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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本回目: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
詞話本回目:佳人笑賞玩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
上回咱們說了吳月娘等人在李嬌兒家做客的情節,現在先放下她們,且說咱們的男主西門慶這伙人,這天他和應伯爵、謝希大兩個人在家里吃了飯之后就往燈市里去游玩。三個人來到了獅子街東口,西門慶因為自己的妻妾們在李瓶兒赴宴的緣故,生怕被她們看到自己,于是便不到西街這邊來看大燈,三個男人只溜達到賣紗燈的這塊就返回去了。卻沒想到,轉過一個彎,猛然撞到了孫寡嘴和祝實念,只見這二人一邊行禮一邊說:“哥,好幾天沒見到你了,俺們心里十分想念吶。”說著,抬起頭,看見應伯爵和謝希大二人站在身后,開口罵道:“好哇,你們這兩個天殺的好人,你和哥來街上逛,就不說叫俺們一聲兒!”
(作者并沒有一直寫到李瓶兒家散席,而是劈開一掌轉寫西門慶這邊的情況了,這叫“文家勾搭”,妙得很。雖說《金瓶梅》慣用“史筆”,史筆的意思就是史冊的寫作套路,最典型的當屬司馬遷的《史記》。我們知道史冊記錄是有其記錄特點的,比如:
1.按照時間脈絡記敘人物的一生——對應西門慶人生的流水賬
2.同一個人物會出現在不同的“本紀”“列傳”和“世家”等里面——對應人物的不同視角和描寫角度,情節的重復性等
3.對事件的精巧裁剪和選用安排——事件的繁簡取舍
4.出色的細節描寫和心理描寫
5.個性化的語言——對應《金瓶梅》里的話語敘事
6.對比襯托
等等
《金瓶梅》的寫作手法之妙遠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講清楚的,但這個作者用寫史記的方式來寫一本小說也算是中國歷史第一份的人物了。這里西門慶和兩個看得上的幫閑在街上溜達,礙著妻妾的緣故沒有繼續往前走然后就遇到了兩個看不上的幫閑——孫寡嘴和祝實念。
其實西門慶并非一開始就看不上孫寡嘴和祝實念的,最起碼在第一回結拜的時候沒表現,慢慢地,隨著西門慶自身財富的增加,他越發看不上幾個昔日的結拜兄弟了,除了應伯爵和謝希大。
這種偶遇多尷尬呀!咱們看這兩個討厭鬼是什么表現?二人先是給西門慶作揖問好,嘴里說著想念的肉麻話,然后他們看到了西門慶身邊的應伯爵和謝希大,立馬罵了起來,說對方陪著西門慶出來玩卻不叫他們一聲。叫他們干啥?并不是為了賞燈,而是為了蹭吃蹭喝。十兄弟之間的復雜關系,三言兩語就道了出來,這里還只是五個人相遇,另外四個幫閑又是何種情況呢?死去的花子虛又是何種情況呢?
小小一個場景,多少對比襯托和不寫之寫的涵義呀。)
西門慶說:“祝兄弟,你錯怪他們兩個了,我們也是剛才在路上才相遇。”
祝實念說:“哥,現在看完燈,這是要到哪里去?”
西門慶說:“同眾位兄弟到大酒樓上喝幾杯吧。本來想請大家到家喝的,只是我家婆娘們今兒都出去做客去了。”
祝實念說:“既然哥要請俺們到酒樓上喝幾杯,何不到院里去看看李桂姐呢?就當大節下給她去拜拜年,去她家混一混。前天我們兩個在她家,她對著我們哭的眼淚連成了線!說她自從臘月里身子不好到現在這么長時間,大官人也沒說去看她一次。哥今天倒閑,不如別去大酒樓了,俺們情愿陪著哥哥進院去走走。”
西門慶記掛著晚上跟李瓶兒的約會,因此推辭說:“今天我還有些旁的事,明天再去吧。”話一出口,幾個幫閑死拖活拽,嘰嘰呱呱,沒奈何,西門慶只得跟大家往勾欄院的方向去了。這可真是:
柳底花陰壓路塵,一回游賞一回新。
不知買盡長安笑,活得蒼生幾戶貧?
