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國彰
臺灣嘉義人
原《中國時報》資深攝影記者
現為自由攝影師
曾獲荷蘭世界新聞攝影比賽日常生活類金眼獎
韓國東江國際攝影節最佳外國攝影師大獎
臺灣金鼎獎最佳攝影師首獎等獎項
黑上衣、黑框眼鏡、黑帽子、黑背包,一身黑似乎成了林國彰一大標志。
一次穿白顏色上衣,林國彰自覺有點“可笑”。2015年臺賽期間,在參加“來去翔安住一晚”主題拍攝時,為了著裝一致,我們請攝影師們統一穿白T恤。這也是認識林國彰五六年來,唯一一次,看見他穿這么淺色的上衣。
林國彰喜歡拍人、拍地景,但不喜歡自己被拍,就像算命師不讓人算命,他說會折壽。但他拍人,卻不介入,靜靜地等待,被拍攝者做他想做的,拍攝者拍他想拍的,互不干擾。
紀實攝影:《貴州民裔屯堡人》
在翔安劉厝村,臨近中午,鏡頭中為了有當地農人走過田埂的身影,為此,林國彰在村路邊的樹下足足守了一個小時。
對我而言,頗為意外的發現,林國彰卻說,等待,是自己的拍照習慣。
海納百川,黑色容納所有顏色。如同他的著裝一樣,對“黑白”照的偏愛,林國彰更是一以貫之。因為第一次拍照用黑白膠卷,拍黑白照因此成了林國彰的攝影初心。用他的話來說,初心像初戀,初戀最回味,一生難忘。
年少喜夢想,以為攝影很簡單。愛看漫畫,也涂鴉,幾乎天天都看圖像與讀文字。
最初接觸攝影,是在中學時代。林國彰回憶道,念高中時,二哥新買的Canon QL相機吸引了他,于是常借來拍照。
林國彰至今記得第一次拍照,用的是Sakura 黑白膠卷,可光圈、快門、曝光,都不懂,拿起相機,看見就拍。后來照相館沖片的老板對自己搖頭,笑說,“底片曝光過度,照片很難洗。”
假日去郊游,拍家人,拍女生,也學他人擺架勢,拍照有模有樣。林國彰說,有次拍大姐全家人在臺南赤崁樓的合照,還被放大裝框掛墻上。可惜后來拍的照片,好像亂槍打鳥,只有幾張能看,挫折一多,不好意思再拍照。
高三快畢業時,班會征求畢業紀念冊照片,林國彰交了幾張拍同學嬉戲的照片,大大刊登,興奮。林國彰坦言,這是自己初識攝影,胡亂瞎拍的啟蒙時期。相機后來還給二哥,沒再繼續拍照。
念屏東農專時,有一天,看到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對外征求攝影刊頭照片,林國彰一時好奇,就再借二哥的相機,拍了幾張房東家的小孩,坐在客廳,背景是一尊關公雕像的照片,投稿給“人間”副刊,僥幸獲得刊載。林國彰既興奮又開心,就重新摸索攝影。因為不知要拍些什么,只拍古厝廟宇、民俗節慶,與家人旅游照,興致泛泛,便又還了相機。
新聞攝影:《中式快餐》
農專畢業后,不想做農業本行,林國彰便到臺北找工作。有天去聽演講,攝影家王信主講的報道攝影,一時頓悟,讓他開始思考攝影之用,攝影報知與導引的可能。原來攝影不只是拍攝美麗的事物,它更是美麗的錯誤。
林國彰對照相又心動了,就跟爸爸借錢買單眼相機,并到處拍有名無名的地方風土,如此閑逛創作。后來找工作時,林國彰居然用幾張老人撿拾垃圾照片,爭取到設計公司上班。之后,他也以這樣的街頭作品,應征到戶外生活雜志工作,開始拍攝“失去的地平線”與“望鄉忘鄉”專欄,并參與拍攝《臺灣古跡全集》套書。林國彰本職是設計,兼攝影、寫稿,也跑印刷廠看印樣。雜志攝影作品有了成績,第二年,經人引薦,進入中國時報,專職攝影記者,開始跑新聞攝影。
對于攝影,林國彰一直保持著一顆童心、一顆初心。
紀實攝影:《客遇1995》
看見、等待、人
《臺海》:您的攝影畫面中,幾乎每張都繞不開“人”的元素,為什么?
