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毅,德國弗萊堡大學法學院刑法方向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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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引子:方法之爭
一、法律與法學的教義化趨勢
二、法教義學的形成
1. 形成裁判在時間上的壓力
2. 法律用語的多義性與不明確性
三、 法教義學的方法
1. 形式解釋與實質解釋
2. 體系思維與問題思維
四、 法教義學的功用
1. 體系化
2. 具體化
3. 批判
五、法教義學的實際操演
1. 法學教育
2. 法學研究
3. 研究者、習法者的實踐經驗
結論、展望與期待
摘要:實踐指向性與規范約束性的雙重品格必然導致法學趨向于教義化,這種教義化致力于在法規范與個案之間形成中間層,通過形式解釋與實質解釋的方法、體系思維和問題思維的模式降低法律用語的多義性與不明確性,實現對規范的體系化與具體化,并在必要時對不符合體系價值設定的制定法規范進行批判。在法教義學的推行上,一方面需要在法學教育中引入德國式的案例分析方法,另一方面需要使法學研究中加強司法判決的評析,從而改變學說與判例各說各話的局面。
關鍵詞:法教義學、法學方法、法律適用、體系化
伴隨著大規模立法工作的初步完成,以新創法典或單行法為主旨的政策法學在經歷了過去三十年的輝煌之后逐漸走進了歷史,整合既有法律規范,使其能在個案中得到公正適用的工作逐漸成為我國法學教育和法學研究的中心。由于我國的法規范整體是西風東漸的舶來產物,而在法律制度與知識的繼受過程中,西方各國的法律傳統以及具備相應知識背景的中國學人相互競爭,這就使得我們在當下的研究法律如何適用的過程中路徑各不相同。由這種路徑差異所引發的論爭仍在持續,當下對其做出評判或許為時尚早。因此,筆者僅僅擬對作為論爭雙方之一的法教義學說明說明自己的粗淺認識,以就教于方家。
法教義學一詞是我國學者對德國法中“Rechtsdogmatik”一詞的裸譯。在詞源上,教義學源自拉丁語中的“Dogma”,意指確定的觀點,有約束力的定理。[3]其最初為神學所使用。在天主教神學中,“Dogma”是一個借助于圣經或圣傳而被啟示的、永恒的信仰真理,被教會信理部定義為“絕對正確的”。[4]借用于法律上,教義學意指對由立法者制定的現行法以及事實上具有約束力的法院判例總結為原則與原理并在此基礎上通過類推適用于法律續造的方式填補可能的法律漏洞。[5]在這種意義上,康德認為法教義學是“純粹理性未先批判自身能力的前提下的運作過程”[6]。換言之,在法教義學中,制定法被視為大體上是合理的,即使在對現行法進行批判時,這種批判也總是在現行法秩序的體系范圍內進行,而不會涉及體系自身的效力。[7]
在經歷近四十年大規模的立法活動以及與之相伴的政策法學之后,解釋和適用既有法律便成為法學活動的重心。在大量的制定法為法律解釋與適用提供了基本框架條件的情況下,將既有制定法的規定(在我國尚包括司法解釋)進行系統整理,同時根據司法實踐中常見案件形成類型,從而為具體的法律適用提供可資借用的具體操作指南,便成為法學的基本任務。概觀以成文法為主要表達形式的歐陸法系,在相關法律制定之前,法學總是以為法律制定提供理論上的準備為核心;一旦立法機關權威性的將法律文本確定下來,法學的中心任務便是實現權威文本與生活事實的對接,將立法者所確定的利益考量實現于個案之中。就此,如何確保制定法所抽象確定的應然價值在豐富具體的實然生活中平等地實現躍居前臺,法學自當為此貢獻力量,將抽象的規范與具體生活拉近,減輕法律適用者的論證負擔。