而言意義特殊,當初西周封建的時候,封在這里的幾乎都是同姓。除非是戎狄,晉國想找異姓國下手,也不大找得到。
晉國這種對內屠戮宗室,對外吞滅同姓的作風,顧棟高評價說:“蓋天下之無王,自晉始。”
但也正因如此,才有了一個強大的晉國。它才能西拒強秦,南抗勁楚,反而扮演起華夏文明中流砥柱的角色。
傳統的反叛者反而成了傳統的捍衛者,這也是歷史中常見的戲碼,算喜劇還是悲劇,則就不好說了。
三、宮廷內斗
1、晉獻公的兒子們
為了向虞國借路伐虢,晉獻公最信任的大夫荀息向他獻計,把珍貴的寶馬和玉璧贈給虞國國君。晉獻公有些舍不得,荀息說,只要計劃能夠成功,這些東西,不過是在虞國寄存而已。
果然,晉國吞并了虢虞兩國。《史記》等書都記錄了這樣一個細節,荀息把奪回的玉璧和寶馬送到晉獻公面前,晉獻公笑著說:
“馬則吾馬,齒亦老矣!”
馬還是我的馬,卻是一匹老馬了。
這話自然是雙關。馬老了,獻公和荀息也都老了。
消滅了生平勁敵,事業達到頂點的老人,最憂慮的,自然是繼承人問題。
晉獻公妻妾眾多,兒子也多。
晉獻公的嫡夫人來自賈國,賈國也是姬姓,后來為晉所滅。——晉國不但吞滅同姓國,對“同姓不婚”這個中原諸夏都奉行的原則,也很不當回事。
這位賈姬沒有兒子。
晉獻公又“烝”過一位齊姜。這位齊姜是什么來頭眾說紛紜,大抵都是揣測之詞。不過“下淫上曰烝”,獻公和她的關系,總是有某種不倫的地方。
這位齊姜生了一個女兒,后來嫁給了秦穆公,一個兒子,也就是獻公的太子申生。
獻公又和戎狄通婚,娶了大戎狐姬和小戎子。——大戎和周朝同姓,小戎和商朝同姓,這些例子都可見華夏和戎狄之間復雜的關系。
大戎狐姬生了公子重耳,就是后來的晉文公;小戎子生了公子夷吾,就是后來的晉惠公。
后來晉獻公又討伐驪戎,——他們本在陜西臨潼的驪山(也就是唐代華清池的所在)活動,西周末大亂,周王室東遷,他們也追隨財富的味道向東移動,不幸,卻碰到了強大的晉國。
《左傳》說,驪戎獻出美女投降;《國語》說,晉獻公滅了驪戎得到了美女。總之結果沒有不同,驪姬來到了獻公身邊。
驪姬為晉獻公生了兒子奚齊,她的妹妹又生了卓子。
晉獻公之子 | 其母 |
- | 賈姬 |
申生 | 齊姜 |
秦穆公夫人 | 齊姜 |
重耳 | 大戎狐姬 |
夷吾 | 小戎子 |
奚齊 | 驪姬 |
卓子 | 驪姬之妹 |
《左傳》說,晉獻公總共有九個兒子,《史記》則說八個,則是此外尚有三、四人,不過不那么重要,我們也不必多關注。
2、驪姬的勝利
接下來,各種史料興味盎然的敘述了驪姬是怎樣除掉之前的夫人所生的兒子的。
作為一個高段位的妖艷賤貨,首先看起來當然要好清純好不做作,呈現出楚楚可憐人畜無害的面貌。比如《史記》是這樣寫的:
獻公私謂驪姬曰:“吾欲廢太子,以奚齊代之。”驪姬泣曰:“太子之立,諸侯皆已知之,而數將兵,百姓附之,奈何以賤妾之故廢適立庶?君必行之,妾自殺也。”
晉獻公主動提出,要廢掉太子,改立驪姬的兒子奚齊。驪姬對這個求之不得的結果,反應卻是哭泣,甚至以自殺來抗議。她很清楚,自己要說太子的好話,進一步增加獻公的信任和寵溺,感動得他狂甩自己嘴唇。壞話,要安排別人去說。
當然,獻公和驪姬的對話肯定極其私密,太史公從何得知,令人生疑。不過《國語》里連篇累牘的對話比起來,司馬遷只寫了這么兩句,還是顯得相當克制,體現了一個優秀史學家的素養。畢竟,宮斗這個題材,自古以來就太刺激中國人的創作欲望。
為驪姬去說太子申生壞話的,《左傳》提到兩位,一個叫梁五,一個叫東關嬖五,這兩個人是晉獻公的“外嬖”,也就是男寵,說人壞話,還是吹枕頭風最管用。
《國語》又補充了一位優施,并稱驪姬與優施有私通關系。這是位演員,揣摩人心,本是過去演員的絕學,今天主要拼顏值的明星,大約是并不繼承這個傳統了。
這些人制造流言蜚語的結果,是晉獻公決定讓三個大兒子離開晉國的都城絳。
理由大體還算冠冕堂皇,曲沃是國君的宗廟所在,蒲地(今山西隰縣)靠近秦國,屈地(今山西吉縣)附近戎狄活動頻繁,都需要有專人主持大局。