林國彰:想象去“看”一場交響樂,指揮家以指揮棒帶動樂團,詮釋樂譜,讓樂器混聲合唱,在舞臺上演出音樂。
想象指揮家,就是照片里的“人”,指揮樂團,牽動照片的各種元素,演出一張無聲樂的作品。人,仿佛指揮家舞動的肢體,畫龍點睛,點出照片意義。
人在地景,像公園、車站、海港、宮殿、亭閣、博物館、歌劇院等公眾地方,活絡了人文社會風景,仿佛畫中有人,人中有畫,是我喜歡拍人的原因。
我拍照習慣,分三段進行式:看見、等待、人。連結這三種心路歷程的,是空間與時間。空間是奇遇與偶遇,是假合,是構成。時間是決定性瞬間,或者非決定性瞬間,兩者都行。
我認為攝影拍人,是發現、直覺、機遇,是等待、構成、瞬間。當下攝影的我,同時是一個獨立思考的人,先看見,后想象。
地景攝影:《臺北道》
《臺海》:在拍照中,最久的一次等待,用了多長時間?
林國彰:2015年我有一個個案,為了拍攝專題《臺北道》,我找到一個景點,在金山南路臺北監獄圍墻遺跡。那堵圍墻有個封閉的拱門,聽說是監獄犯人槍斃后,運尸門的出口,現在用紅磚封存,平常很少人經過。我發現后,站在拱門外側等人。近午,一個眼鏡男子路過,好像聽到巷子里鳥叫聲,他剛好停在拱門前,抬頭望天,也許聽見了冤魂叫。我從早上九點多,等到下午四點多,只拍了幾個過路人。我選擇了眼鏡男子的照片,拍照時間是二〇一五年一月二十日上午十一點五十五分。這些訊息數據,都顯示在手機攝影的數據里,不能妄言。那天我等了七小時,中午餓過頭,只偷空去隔巷吃魯肉飯。等待緊張無聊,長時間拍照要耐饑,面對圍墻空無一人,餓的時候,也無可奈何。有時候會想,不知道自己等待什么,只是為了等待而等待嗎?人,快成偏執狂了。
《臺海》:有您比較欣賞或者對您影響比較大的攝影師?
林國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自學攝影,起初接觸報道攝影,就學習以鏡頭關懷地方風土與社會現實,拍照不再是玩物喪志、風花雪月之事。后因工作緣故,投身新聞攝影,主跑藝文生活與影視新聞。
記得剛拍照時,下意識都會模仿前輩攝影家經典照片,偶爾碰上類似的場景,眼前就會浮現,某某曾經這么拍,某某會那樣拍。初學者崇拜偶像,我也跟著臨摹。我們看武俠片練功,江湖各大門派上擂臺,各顯功夫。攝影不也這樣嗎?練習攝影,也是練功夫。
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和尤金·史密斯W. Eugen Smith,是我最早認識的攝影家,從他們的作品學習到,直覺、決定性瞬間與社會紀實,進而對城市地景的長期觀照。羅伯特·弗蘭克Robert Frank、加里·維諾格蘭德Garry Winogrand、李·弗里蘭德Lee freeland和約瑟夫·寇德卡Josef Koudelka等人,讓我更進一步,走上街頭,用鏡頭掃街,偏愛人與地景的偶然組合,主觀視角、快照與瞬間構成,追求外在象征與內在隱喻。
這些學習,從報道攝影、新聞攝影、沙龍美學、新紀實、新地形、后現代、私領域,各種學派引領風潮,書上都有無數精彩作品,值得探究。
攝影,最終還是由一個人,用一臺照相機,拍一張照片,印在報章雜志傳播,最后掛在墻上展覽,成為歲月印記,進入歷史。
紀實攝影:《被麻風烙印的小孩》
時時提醒自己旁觀者清
《臺海》:為何對黑白照情有獨鐘?
林國彰: 黑白沉靜,影響了我對攝影的情感。現實形貌多彩色,想逃離彩色人間,拍攝成的影像卻要做成黑白照片,很頑固是不?為何獨鐘黑白照,這問題真難回答。也許像愛情初戀,第一次邂逅最著迷。
也許我喜歡拍照后的黑白成像,黑白照,虛構了我看見的世界。但這不就是跟我推崇的寫實攝影,唱反調嗎?人間現實是彩色,拍的照片應該是彩色啊。可以說,黑白照是超現實主義,非事實呈現,不受現實控制,不依賴現實的色彩;說它是非邏輯性的產物,它是偏見,也是照片。
《臺海》:臺灣攝影,不同時期,氛圍不同,呈現的攝影景象也大相徑庭。如果讓您選,您最喜歡什么年代,為什么?