而這正是法教義學的工作重心,因此,正如Stürner教授所言,在所有受啟蒙運動影響的西方法律文化及其繼受者中,均有法教義學的存在。[8]其間的差別僅在于教義學的具體運作方式的不同。作為繼受型法律體系典范的日本,在民法典頒布不久后便進行了理論上繼受德國民法學的概念與理論,從而建立發展了自己的法教義學并形成了與司法的良性互動。[9]同樣作為后發繼受型法治類型的我國,經歷了幾十年批判法學和政策法學的“洗禮”,在法學教育和法學研究轉向司法實踐的道路上還剛起步,在法學的教義化的征程上路途依然遙遠,因此有必要澄清一些基本問題。
法律必須通過語言的媒介、形成文本以傳達其內容,因此法學必然是一種文本科學(Textwissenschaft)。而與其他的文本科學(文學、史學)相比較而言,法學文本(法律規范)的主要特征在于其因立法者的權威制定而能夠主張自身具備效力(Geltung),亦即主張在實踐中應當得到文本受眾的遵守。實踐導向的法學也與法律規范一樣存在效力主張[10],其主張司法者在解決個案中將法規范以及在法規范基礎上發展而來的教義學語句共同作為裁判的依據。而法教義學的這種效力主張的依據更多的是源自實踐理性。
1. 在有限的時間內形成裁判的壓力
將立法者表達于抽象規范之中的價值判斷在具體個案中實現,是司法實踐的基本任務。為此,法律適用者必須在各訴訟法規定的不可推后的期限內對易變的、甚至立法者可能并未預見的到的案件情形給出適當的裁判。此時,司法者不但需要將抽象的概念與具體的生活事實相互拉近,對規范予以具體化的同時將生活事實形成案件事實,實現應然與實然的對應。甚至在面臨法律漏洞時,在不得拒絕裁判原則的壓力下,司法者也不得不對比做出適當的因應。與一事一議的解決模式相比,法治因其為受眾提供穩定的可預期性而為人們所追求,因此旨在為司法實踐預備可資適用的行為指引的法教義學必須在較低維度上就某種具體案件類型給出解決模式的同時,以鳥瞰的模式整理總結出承載某一法律規范、法律部門、甚或整體法秩序的基本價值目標,以備司法者在遇到疑難案件時自行在已有解決方案體系中嵌入符合既有價值目標體系的新的解決方案。
2. 法律用語的多義性與不明確性
以語言為媒介的法律文本必然具有語言所固有的不準確性。德國法學家Puppe就此曾舉在實踐哲學中非常著名的郎斯多夫艦長案(Kapit?n Langsdorff)來說明。[11]在面對占絕對優勢的敵軍時,朗斯多夫艦長命令所有的艦上官民沉艦離開,而非戰斗到最后的一兵一卒。兩名倫理學家對艦長的行為是勇敢還是怯懦發生了爭議。顯然,他們所爭議的并非事實本身,而是二者對勇敢與怯懦的理解不同。這種概念的模糊性對某些學科而言構成一種優勢,然而法學卻不在其列,因為需要從這些概念中得出具體的實踐指引,亦即“使用特定概念的法規是否適用于特定案件”。[12]對案件的當事人而言,這些法規的適用與否則攸關訴訟的成敗,涉及每個個人的切身利益。
因此法學在長期的傳承中形成了大量的專業術語(法言法語),以使得自己更加精確。這種術語不勝枚舉,如民法上的權利能力、行為能力、法人、代理、無因管理、不當得利,刑法上的行為、構成要件的符合性、違法性、罪責、正犯、想象競合,公法上的基本權利、行政行為、行政處罰等等不一而足。盡管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用語的精確性,但是這些專業術語的內涵及其射程亦并非毫無爭議。更為重要的是,法規范的抽象性、穩定性與對生活的開放性使得規范中必然使用大量的日常概念,這些概念有著相對確定的概念內核,但在邊際領域卻充滿爭議。司法實踐中存在大量此類案例,如德國聯邦最高法院曾面臨行為人以“鹽酸”傷害受害人是否構成德國刑法典第224條第1款第2項中的使用武器傷害他人的情形[13]。 