(原來并不是偶遇。因為這段時間西門慶和李瓶兒打的火熱,中間又經歷花子虛去世,西門慶很長時間沒有去勾欄院看李桂姐了。可能大家會問:西門慶是按月包養李桂姐,不去看她又不耽誤給她月錢,何必非要西門慶過去呢?
勾欄院需要人氣,西門慶確實是按月給李家錢,但如果西門慶到場,好酒好菜吃著,吹拉彈唱聽著,這些額外的消費,只有西門慶登門的時候才有機會賺到這筆錢,而且西門慶是個活招牌,又是本地的一霸,娛樂場所會不希望他去捧場嗎?
估計祝實念和孫寡嘴收了李家院子的好處,他們倆一直在找機會堵西門慶呢!這段大家有沒有覺得眼熟?想想武大郎剛死的時候,西門慶忙著娶富婆孟玉樓和嫁女兒,有兩個多月沒有去找潘金蓮。那時候潘金蓮十分焦慮,一邊暴打迎兒出氣,一邊低三下四地宴請王婆央求她幫著去找西門慶。那時候的王婆在大街上遇到了從勾欄院里喝得半醉的西門慶,是偶遇嗎?即便不是在街上,王婆也一定會在其他地方找到西門慶。這里也一樣。
試問:應伯爵和謝希大有沒有幫著祝實念和孫寡嘴拽西門慶?想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得思考他們倆想去勾欄院還是大酒樓。答案顯而易見。)
這西門慶和四個幫閑一起來到了李家,那李桂卿正畫好了妝站在門口等著呢。見到眾人到來,她忙把大家迎接到廳上。
祝實念邁著四方步,高聲叫喊:“快請你家三媽出來!這次多虧了俺們,今天可把大官人請來了。”(這都是老步驟了,第一步先邀功,第二步上好酒好菜。)
很快,老虔婆拄著拐杖出來了,和西門慶彼此行了禮數。說:“老身也沒有怠慢過姐夫呀,怎么這么久也不進來看看俺家桂姐兒呢?想必是在別的地方另找了個新表子吧。”
祝實念插嘴說:“你老人家真是能猜會算,俺們這大官人最近剛相了一個絕色的表子,每天都跟她在一塊,不想你家桂姐了。剛才要不是俺們二人在燈市里撞見,把他拉過來,他還不來呢!三媽不信,你問孫伯修(孫寡嘴)就是了。”說完,又指著應伯爵和謝希大二人說:“這兩個天殺的,和哥都是一路神只。”
(掃痕一直沒講“表子”這個詞語,文本就寫作“表子”。這個不是錯別字。
明代周祈 《名義考·人部·夃表》里說:“俗謂倡曰表子,私倡者曰夃老,表對里之稱,表子,猶言外婦。”
由此可知,“表”是對應著“里”來說的。“表子”和“戲子”常一起出現,這個詞語并不完全是中性詞,但也沒有我們想的那么壞,就是指女支女或情婦而已。不同的人說出來有不同的感情。李三媽作為老鴇子,她很喜歡說表子這個詞,幫閑也很喜歡說,西門慶、花子虛等人不大說。這個詞很普遍,古文小說戲曲中常見。這個詞有點像現在的“情人”一詞,如果說“小三”,那么妥妥的貶義詞,貶義中還帶有侮辱性,但要說“情人”,感情立刻就模糊起來了。)
老虔婆聽了,哈哈大笑說:“好個應二哥呀,俺家又沒惱著你,你為啥不在姐夫面前幫俺美言一句呢?雖說姐夫身邊嘰嘰嘎嘎的人不少,但常言說:'好子弟不嫖一個粉頭’,又說:'天下錢眼兒都一樣’。不是老身夸口說,我家桂姐也不丑,姐夫自個長著眼,也不用別人告訴他。”
孫寡嘴說:“我實話跟你說吧,哥如今新找的這個表子,不是你們里邊院里的,而是外邊的表子。”
西門慶聽了這話,趕著孫寡嘴只是打。轉頭對李三媽說:“老媽,你別聽這天災人禍的老油嘴在這里胡說八道,這個天殺的嘴里就沒好話!”