于是太子申生被派回了曲沃,重耳去了蒲,夷吾則到了屈。
離開國都,至少也意味著被疏遠。只有驪姬的兒子奚齊和她妹的兒子卓子,留在晉獻公身邊。
魯閔公二年(公元前660年),太子被委派去完成一次軍事任務。按照當時的觀念,這簡直是廢太子的一個明確的信號:
大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則守,有守則從。從曰撫軍,守曰監國,古之制也。夫帥師,專行謀,誓車旅,君與國政之所圖也,非大子之事也。師在制命而已。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故君之嗣適不可以帥師。
太子的職責是主持祭祀和侍奉君父。國君出征,太子留在國都,就叫做監國;如果另有人留守,太子就追隨國君身邊,叫做撫軍,這是自古以來的制度。
擔任三軍統帥,就需要令行禁止。對太子而言,凡事請示,就缺乏威嚴,獨斷專行,就墮入不孝。總之,主持軍務是國君和正卿的事情,不是太子應該做的。
魯僖公四年(公元前656年),驪姬顯然認為時機已經成熟,發動了最后一擊。
驪姬先給在曲沃的太子送信:“國君夢到了你去世的母親,請趕緊祭祀她。”
按照禮制,祭祀之后太子要把胙肉(祭祀用的干肉)獻給晉獻公。胙肉送到國都絳的時候,獻公正在外田獵,所以驪姬有足夠的時間從容下毒。
公祭之地,地墳。與犬,犬斃。與小臣,小臣亦斃。姬泣曰:“賊由大子。”
晉獻公將胙肉放到地上祭祀,地面墳起;給狗吃,狗斃命;給奴隸吃,奴隸也斃命。驪姬這時仍然顯得只是一個無知無辜而只會哭泣的女人,她說:“陰謀是從太子那里來的。”
于是,晉獻公相信了父子勢不兩立,最終逼死了太子申生。而公子重耳和夷吾,也不得不開始了自己的流亡生涯。
小說《東周列國志》里,還多了一個蜜蜂計的故事。驪姬向晉獻公誣告,說太子申生調戲自己,獻公不信,驪姬說,你可以自己看。
于是驪姬與太子申生同游苑囿,驪姬在頭發上涂滿了蜂蜜,自然招蜂引蝶。于是申生揚起袖子為之驅趕蜂蝶,獻公遠遠看見,自然覺得這是調戲之狀。
這個橋段,屬于民間故事里著名的“主母反告”母題,即一位地位較高女性誣陷地位較低的男性調戲自己。希臘神話里有雅典國王忒修斯之妻誣陷忒修斯與前妻所生的兒子,《圣經》中有波提乏之妻誣陷約瑟,《水滸傳》里還有潘巧云如此收拾石秀……可見自古以來,全世界人民都對這種套路喜聞樂見。
蜜蜂計故事有更早的版本,主角另有其人,但流傳不廣。只有安在驪姬身上,才特別深入人心,可見驪姬作為心機婊的代表,也成了宮斗故事的箭垛人物了。
3、宮斗女神然并卵
在集權國家,宮廷往往是這樣一種地方:
第一,宮廷是實際上的行政中心,這里出臺的決策,可以決定整個國家與社會的命運;
第二,大量宮廷中人實際上與世隔絕,他們只關心如何在宮斗中勝出,對自己的成功會對外面的世界發生怎樣的影響,既不了解,也不關心;
第三,對公眾保持神秘感是宮廷的基本特征,所有宮斗的訴求和手段,自然都不能是公開的,其滑向下流齷齪,也就不可避免。
所以,在有的領域,個人的私欲可以和國家、社會的福祉結合起來,出于自私自利之心的行為,卻成就了偉大的事業。但宮斗卻絕不可能,它只有破壞,沒有建設。
相應的,在一個較為健康的社會或體制里,宮斗的能力,也不會是最重要的能力。
史籍中記錄的驪姬的宮斗手段固然真真假假,但其作為宮斗界的女神級人物,則是毫無疑問的。
但從晉國全局看,她就是一個弱智。
第一,她的支持者不是外嬖就是演員,都是當時被貴族乃至整個社會鄙視的身份。這些人固然有可能對晉獻公施加不小的影響,但一旦失去晉獻公,他們就沒有任何影響。
當時晉國的實力派貴族,如里克、丕鄭等人,對這場宮廷斗爭的態度,即使不站在驪姬的對立面,也最多選擇觀望,沒有誰是真正的驪姬一黨。