對于“武器”這一日常概念看似存在明確的內涵,然而一旦涉及具體案件便可能發生爭議。首先,這是否要求作為武器對象之物具備一定的形態(固體)?其次,作為武器對象之物是否僅僅限于可動之物,例如當行為人以受害人的頭撞向墻壁而造成嚴重傷害時,墻壁是否構成武器?這僅僅是立法者使用了單純的描述性概念時帶來的爭議。在立法者為因應社會變遷適用所謂的規范性概念,甚或一般條款時,這種概念的不確定性與多義性便更加嚴重了。何謂民法中的“誠實信用”、“公序良俗”?德國刑法典第211條第1款第5項中的卑劣動機(niedrige Beweggrüde)又意味著什么。出于政治上的動機而刺殺獨裁者的動機是否卑劣,替父報仇又如何?這些概念隨著時代與社會依其所存在的社會整體秩序的不同而有著不同的意涵。[14]正如Rüthers教授所言,“他們如同個人一樣,無法抵御時間的力量”。[15]在現行法秩序的整體框架中對這些概念做出符合時代與體系的解釋便是法教義學的重要任務。
由此可見,法教義學的形成以法律規范的權威性為出發點,以獲取具體案件中可適用的法規范(Rechtsgewinnung)為目的,以通過解釋、整理、加工法律文本、司法判決,拉近規范與現實為其基本活動。因此,法教義學的操作過程在本質上亦即法律獲取的過程。
在傳統上,人們將法律的使用單純的視為三段論式的涵射過程,亦即具體案情(小前提)與可適用的法規范(大前提)完全確定的情形下,通過邏輯推導而得出結論的過程。[16]在此,事實的認定(Tatsachenfeststellung)與規范的獲取被設定為自明性的;法官如同自動售貨機一樣,僅僅通過形式推理的方式就可以解決所有的法律問題。然而,這種將三段論的演繹推理視為可解決法學上一切疑難雜癥的萬應靈丹的觀點顯然不符合司法實踐的基本情況。早在1975年Larenz教授就論斷,法律規范的適用“不僅僅是有概念組成的大前提條件下的涵射”。[17]恰如Kaufmann教授指出,“大量涵射之外的標準進入到了方法論之中, 如詮釋學上的前理解、詮釋學循環、類型、次序概念、開放體系、比較個案、個案規范,繼而是除經典的四要素(語法、邏輯、歷史與體系要素)之外不可計數的解釋標準,如法律后果的評價、正義、衡平、法安定性、法感、實用性、法的統一性。所有這些要素都無法被安置在純涵射模式之下。[18]”撇開司法實踐中極為棘手的事實認定,僅就法律獲取而言,形式化的邏輯推導固然能確保結論的真值性(正確性),但卻忽略了社會的易變性。因此,盡管形式推理為法教義學的基本方法,但其僅僅為教義學的展開提供了基本的框架條件,在此一框架條件中,各種不同的不同的方法共同服務于規范獲取這一目標。
1. 形式解釋與實質解釋
在推進我國(刑)法學教義化的過程中,形式解釋與實質解釋是始終繞不過同樣也是最具爭議的問題[19]。對在不同意見中選邊站隊習以為常的法學專家們而言,這又一次意味著在不同的意見中選擇自己的立場。實質解釋論者認為,應當透過法律規范的文義,探究法律規范的保護目的,從而得出適當的結論。例如,張明楷教授認為,在解釋刑法上的構成要件式,應當以保護法益為指導,然后確定構成要件的具體內容;對違法性的與責任進行解釋時,也必須達到值得科處刑罰的程度;在某種行為位于某一需罰行為位于刑法法規的概念邊際時,應當通過擴大解釋,實現處罰的妥當性。[20]與實質解釋論者相比,形式解釋論者“特別強調位階上的差異,甚至認為位階上的不同從根本上導致二者在其他問題上的分歧”。[21]與形式解釋強調法律規范以及由法律規范所構成的體系具有絕對價值不同,實質解釋論者認為,為追求實質的合理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既有形式。因此,實質解釋者批評形式解釋者為體系而體系;形式解釋者批評實質解釋者為司法恣意大開方便之門。