孫寡嘴和眾人笑成一片。
西門慶從袖子里掏出3兩銀子(3000元)出來,遞給李桂卿,說:“大節間,我請眾位朋友喝一杯。”
桂卿不肯接,轉手遞給了李三媽。
李三媽說:“怎么滴?姐夫這是誠心要笑話俺家嗎?這大節下的,我們家就拿不出個酒菜來管待眾位老爹嗎?何必叫姐夫破費,巴巴的拿銀子出來。顯得俺們院里人家就只是愛錢一樣。”
應伯爵走過來說:“老媽,你依我說,還是收了吧。快安排酒菜來給我們吃。”
李三媽接話說:“這個情理上使不得。”說著一邊假意推辭一邊把銀子接過來裝在了袖子里。只見這老虔婆深深行了個禮,對西門慶說:“謝姐夫的布施。”
應伯爵說:“三媽,你別走,我說個笑話給你聽:說有一個子弟在勾欄院里嫖小娘兒,有一天他有來到勾欄院,裝作一個窮人。老媽媽看他衣衫襤褸一副窮鬼樣兒,不理他。他坐了半天,連杯茶也沒人上。這個子弟說:'媽,我餓了,有飯菜端上來些。’老媽說:'米缸里都空著呢,我去哪兒給你弄飯來吃?’子弟又說:'既然沒飯,那就拿些水來吧,我洗把臉。’老媽說:'最近手頭沒錢,沒錢買水,這都好幾天沒給送水來了,哪兒給你弄水來洗臉?’這子弟聞言從袖子里掏出一塊十兩的銀子(1萬元)放在桌子上,叫對方去買米買水去。老媽慌得趕緊說:'姐夫吃了臉洗飯,洗了飯吃臉!’”
笑話講完最后一句,把眾人都說笑了。
老虔婆說:“哎呦呦,你還是這么會取笑,笑笑也就算了,你說的這個笑話,自古有這么說的卻沒真這么做的。”
應伯爵說:“你把耳朵拿過來,我跟你說:大官人最近找的那個表子是花二哥的表子。就是后巷的吳銀兒!他不要你家桂姐啦!”
虔婆笑著說:“我不信,俺家桂姐的模樣技藝,不是我今天夸口,難道她還比不過那個吳銀兒?!俺家和姐夫是快刀割不斷的親戚。【眉批:又映李嬌兒,文情深冷之至。】姐夫是啥人?遇到真事,是塊金子也能估出個成色來!”說完,走到廚房安排酒菜去了。
(哎呀,哎呀,這一大段太妙了。李三媽呀李三媽,這個女人不簡單呀!
孫寡嘴進門邀功無需多言,大家一看便懂,他在邀功的同時順帶著拉踩了一下同行應伯爵和謝希大。但是鬼精靈應伯爵并沒有接話,接話的是李三媽。為啥?