第二,她為了讓重耳和夷吾兩個大兒子離開都城,卻安排他們去了軍事要地。在這種地方,只需要政治素質不跌破底線,他們就很容易培養自己的實力班底。
后面的歷史也表明,不論是一代霸主晉文公重耳,還是被視為庸人的晉惠公夷吾,手下都堪稱人才濟濟。
太子不帶兵,確實是古老原則。但因為這項規則,國君帶過兵的兒子,可能有很大機會把合法的太子干掉,何況驪姬的兒子是被強行指定為太子,根本無合法性可言。結合后世經驗,隋煬帝楊廣干掉了哥哥太子楊勇,唐太宗李世民干掉了哥哥太子建成,明成祖朱棣干掉侄子建文帝朱允炆……也許驪姬甚至該慶幸,重耳和夷吾都還敬畏父親的權威,沒有敢輕舉妄動。
相比自作聰明的驪姬,看起來老邁昏聵的晉獻公,實際上清醒得多。他顯然深知這個自己心愛的小女人越是看起來走向成功,越是把自己放到了火山口上。自己一死,也許就沒有人能庇護她了。
魯僖公九年(公元前651年),晉獻公病重,他召來了驪姬之子的師傅荀息,這是此時他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了:
(晉獻公)曰:“以是藐諸孤,辱在大夫,其若之何?”
(荀息)稽首而對曰:“臣竭其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貞。其濟,君之靈也;不濟,則以死繼之。”
“藐諸孤”,意思是幼弱的孤兒。“這孩子現在就托付給大夫你了,你將拿他怎么辦?”,從這話里,我們很容易感受到晉獻公的憂慮與恐懼。
荀息回答,自己將竭盡全力。但“如果成功,是國君您神靈護佑;如果不成功,我愿死而后已”,這樣的表述,也顯示出荀息對控制住局勢毫無信心。
九月,晉獻公去世。
十月,大夫里克殺死驪姬之子奚齊。荀息于是立驪姬之妹的兒子卓子為嗣君。
十一月,里克又殺死卓子,荀息履踐自己對晉獻公的諾言,也選擇了死亡。
這個過程里,《左傳》《史記》對驪姬都一字不提,顯然她已經根本無關緊要。半小說性質的《列女傳》倒是補了一句:“鞭殺驪姬于市。”算是給讀者一個交代,她確實是有死而已。
四、晉惠公,心機婊還是猥瑣男
1、三兄弟中的猥瑣男
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公子夷吾,晉獻公的這三個兒子,在史傳的形象全然不同。
太子申生負責圣潔。為了對父親的孝,他對驪姬的步步緊逼毫不抗拒。有人勸他去找父親為自己聲辯,他卻說:
“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飽。我辭,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樂。”
沒有驪姬,父親甚至無法正常安寢和飲食。我為自己辯白,驪姬就將獲罪。父親已經年老,失去了驪姬不會再有快樂,那么我也沒有生趣可言。
于是申生選擇了自殺。
這樣的人物沒有行動能力,但他們的存在,對那個年代的價值觀塑造,卻有不可取代的意義。
公子重耳負責霸業。畢竟,是在重耳手上,晉國尊王攘夷,真正奠定了天下霸主的地位。
剩下來的夷吾,好像就只能負責猥瑣了。——有人概括說,“他是一個典型的貪婪、無信、無義、無恥的小人”,自然,他最終還得到了小人應有的失敗。
粗讀《左傳》或《史記》,夷吾的故事很容易被簡化為下面這樣:
驪姬之亂,晉國公子紛紛流亡。大夫里克等人除掉驪姬后,就放出話來,請這些公子們回國。——這和齊國公孫無知之亂后,大夫們請流亡在莒國的齊桓公回國是一樣的。
夷吾想回去,可是他又擔心國內這些大夫權力太大不好控制,于是他決定先找外援,這就想到秦國了。畢竟,秦穆公夫人是他姐姐。于是他派人去跟姐夫說:“你幫我回去,我就把河外的土地割讓給你。”
于是秦穆公派兵護送夷吾回國做了國君,這就是晉惠公。