筆者以為,表面上的爭鋒相對背后隱藏著的爭議其實并非如兩派大將所主張的那樣激烈。沒有任何形式解釋的提倡者會主張完全不適當的法律適用,也不會有任何實質主義追隨者在完全違背形式邏輯的前提操作法教義學。正如德國學者Joerden在論述法學與邏輯的關系時所言,“人們一方面懼怕邏輯法則限制了法學上裁判的發現從而錯過了被認為是公正的裁判,另一方面也沒有任何法律人會欣然承認自己的學科是不符合邏輯的”。[22]像概念法學一樣,借助于概念金字塔頂端的理念(Idee)通過純粹形式邏輯推演建構起概念金字塔并在此基礎上制定出無所不包的完美法典早已被證明是孩童般的戀父情結。[23]在經歷了利益法學的批判后,概念法學早已為人們所鄙棄,但是人們沒有也不可能離開概念與體系來推行法治。正如沒有內容的概念是盲目的一樣,沒有體系的內容將是雜亂的;試想一下,若體系不存在,我們的所有法律將沒有被視為體現理性最高成果的總則部分。當社會發展到今天的復雜程度而法律規范自身還雜亂無章時,司法者根本不可能得出適當的結論。同樣,形式推理僅僅為法教義學的運作提供了最基本的框架,其內容需要通過價值判斷進行填充。徒法不足自行,離開了社會、政治、經濟、倫理,法律僅僅是空中樓閣。形式法治與實質法治并非如法律規則的適用一般,是一個全有全無(Alles oder Nichts)的問題,而是一個或多或少(mehr oder weiniger)的問題。其實這種形式主義與實質主義的矛盾沖突伴隨著法律而一同產生,在法哲學上表現為從古希臘延續至今的自然法與實證主義之爭。德國法學家Radbruch通過將法安定性(Rechtssicherheit)與個案正義(Gerechtigkeit)共同視為法理念的要素來緩解二者之間的張力。[24]
2. 體系思維與問題思維
與形式解釋和實質解釋對立相關但不完全相同的推行法教義學的方法是體系學的方法與以問題為導向的論點學(Topik)的方法。[25]體系方法“是通過將抽象的思考任務分解單項的思維步驟或決定步驟并將以合乎邏輯的方式將這些步驟予以整理”。[26]這種方法是最突出的特征是強調邏輯的運用。在民法領域,在經歷歷史法學派的推廣后,體系思維在概念法學中演變成純粹為概念而概念的體系,后來在利益法學主張體系應當關照利益的批判下迅速的聲名狼藉[27];而在刑法中,對體系的信仰表現在不同的犯罪論體系對正確性的獨占主張,直到各犯罪論體系的追隨者們發現,自己體系中的認識也可與其他體系兼容時,這種論爭便迅速平息了。[28]隨著體系思維的沒落而崛起的是所謂的問題思維(Problemdenken)。與體系思維從體系內部通過邏輯推導得出個案的解決方案相比,問題思維并非從體系出發,而是通過對個案的討論獲得其解決方案。由于將體系思維與抽象思維對立,容易使人認為只有問題思維才提供問題的解決方案,因此,正如Canaris所言,問題思維這一術語是容易引人誤解的。[29]
在法律規范程幾何級膨脹的當代復雜社會中,鳥瞰整體法秩序或某一法律部門難度日益加大,司法實踐長期積累的大量案例更是增加了這種復雜度,故而問題思維一經提出便獲得了實務界的回應。例如,德國聯邦最高法院在關于正犯與參與的區分中,不再使用可直接以往的主觀說[30]或其他可以直接涵射的一般概念,而是對個案中“所有相關情形進行評價性的整體審酌”具體予以認定。[31]盡管聯邦最高法院對應當納入整體審酌的情勢給出了指導性的列表,然而由于該列表具有開放性,因此哪些具體個案的情形應當納入審酌的范圍成了完全由法院自行確認的領域。部分學者認為,聯邦法院的這種做法避免了理論上毫無意義的爭議而對其持歡迎態度[32],而另一部分學者則認為,聯邦最高法院的做法代表著法學與司法的倒退,其將導致各高級法院的武斷與不平等對待并使得下級法院和檢察機關無所適從。[33]