李三媽不可能愿意得罪幫閑第一人,應伯爵和謝希大和李三媽合作的也不錯,李三媽沒必要順著祝實念的話踩應伯爵一腳,況且,西門慶明顯跟應伯爵更親近,李三媽會不知道?西門慶護著的人,她能得罪嗎?還有,祝實念邀功也要有度,一遍遍的表白他的功勞,李三媽也怕對方訛她一筆。因此,咱們大家看李三媽的話,很有意思:
——“好應二哥呀,俺家又沒惱著你,你為啥不在姐夫面前幫俺美言一句呢?雖說姐夫身邊嘰嘰嘎嘎的人不少,但常言說:'好子弟不嫖一個粉頭’,又說:'天下錢眼兒都一樣’。不是老身夸口說,我家桂姐也不丑,姐夫自個長著眼,也不用別人告訴他。”
此話一出,不知不覺把應伯爵的過錯帶過去了,而且話題轉移到了自家李桂姐身上,順帶夸了一下西門慶的眼光。話里的那兩句俗語,大有妙趣。'好子弟不嫖一個粉頭’,這是為西門慶開脫,聲明一下自己不會管西門慶的自由,想嫖誰這是消費者的自由;'天下錢眼兒都一樣’,這是為自家開脫,也是敲打西門慶,天下的money都一樣,賺誰的不是賺,我們家可以賺你西門慶的錢,也能賺東門慶和南門慶的錢,你要是不來我們院子,就別占著茅坑不拉屎,我們桂姐還年輕呢,長的也漂亮,可不能叫你耽誤了賺錢的機會。
一席話,祝實念、應伯爵、西門慶聽懂了嗎?都聽懂了。但接話的是祝實念,接下來他制造危機感,嚇唬李三媽,同時半抖落出一個事實——西門慶和李瓶兒勾搭上了。李瓶兒就是祝實念嘴里的“外邊的表子”。大家看這種話呀,真真假假,說一半藏一半,讓人猜不透祝實念是在插科打諢說笑話還是在借機傳達某些信息。
反正西門慶聽出了祝實念話里的意思,于是追著祝實念打,大家笑成一片。然后西門慶趁機拿錢給李三媽,這是回應前面李三媽'天下錢眼兒都一樣’這句話,但他并不是直接遞給李三媽,而是給了李桂卿。
李桂卿不知道接不接,她忙把決定權甩給李三媽。
李三媽說了點場面話,話里話外那意思好像今天這頓飯的花費由李家院子出,但,這是勾欄院耶,會真的想讓大家白吃白喝嗎?于是咱們的機靈鬼應伯爵說話了。
——“老媽,你依我說,還是收了吧。快安排酒菜來給我們吃。”
簡單幾句話,輕松替李三媽解了圍,然后話題轉移到了安排酒菜上。這李三媽也就把錢收了起來。應伯爵用實際行動向李三媽證明了自己的幫閑能力,一句話就能定生死,你李三媽,知道該仰仗誰了吧!祝實念?孫寡嘴?他們算個鳥呀。
李三媽收了錢,有些打臉前面自己說的大話,她是怎么化解這種打臉的尷尬呢?
——“謝姐夫的布施。”
用魔法打敗魔法,“布施”二字輕松化解,咱們知道布施是佛教里的用詞,李三媽角色扮演,偏要說西門慶布施李家,插科打諢,嘻嘻哈哈就這么混過去了。
然后,咱們的機靈鬼又開始作妖了。他作妖的時候就愛講笑話,笑話的主人公大多就是勾欄院里的人,諷刺了一下李三媽愛錢的事實。大家以為應伯爵這是在干啥呢?他這是在做給西門慶看呀。西門慶才是財主爺,前面他一句話讓李三媽收下了西門慶的三千元,這兒會他得抓緊諷刺一下李三媽,向西門慶表明自己的立場:大哥,我永遠都站在你這邊。
笑話講完,哄堂大笑,李三媽一句“自古有這么說的卻沒真這么做的。”死鴨子嘴硬,又是一招化解。
最后,應伯爵放大招了,他說西門慶現在的新表子和花子虛有關。這話一出,大家吸了一口冷氣。緊接著,他才說出“吳銀兒”。大家松了一口氣,說話喘大氣這是應伯爵插科打諢慣用的伎倆。真真假假,半露不露。李瓶兒這個名字雖沒真的說出來,但在座的這些人中有幾個不知道呢?我想,大部分都知道吧。
李三媽說了最后一段話,點了一下“親戚”關系,眉批說了,映出了李嬌兒;最后夸了下西門慶,之后就不再跟他們撕纏去廚房忙活酒菜去了。
一場戲,兩路幫閑、兩家妓院、兩個財主,隱隱綽綽的復雜關系都寫了出來。什么叫“人情練達即文章”,我想,大概這就是了吧。)