但是晉惠公回國后就反悔了,送話給秦穆公:“當初我跟你是說過,把河外給你。但是我晉國的大臣都說:‘這片土地是我們晉國的先君遺留下來的土地,是我們晉國領土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當你流亡在外的時候,你有什么資格把這塊地許給別人呢?’我拿他們也沒辦法。”
把責任往大夫身上一推,他就賴著地不給了。
過了幾年,晉國發生饑荒,老百姓沒飯吃。這個晉惠公是真拉得下臉來,這時又想起秦國了,就派人跟秦國討要救濟糧。秦穆公寬容大量的說:“其君是惡,其民何罪?”晉惠公是混蛋,但是晉國的人民是無辜的。于是他派船給晉國運糧食,船隊規模很大,因此歷史上特別記了一筆,叫“泛舟之役”。
下一年,輪到秦國災荒了,于是秦國跟晉國要救濟。結果,晉惠公君臣一討論,結論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答應給秦國的地沒給,已經結了怨了;現在就是給糧,仇恨也消除不了。當初答應給地,是皮,到底沒給,是皮之不存;現在給糧,是毛,給了也白給,是毛將焉附。
于是晉惠公就眼看著秦國人挨餓(若據《史記》,他甚至趁機發兵攻打了秦國)。秦穆公終于忍無可忍,興兵攻打晉國,秦晉兩軍在韓原大戰。好人有好報,秦國人到底是揚眉吐氣了,獲得了勝利,抓住了晉惠公。
之后,秦穆公再一次顯出大仁大義,居然沒有殺他,反而還把他給放回去了。
但是,晉惠公至此已經徹底失去了人心,他死后,他的兒子晉懷公更加昏亂,終于被晉國人拋棄。公子重耳回到晉國,從此領導晉國人民走向光輝燦爛的明天。
2、回國的代價
當然,書讀細一點,感受會有所不同。——上面的概括,給人感覺是夷吾壞而且蠢,而秦穆公簡直是一位高尚的活雷鋒。但事實上,夷吾確實談不上是什么好人,但換你和他易地而處,能否比他更高明,那就難說。至于秦穆公,他的種種利益算計,也未必光明正大。
當初被外放的時候,重耳在蒲,夷吾在屈。《史記》說:“蒲邊秦,屈邊翟。”對照地圖,似乎是說反了。蒲城更突出到北方,處于戎狄環伺之中,屈地更靠南也更靠近黃河,更容易到達龍門以南,通往秦國的黃河渡口。
魯僖公五年(公元前655年),驪姬進讒,晉獻公震怒,要置兩兄弟于死地。重耳不敢和父親對抗,沒有利用蒲地防守,而是開始逃亡,逃到戎狄那里,他母親是大戎狐姬,這是他舅舅家。
夷吾利用屈地防守到第二年,眼看守不住,也開始逃亡,但沒有選擇和哥哥一起,而是逃到了梁。
不追隨哥哥的腳步,很好理解。在一起,夷吾就只能是哥哥的附庸,人家有事只會找哥哥,獨立行動,才能有自己的機會。
這個梁指古梁國,在今陜西韓城,也就是說,已經到了黃河以西。這個意圖,夷吾的謀臣郤芮概括得很直接:
梁近秦而幸焉。
梁接近秦國,在那里,可以有幸得到秦的幫助。
這時晉獻公還在,老爺子的權威不容撼動,所以夷吾和他的追隨者還需要暫時等待。
魯僖公九年(公元前651年),晉獻公死,大夫里克、丕鄭等人殺死了驪姬和驪姬姐妹的孩子,這之后他們需要尋覓一位新國君。
《左傳》省略了這段,《國語》、《史記》都稱里克首先找的是重耳,這很合理,因為夷吾是重耳的庶弟,繼承順位來說,重耳在前。
但重耳說了一番很有道德境界的話(《史記》比較簡略,《國語》幾乎是一篇論文),拒絕了回國邀請。
里克于是又找夷吾,夷吾君臣的分析,則是很實在的利益算計:
“內猶有公子可立者而外求,難信。”
國內還有獻公其他的兒子,里克他們卻不擁立,反而要找個流亡在外的,恐怕靠不住。——實際上,當時重耳不愿意回國,也可能是同樣的顧慮,覺得回去也是當傀儡。
所以,還是要找外援,“輔強國之威以入”,位子才做得安穩。
這個強國,可以是齊國,因為魯僖公九年也就是葵丘之盟那一年,齊桓霸業如日中天,很有跑到晉國來刷一下存在感的興趣,后來護送夷吾回國的,也有齊國名臣隰朋率領的軍隊。
但齊國畢竟太太遠了。所以更主要的還是秦國的支持。當然,要秦國幫助,是要付出代價的,這時郤芮說了一句話,可以看作是對后世無數賣國者的心理極好的概括:
“人實有國,我何愛焉。入而能民,土于何有?”