在本文看來,問題思維方式固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個案得到更公正的處理,但卻不能取代體系思維。體系思維的優長之處在于使司法更加平等、裁判更易于被審查、減輕法官的工作負擔、為法官的法律續造提供指南。[34]放棄體系思維意味著放棄由此帶來對司法的課可預期性以及法律適用的平等性。因此,也許更恰當的方法是在教義學的操作過程中在遵循體系要求的情況下引入問題思維,使二者能夠兼容共存。在刑法領域中,Roxin所提出的以評價為導向的體系就構成了建立這種體系的一種嘗試。
這種以評價為導向的體系思維要求體系雖然在運作上具有封閉性,但在內容卻具有開放性。所謂運作上具有封閉性,是指體系保有自身的運作規則,不受體系外要素的干預;而內容上的開放性能夠確保體系能夠不斷的注入新的血液。此時,“體系并非知識本身,而是知識的載體,但卻是解決復雜問題不可或缺的載體”。[35]
1. 系統化
從體系視角出發,法教義學將分散在眾多法律文本中的法律規范予以歸類于體系化,厘清不同法律規范之間的層級與附屬關系,從而使得法律適用者在適用法律時能夠按圖索驥,更加容易與準確地找到所需要的法規范。同時,將零星散亂的規范融入體系后也便于我們對這些規范進行理解與掌握,加強了單項規范或單個法律文本的可學習性與易教授性。[36]法教義學的這種系統化功能承擔著兩項任務,其一是傳承既有的知識,其二是法律規范進行理性化。法教義學將既有的法學知識納入體系并使其接受體系的檢查,一方面使得好的解決方案得到保留,另一方面開啟了通過系統更能實現解決方案更新的可能性。需要注意的是,法教義學對規范的體系化并非僅僅是一項整理工作,更多的時候還具有創造性。任何法律領域的規范自身并非天生的便自成一體,即使在法律草案完全由法學專家所起草時亦不例外。這是由于對許多構成體系節點的爭議問題,立法者不擅加決斷而是讓學說與判例在時間的洗禮中慢慢沉淀積累將更加符合實踐理性的要求。舉個例子,德國刑法典關于犯罪論的規定是相當不完整的,對于因果關系、客觀歸責其并未作出任何規定;對于故意、違法性、罪責等構成犯罪論體系基礎的要素也僅僅規定了其不具備時的情形。但這并不妨礙德國刑法教義學在現有刑法典的基礎上通過對不同學說之間以及學說與判例之間的對話就犯罪論體系達成共識。其間,法教義學的創造性躍然紙上。此外,體系思維所帶來的融貫性也在法教義學中得到了保留,保障了法律適用的平等性與統一性,并最終推進法安定性這一法治的核心要義。在法教義學基礎之上培養出來的法律人由于具備相對一致的思維模式,有助于構建法律人的共同體,使得在同一交流平臺上的法學對話成為可能,并最終使得法律實踐中的決定具備事后的可審查性。
2. 具體化
除了對權威性的規范文本進行整理外,法教義學還負責對對抽象的規范進行具體化,拉近規范與個案之間的具體,形成案件類型這一規范與事實之間的中間層(mittlere Ebene),超越規范與事實的二歧鴻溝,闡明法律規范的的內涵與射程,使得法律適用者“無需在每個個案中均需返回基本原則”[37]的同時,確保其結論與體系的契合性。通過司法實踐中出現的案件情形以及學說上對其給出的答案的歸類與整理,法教義學存儲了特定的法律問題可能存在的解決模式,形成通說,使得用法者可直接將新出現的某一生活事實歸入于相應的規范之下,在一定程度上讓法律適用成為一種程式化的過程,避免了在每一項個案中均需進行耗時費力的論證,降低了法律實踐的成本,減輕了法律適用之人的負擔。[38]這在應予適用的法律規范可能是一般性條款時表現得特別明顯,通過對較長時期內的學說與判例的整理,法教義學通過形成案件類型的方式實現了對這些條款的除規范化(entnormativieren),使得對其予以適用成為可能。