林國彰:從十九世紀八十年代跨過二十世紀,到今天,歷經鄉土報道、藝文新聞、浮世繪、日常生活、深度報道、人文紀實、社會風景,到現在的手機攝影,不論哪一個年代,我在什么地方,遇見什么人,拍攝什么事,都企望抓住一種寫實精神。
寫實,說白了,與寫真同義。日文寫真,翻譯為中文攝影。英文就是 it is,佛家講“真如”,真的如此。攝影寫真,描寫真的,不擺拍。拍照的人做自己,被拍照的人也做自己。兩者沒有鴻溝,彼此都安靜觀照。攝影紀實之際,啟發想象,隱喻生命的卑微與崇高。
寫實、紀實、真實、現實,以至史實,都是我拍照的標竿。如果讓我選擇,只要不擺拍,每個年代我都喜歡。
手機攝影:《錢塘遇》
《臺海》:在報社工作,在一些活動場合,可能不可避免地會有擺拍,那怎么克服?
林國彰:不需克服,隨緣而已。時時提醒自己:旁觀者清。主辦單位安排什么,就跟拍什么。他們擺拍,我抓拍。不操作,不做作,不擺拍。
《臺海》:您在分享圖片,既有畫面,還有耐人尋味的文字分享。如何看待圖片與圖說的關系?
林國彰:你說的圖片或畫面,如果意指照片,那照片有時曖昧,有時模擬,有時神秘,讓人猜不透,不知道它在說什么?這時寫下圖說,詮釋內容,幫助說明照片意義,讓報道更明確,這個圖說,等于照片的定海神針,讓人一看就懂,很好啊。相反的,我嘗試寫文本,文字不要那么簡易,前言后語也不相關,并不強求照片與文字有沒有關聯。照片是平面靜照,是一張不連續的斷片,文本當然可以是一篇不連續的斷句。照片與文本,各說各話,讓觀看意義更豐富,想象空間更開闊。
看照片寫圖說,已經老套,那反過來呢?讀文本,再回看照片,讀、看,或者看、讀,倒過來反敘事,有何不可?
地景攝影:《武漢遇》
最愛是地景
《臺海》:“原來攝影不只是拍攝美麗的事物,它更是美麗的錯誤。”為什么這么說?
林國彰:美麗的錯誤,意指美麗的相反面:丑陋。報道攝影偏愛拍攝社會底層,關注邊緣人,譬如麻風病人、精神病患、艾滋病、唐氏兒、流浪漢、乞丐、妓女,這些人的肢體容貌心靈,都受傷了,影像并不美麗。我拍照多年,有時不免懷疑:報導攝影是不是一場美麗的錯誤。
《臺海》:您的作品《被麻風烙印的小孩》,拍了十三年,再回去,希望遇見什么?
林國彰:平常心,我不期待遇見什么。青山綠水天地人,山是山,水是水。世界有情,人間有善,小孩會長大,老天會給他們一個希望。
《臺海》:從事攝影這么多年,讓您一如既往喜愛攝影的地方,是什么?
林國彰:沒有照片,就沒有記憶。攝影在路上,是墻頭草,是若即若離,是路見不平,是平庸之善,是貓眼藐視,是亦步亦趨跟拍,是反復其道拍下去,是摔破頭也要爬出井底窺視世界的蛙眼,是追根究底一條街一條路天荒地老默默無語看著人生老病死地拍下去。
地景攝影:《閩臺道》
《臺海》:在題材的選擇上,有自己的趨向?
林國彰:新聞有兩種,一種飼料雞,讓人喂新聞;另一種是土雞,自己找新聞。我選擇當土雞,吃的是人文社會風景,地景是我的最愛。最近都在嘗試,從地理與歷史,切入空間與時間,拍攝城市地景的斷片,以奇遇偶遇不可預測之遇,遇見事實,攝影寫實,想象現實。
《臺海》:您會不定時地回看自己過去的作品嗎?
林國彰:想啊,但還不到孤芳自賞。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樓外樓更上高樓,我得繼續努力。
今年七月到日本,參觀清里攝影美術館的“起始·永遠”攝影展后,時任館長的日本攝影家細江英公,親自介紹館內典藏歐美日攝影家的作品真跡,仿佛為我打開了攝影圣經,看見世界攝影史上的大山大水,深受震撼。他們的影像在書上都看過,都是青年攝影家35歲以下的作品。乍見這些原作,銀鹽相紙的墨澤猶在,生活的記憶猶新,影像仿佛透過紙背,呼喚出青年攝影家當年的創作心血。清里攝影美術館的典藏理念,肯定了攝影家的年輕打拼。
我體悟到:起始雖年輕,作品永遠在。回望既往,不洗出自己過去的作品,豈不汗顏?
照片要留傳久,不在于數字影像的輸出成品,而是要學畫家作畫,畫要畫在一張畫布上。攝影作品也是,作品成像選銀鹽紙基為基準制作,或白金相紙曝曬。現在最想做的,就是找回傳統洗照片的方式,認真做照片。
說真的,數字影像看得見,摸不著,在眼前一如夢幻泡影。只有相片實體,掛在墻壁上回看,光影顯影人間,歲月千錘百煉。
文/《臺海》雜志記者 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