國家是人家的,我有什么舍不得?如果能夠回國成為人民的主人,土地又有什么了不起?
所以一個國家的合法政府,賣國時往往顧慮比較多。而正失意的人要想篡位奪權,那出手不定有多大方。
于是郤芮為夷吾去見秦穆公,洽談支持夷吾回國的事宜。他承諾贈給秦國的土地是:
河外列城五,東盡虢略,南及華山,內及解梁城。
黃河從龍門山到華陰,是自北向南奔流而下的,然后便折而向東。對晉國來說,黃河以西和黃河以南,都是河外。夷吾承諾,把這個范圍內的重要城邑,都贈給秦國,此外還要加上河內直到解梁城的地區。解梁城在山西永濟市,這里有著名的黃河渡口蒲津,歷來是秦晉間戰守必爭之地。
這也就意味著,夷吾把全部黃河天險,都贈給了秦國。這份贈禮如果落實,秦國向東擴張的大門就從此打開:晉國將很難再對秦國構成威脅,秦國攻晉,則如水之就下,勢不可擋。
秦穆公當然很難抵御這種誘惑,但這樣的好事,又似乎有點難以置信。
秦穆公問郤芮:“公子誰恃?”你們公子有什么力量可以倚仗?這是試探夷吾的虛實。郤芮回答說:
“臣聞亡人無黨,有黨必有仇。夷吾弱不好弄,能斗不過,長亦不改,不識其他。”
“我聽說流亡在外的人沒有黨羽,因為有黨羽也就會有仇敵。我家公子從小不貪玩,不好欺負,但也不會反應過激,長大后還是這樣,別的就不知道了。”
這句話,不曉得是現場記錄還是《左傳》的創作,但回答得實在巧妙。第一,他明確透露給秦穆公一個信息,夷吾的實力很虛弱,所以為了獲得外援愿意付出這樣的代價是非常合理的;第二,他又顯得在竭力辯解,認為無黨并非缺陷,表現出夷吾的使節應有的態度,從而達到了越掩飾越像是真的的效果。
之后,秦穆公君臣商討的結果是:
“忌則多怨,又焉能克?是吾利也。”
夷吾性格多忌,必然導致各方面的怨恨,又哪里能取得成功呢?這樣的人當上晉國國君,是我秦國的福利。所以他們決定幫助夷吾。
3、佞之見佞,詐之見詐
夷吾是不是真的沒有實力呢?這要看他當上國君后的表現。
除了許諾割讓戰略要地給秦國之外,夷吾還向國內的實力派貴族許以豐厚的贈禮:他若當上國君,賜給里克汾陽之田百萬畝,丕鄭負蔡之田七十萬畝。
但實際上,夷吾幾乎是一回國,就把里克給逼死了。經典對白如下:
公使謂之曰:“微子則不及此。雖然,子弒二君與一大夫,為子君者不亦難乎?”
對曰:“不有廢也,君何以興?欲加之罪,其無辭乎?臣聞命矣。”
晉惠公,也就是夷吾派人對里克說:“沒有您,我到不了這一步,雖然如此,您已經殺了兩位國君,一位大夫,做您的國君,不也是太難了嗎?”