3. 批判
如前所述,法教義學需要對散亂的法律規范進行整理,并總結出構成這些規范指導原則的原理與定理。通過體系的歸類,法教義學有助于批判性的審視現行解決方案,發現并清楚違反既有體系的解決方案,以符合體系的方式填補現行體系中存在的法律漏洞、完成法律續造工作。在超出漏洞填補與法律續造的界限而需要立法進行干預時,法教義學可以為新的立法工作準備符合現行體系的法律草案,保持法律體系的一貫性與新規范的體系兼容性。在這方面,德國民法為我們提供了大量的實例,交易基礎的喪失、締約過失、積極侵害債權等現行法上的制度都是首先經由法教義學提煉出來,然后逐漸為司法判例所接受并最終納入制定法的。
在我國目前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在法學教育和法學研究中推廣法教義學達成共識的基礎上,法教義學如何具體應用與操作成為我們面臨的現實問題。就德國發展的經驗來看,法教義學的推廣不能僅僅停留在法學研究上,更應當從法學教育和法律實踐方面著手,因為法律實踐正在塑造著我們日常生活,而法學教育承擔著培養塑造我們法律生活之人才的重任。但是另一方面,法學教育和法律實踐都離不開法學研究上知識的積累。我國過去近四十年的立法工作以及法學知識上的積累是我們推行法教義學的基礎。在這方面,已經相對完善的實在法體系為尊重實在法權威的法教義學的實行提供了最現實且最重要的條件,離開大量的制定法,法教義學便失去了出發點。而法學理論上的整理與積累為我們展開對以制定法的整理、解釋、適用為核心的法教義學工作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因此,今日推廣法教義學可謂恰逢其會。在法教義學的具體推廣上,我們可以將其分為法學教育、法律研究和法律實踐三個方面。
1. 法學教育[39]
首先應當改變的是作為法學教育基礎的教科書的體例與模式。我國傳統法學教科書以系統介紹法學知識為核心,其中不乏精彩的立論和論證。但最重要的不足在于不以本國既有法律規范為核心且缺乏對法律實踐的關注。如果翻開任何一本德國法學教科書,除最前面介紹基礎性背景知識的部分外,無一不是圍繞著對本國制定法規范的適用以及對司法實踐中出現的實際案件的整理與評述為中心,甚至有學者完全以判例為出發點來系統解釋制定法與闡釋法學知識。[40]閱讀這類法學教科書成長起來的法律人自然不會是“理論上的巨人,實踐中的侏儒”。毋寧說他們自始便對制定法所代表的實在法保持著敬畏,思考著的服從(denkende Gehorsam)[41]著制定法。
其次,推行法教義學導向的案例分析。[42]
最后,加強對法學方法的教育與訓練,使得學習者形成方法上的自覺。法學方法是關注法律實踐,因此是一種“實踐的理論(Theorie der Praxis)”,[43]其核心在于處理法律時如何使用正確方法這一規范性問題。[44]盡管在法律實踐中,司法者更多的是依據自己的前理解(Vorverst?ndnis)生成一項裁判,然后再進行證成。然而這并不妨礙法學方法在其中的重要作用。一方面,在經過完備法學培訓的法律人而言,前理解往往是將一些借由經驗或訓練而習得的思維方式與判斷模式內化為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法感,這在很大程度上保證了這種前理解的合理性;另一方面,按照前理解所生成的裁判在證成過程中必然會接受法學方法的檢驗,一旦已生成的裁判未能經受住法學方法的檢驗而被證偽,則司法者必須重新對其予以檢討。而在與裁判生成過程相反的案例解答過程中,答案的生成過程本身也是答案的證成過程,因此法學方法在答案的生成過程中便會適用。
2. 法學研究
在我國的法學研究中,理論上的旨趣往往引導著研究者,而較少關注司法實踐;而當司法實踐中出現問題時,法院也更多的自行解決而不求助于象牙塔里面的法學家們。這種“雞犬之聲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無疑是對二者均不利的。在德國,“聯邦最高法院的判決中通常會引用相關的文獻,而科學文獻也對聯邦法院的判例極為尊重”。[45] Schünemann教授甚至認為,法學構成了審查司法的第四種國家權力。[46]尤為值得一提的是,一旦聯邦最高法院做出了一項重要判決,聲名卓著的法學家們便會樂此不疲的撰寫案件評析。[47]而這些案件或使他們更加堅定自己的立場,或對自己過往的定見進行修訂。而今后的司法實踐在涉及類似問題時,也會參考案件評析,以便得出更加適當的裁判。對我國而言,在法學研究中注重案件評析不但有助于法律人共同體對司法實踐的監督,促進司法質量的提高,而且也有利于我們繼受他國的法律和法學在本國生根,促進法學研究的本土化,推動法學研究的深入。王澤鑒教授《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便是這方面的范例。
3. 實踐經驗
實踐指向的法教義學最終應當服務于法律實踐,故而完備的法教義學要求教義學的研究者與學習者具備法律實踐所要求的方方面面的知識儲備。作為法教義學的原產國,德國完全法律人的培訓不但要經歷科學教育這一掌握建立在規范性文本基礎之上的知識體系的階段,然后參加以此為內容的第一次國家考試,此后還需要在多個不同的崗位上參加為期兩年的實務訓練,在晦暗不明的案件事實中去身臨其境的體會案件當事人之間的利益沖突,掌握法律案件的實際解決程序與證據規則,在查明案件事實的基礎上準確的獲得應予適用的法規范,制作相應的裁判文書。只有完成這個階段的法律人方能參加所有完全法律人均須經過的第二次國家考試。欲從事實務之人,可借由該階段的訓練完成從理論到實踐的轉變并掌握各種實踐中的操作指南;對研究者而言,經歷這種錘煉可以使其在以后的研究中不但考慮到自己在教義學提出的解決方案的公正性,也同時顧及解決方案的可操作性,從而真正發揮教義學服務實踐的功能。就我國當前法律人的培養模式而言,讓習法者在經歷四年的本科教育后再經歷兩年的實務訓練不具有可行性,但可行的是在司法實踐部門與為其培養人才的高校之間進行深入交流,讓法律適用者的實踐經驗進入課堂,使研究者的理論之光照進法庭。借由這種方式,法教義學既可以指導實踐又接受了實踐的檢驗。
在時下的法學研究中,法教義學是一個時髦的詞匯,盡管就其概念或有爭議,但其背后所隱含的對法安定性、個人行為及其后果的可預期性、法律適用的平等性所代表的正義的追求,是古今中外所有法律人孜孜以求的理想。在大規模的立法活動已經或即將完成(民法典)的時代背景下,法學研究的重心已然向公正平等的法律適用發生了轉移,這也促使以實踐為導向的法教義學漸成顯學。厘清法教義學在理論上的種種爭議、說明法教義學所具有的優長、論證我國推行法教義學的可行性固然重要,但當前面諸項工作達到一定階段后,我們需要做的是求同存異,在各部門法中起而行之,具體的推廣教義學。一方面,我們需要在傳統的一傳授法學知識為模式的法學教育中加入案例分析的課程,培養習法之人運用習得的與法規范相關的知識解決實際案件的能力;另一方面,我們需要將理論知識轉化為實踐智慧,讓學說與判例緊密結合,推廣注釋書、法律評注的撰寫,推動法律實踐向法學研究提出問題,法學研究向法律實踐提供答案,使實踐成為理論的源頭活水,理論成為實踐的戰備倉庫,最終推進法律適用的平等性、可預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