里克回答:“他們不死,你哪里會有機會?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您的意思我知道了。”
晉獻公死后,里克的手段,是大家都見識到的。驪姬的兒子奚齊,本來即將登上國君的寶座,可是還在喪廬中,就被里克給殺了。
受晉獻公托孤的荀息,于是改立驪姬妹妹的兒子卓子,里克又把卓子給殺了,這次動手的地方,干脆是在朝堂上。
受晉獻公托孤之重的荀息沒辦法,只好陪著卓子死了。這就是所謂里克“弒二君與一大夫”。
能殺里克,說明晉惠公不僅是擁有一個國君的虛名,手段和實力,都很可觀。
不然,里克能殺奚齊、卓子,為什么不能殺他?可見,郤芮跟秦穆公說什么“亡人無黨”,不是實話,他在晉國國內,本來就有根基。
里克有一個重要的同黨,叫丕鄭。晉惠公殺里克的時候,丕鄭在秦國,因為他在為惠公給秦穆公帶話,拒絕交割河外列城。
這里可以陰謀論一下。
惠公靠秦穆公的力量回國,使得自己可以免于一回到晉國,就處于里克、丕鄭的控制之下。
然后他把答應割讓河外之地的問題擺到里克、丕鄭面前。這時他已經實現了從奪權派到當權派的角色轉換,再賣國會肉痛,所以這個諾言當然不能兌現。這一點,惠公和里、丕之黨很容易取得共識。甚至于,整個晉國上下估計沒幾個人會有不同意見。
由于還意識不到惠公是個危險人物,所以里克、丕鄭只想著怎么應對秦國,丕鄭表示愿意出使秦國。
趁丕鄭不在,里克孤掌難鳴的時候,惠公突然發動,對里克下手。
事情的真相不一定這么環環相扣。但惠公利用秦穆公的力量,擺脫國內大夫的控制,再以晉國大夫的反對為理由,拒絕向秦穆公兌現諾言,卻是很明顯的事實。《國語》中記錄一則“輿人之歌”,輿人就是車夫,司機能說會道,尤其善于把時政變成段子,這確實是自古以來的傳統:
佞之見佞,果喪其田。詐之見詐,果喪其賂。
偽善的被偽善的所騙,結果沒有得到田土,巧詐的被巧詐的所欺,最終果然失去了賂地。
意識到自己被惠公利用了的丕鄭,開始轉而為秦國謀劃。他跟秦穆公說:
“呂甥、郤稱、冀芮實為不從,若重問以召之,臣出晉君,君納重耳,蔑不濟矣。”
反對割地的,是呂甥、郤稱、冀芮(即前文提到的郤芮)這些惠公流亡時期的老班底,可以先收買他們,于是惠公也就勢孤力弱了。然后就可以考慮讓重耳取代惠公,秦國就可以達到目的了。
于是秦穆公贊助丕鄭回國實施這個計劃。收買完全不成功,結果是不久之后,丕鄭和他在軍方的勢力,就被一鍋端了。
于是丕鄭的兒子丕豹再跑到秦國,跟秦穆公說惠公不得人心,推翻他很容易。秦穆公是何等人物,這時已經認清了事實,知道這是丕豹急于報仇,故意貶低惠公。穆公說:
“失眾,焉能殺。違禍,誰能出君。”
沒有大眾的支持,怎么可能誅殺大夫?晉國國內反對惠公的人,避禍還來不及,哪里能夠趕他下臺?
《左傳》多次提到,晉惠公在晉國不得人心,這和秦穆公這句話,看似矛盾,實則互為補充。一方面,確實有不少晉國大夫和晉惠公離心離德,另一方面,忠于他的力量,暫時還足以穩住大局。
4、韓原之戰
魯僖公十五年(公元前645年),即晉惠公回國后的第六年,秦晉韓原之戰爆發。
描寫大戰之前,《左傳》先把晉惠公干的缺德事,整個兒梳理了一遍。
第一,晉惠公回國之前,他的異母姐姐,秦穆公夫人囑咐了他兩件事:一,把太子申生的妻子賈君托付給他,秦穆夫人和申生同母,關系比較特殊;二,讓惠公接其他兄弟回國。
然而惠公把嫂子給睡了,也沒讓兄弟回國。
第二,許諾給晉國大夫的地,沒有給;
第三,許諾給秦國的地,沒有給;
第四,晉國鬧災荒,秦國救援,現在秦國鬧災,晉國不救。
這四條,除了賈君那件事是比較單純的雄性荷爾蒙作祟,另外三條半,從一個君主的角度考慮,都不難理解。
不讓兄弟們回國,是因為他們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地位,尤其是哥哥重耳,繼承順位本來還在自己之前。
不給秦國地,又對秦國的饑荒幸災樂禍,這種盼著強大的鄰國倒霉的心態,今天也很常見。
不給大夫地,當然是不愿意他們勢力太強尾大不掉。
但可以理解是一回事,要把這些事干得漂亮,實現自己的利益訴求時別把別人得罪得太狠,那是真需要本事的。
何況,當時晉國所面臨的問題,幾乎都是前所未有的。在他們所知道的天下里,從來沒有一個國家,可以深度管控如此廣大的土地;從來沒有一個國家,公子們需要接受當不上國君就被徹底邊緣化的命運;從來沒有一個國家,異姓大夫可以擁有如此巨大的權力……一切都是全新的,大家都不大清楚自己的利益邊界在哪里,彼此妥協而和諧的難度系數,那就更大。
惠公在位這幾年,顯然沒有能夠把這些關系理順。而這時秦軍是餓著肚子憋著氣來的,打贏了有飯吃,打輸了不戰死恐怕也要餓死。所以雙方士氣自然不一樣。
秦軍一路挺進,連續擊敗黃河以西的晉軍,于是渡河,一直打到韓原,即山西河津東,算是深入晉國國境了。晉國大夫對戰局的判斷是:
師少于我,斗士倍我。
秦軍沒咱們人多,但斗士是我們的雙倍不止。還有人悲觀的預測,自己能當俘虜就算命好,因為至少沒有戰死。
惠公就是在這種失敗主義情緒彌漫的情況下帥兵迎戰的,但實際戰況,遠不像這些預測這樣勝負分明。
備戰的時候,晉國一貫親秦的大夫慶鄭再次大講秦國好話,偏偏占卜的結果卻說,選慶鄭當車右最吉利。于是惠公破除迷信,撂開慶鄭,仍用自己的一黨的人當車右;拉車的馬,又沒有用晉國本國的,而用了鄭國送的“小駟”。結果在戰場上,鄭國馬不聽話,導致惠公陷入了秦軍的包圍。惠公向慶鄭呼救,慶鄭不理,跑開了,惠公被俘。
與此同時,秦穆公也陷入了晉軍的包圍,——慶鄭跑去跟眼看就要抓住穆公的晉軍說,快去救咱們國君。于是晉國人走了,秦穆公逃過了這一劫。不然,這一仗打下來,雙方都抓住了對方的國君,倒也滿喜感的。
這是《左傳》、《國語》的說法。還有另外一說,散見于許多古籍:當初有一批盜馬賊,偷吃了秦穆公的駿馬。秦穆公知道這事后,不但沒追究,反而給他們送了美酒過去,說吃了馬肉之后,一定要喝酒,不然傷身子,你們喝吧。
于是這些人對秦穆公感激得不得了。所以韓原之戰時,秦穆公已經身陷重圍的時候,他們突然殺出來,把晉軍殺退了。《呂氏春秋》這段寫得最生動:
韓原之戰,晉人已環繆公之車矣,晉梁由靡已扣繆公之左驂矣,晉惠公之右路石奮投而擊繆公之甲,中之者已六札矣。野人之嘗食馬肉于歧山之陽者三百有余人,畢力為繆公疾斗于車下,遂大克晉,反獲惠公以歸。
晉國軍隊已經把秦穆公團團圍住,晉國的武士,有的已經抓住了秦穆公戰車左邊的驂馬,有的奮擊秦穆公,穆公的鎧甲總共七層甲葉,已經被擊穿了六層,這個時候盜馬賊殺出來救駕了……這個動作設計水平,可以去劇組當武術指導了。
這個故事《史記》也采信了,當然,這么有畫面感的描寫刪掉了。
這兩說哪一說更接近真相,其實不重要。但有一點,兩種說法觀點倒是一致的,就是韓原之戰勢均力敵,秦軍是險勝,乃至可說很僥幸。
這大約表明了,當時晉國的整體實力遠強于秦。單單是忠于惠公的力量,在有反對派拖后腿的情況下,比起秦國的哀兵,戰斗力也差不了多少。
5、敗軍言勇
值得注意的是,韓原之戰的失敗,實際上增強了晉國內部的凝聚力。——照例,國恥是愛國主義的溫床。
尤其是,惠公一黨的人,這時表現出很高的政治素質和大局意識。
《左傳》和《國語》都有這樣一段情節:晉惠公被秦國俘虜三個月,派了一個使者回國通報情況。晉國大夫,惠公的忠臣呂甥,借機召開了一次動員大會。
他安排人把國人召集起來,以國君的名義賞賜大家。然后傳達國君的話(實際可能是他替國君擬的話):
“孤雖歸,辱社稷矣。其卜貳圉也。”
所謂“夫太子,君之貳也”,上面這句里的“貳”,就是指太子,圉則是太子的名字。
即使我能夠回來,也已經對不起國家。讓我兒子即位吧。
確定這一點,一是警告秦國,不要以為抓住了惠公就可以獅子大開口,我們晉國已經有新的國君了;二是向國人展示,你們的國君是如此有犧牲精神英雄氣概,你們還不應該血戰到底嗎?
現場效果是引爆淚點,“眾皆哭”。
呂甥于是又發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說:
征繕以輔孺子,諸侯聞之,喪君有君,群臣輯睦,甲兵益多,好我者勸,惡我者懼,庶有益乎!
大家積極繳稅,整頓軍備,來輔助我們的繼承人。諸侯聽到我國失去了國君卻又有新的國君,群臣和睦,軍事實力進一步增強,我們的盟友就會更加積極,我們的敵人就會有所畏懼,這就是晉國的利益所在!
現場又都被打了雞血,“眾說(悅)”。
于是呂甥乘機推行了兩項制度改革:“爰田”和“州兵”。——這兩個詞的含義眾說紛紜,可能,爰田是開阡陌大生產,州兵是擴大征兵范圍給平民通過當兵翻身的機會。這是后來戰國變法的先聲。
這樣充分高效的動員之后,呂甥才去和秦穆公談判,這段對答實在太精彩,所以往往作為散文名篇被選出來,放進《古文觀止》之類的范文選里。
秦伯曰:“晉國和乎?”
對曰:“不和。小人恥失其君而悼喪其親,不憚征繕以立圉也。曰:‘必報仇,寧事戎狄。’君子愛其君而知其罪,不憚征繕以待秦命。曰:‘必報德,有死無二。’以此不和。”
秦穆公問,晉國內部和睦不和睦?
對話好比下棋,下一步看三步。這一問,秦穆公預料中的回答,顯然是呂甥死鴨子嘴硬,說和睦。然后就自己就可以高調揭發晉國內部不和的事實,進而開出自己的條件。
然而呂甥說,不和睦。——穆公的后招,一下就全落空了。
然后呂甥解釋為什么不和。
先說小人,也就是平民。晉國的平民擁戴惠公,在韓原之戰中又死了很多人,所以是仇恨秦國的,在他們看來,哪怕聯合戎狄,也要向秦國報仇。
再說君子,也就是貴族。貴族比較明白事理,能從不同角度看問題。第一,他們也是熱愛自己的國君的,第二,他們也知道晉國有對不起秦國的地方。所以,貴族們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你把我們國君放回來,我們就回報你的恩德;你如果加害我們國君,我們就“有死無二”,要和你決一死戰了。
所以,所謂“不和”,是建立在你秦國放我們國君回來的基礎上的。國君回來,貴族會設法消弭平民的反秦情緒;但如果國君不回來,那么晉國可就上下和睦,萬眾一心,大家都以你秦國為敵了。
秦伯曰:“國謂君何?”
對曰:“小人戚,謂之不免;君子恕,以為必歸。小人曰:‘我毒秦,秦豈歸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歸君。貳而執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懷德,貳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納而不定,廢而不立,以德為怨,秦不其然。’”
秦穆公又問:“那晉國人現在是怎么預測國君的命運的?”這一問,也問得高明。你把國君是否放回去說得那么重要,那你倒是猜猜,我會不會放他回去?
呂甥仍然是把小人和君子分開立論。
平民思維比較簡單,只有一來一去的利益關系。我們國君確實干過對不起秦國的事,所以秦國一定會加害我們國君,然后我們一定要為國君報仇。
貴族認識問題則是很有高度的:晉國已經認識到錯誤,秦國就會把我們國君放回來了。我們國君不兌現承諾,就把他抓住,兌現了承諾,就把他放回去,這叫恩威并舉。韓原一戰,秦國既立了威,也樹了恩,在這個基礎上可以稱霸。但如果加害我們國君,那就是當初讓他回國,卻不能安定他的君位,現在廢掉一個國君,卻找不到合適替代人選。之前所下的功夫就統統白費了,秦國應該不至于這么蠢。
作為外交官,呂甥要扮演的不是什么鷹派或者鴿派,兩派意見都告訴你了,你自己掂量。
秦穆公說:“是吾心也。”我也就是這么想的。
實際上見呂甥之前,秦國君臣的分析結論就已經是把惠公放回去。因為以此時秦國的國力,根本不可能滅晉,殺了惠公,只會結下深仇大恨,秦國未必有能力承受這個后果。現在和呂甥一談,秦穆公當然更確信,把晉惠公放回去的決定是對的。
晉國大夫慶鄭的表現,也非常值得玩味。戰前,他聲稱晉國被秦國打是活該;戰爭過程中,他導致了惠公被擒和穆公逃脫;戰后,他卻好像很愧疚,似乎之前他說風涼話和戰場上玩任性,是相信晉國打秦國怎么都不會輸,根本不料真的玩脫了。
《左傳》記錄,惠公被放回來時,有人勸他逃走,他卻說,不能走,一定要讓國君依法懲治自己。《國語》里,他甚至說,如果國君不能救回來,他就要去跟秦國玩命;國君回來,則如果他不殺自己,那就自殺。
這個大概也是高漲的愛國情緒的包圍下,刺激出來的反應吧。
除此之外,這一戰還有一個重要影響,一個人物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
那就是是公子重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